郭弘
[摘要]本文以《隴頭水》樂府詩為主要研究對象,同時兼顧含有“隴頭”“流水”意象的邊塞詩,通過對“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解析,揭示其深厚的文化內涵。這些以隴頭水為題材的邊塞詩歌,多角度、多側面地展現了人們在邊塞戍衛和邊塞戰爭中的文化心理和情感溫度,其文化內涵隨歷史時代演進而呈現多元化,主題日益豐富、深刻,以“悲”為基調的美學特征,更是打動人心,具有情感的震撼力,對后世文學影響深遠,大大提升了邊塞詩的抒情張力。
[關鍵詞]隴頭流水;意象符號;主題內涵;文化精神
[中圖分類號] I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6)24-0055-06
一、“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主題內涵與思想意蘊
(一)邊塞登望思鄉主題
“隴頭”,即隴山,六盤山南段的別稱,亦名隴坂、隴坻、隴首,南北走向,長約100公里,綿亙于陜西、甘肅二省邊境,山勢陡峭,道路曲折難行?!峨]頭》為漢樂府橫吹曲辭之一,關于《隴頭》題名緣起,《樂府詩集·隴頭》解題曰:“隴頭,一曰隴頭水?!锻ǖ洹吩唬骸焖び写筅妫浑]坻,亦曰隴山,即漢隴關也?!雹佟度赜洝吩唬骸捌溘嗑呕兀险咂呷漳嗽?。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謂隴頭水也?!雹谟纱酥峨]頭》即《隴頭水》,亦作《隴頭吟》,曲名源于對漢天水郡隴關四注清水的吟詠。歷代詠隴頭水的詩篇不下數百上千首,但北朝樂府民歌《隴頭歌辭》最為有名,其歌曰:“其一: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其二: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其三: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這首《隴頭歌辭》是現存最早的詠隴頭水詩作,也是最為有名的邊塞征戍行役的歌吟詠唱,生動展現了古代行役之人登越隴山而產生的懷鄉思親之情,被視為《隴頭水》樂府范式的源頭與起點。
《隴頭水》樂府邊塞詩源于民歌登望思鄉模式,由于古人秉受“登高能賦”的先賢遺風而習慣于登臨詠懷,登臨常抒發傷春悲秋、思鄉念遠的無限惆悵。游子離關中而出塞,站在艱??嗪碾]山頂上,眼見隴水蜿蜒,一股向東流下,一股向西流下,無可名狀的凄涼和悲壯涌上心頭,因此,隴頭之水便成了游子們愁思的載體。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以隴頭水為題材的詩作大量涌現,“隴頭”“隴水”意象也集中出現在邊塞詩中,這些詩抒發登隴而望的所見所感,從流水起興,由水聲嗚咽入筆,著筆于“遙望秦川”之意,由于《隴頭水》本質上屬于登望思鄉主題,“隴頭流水”也逐漸凝成了以登望思鄉為核心的文化符號。
表現送別友人或客行思歸的詩:(南朝·梁)蕭繹《隴頭水》:“銜悲別隴頭,關路漫悠悠。故鄉迷遠近,征人分去留。沙飛曉成幕,海氣旦如樓。欲識秦川處,隴水向東流。”(南朝·陳)周弘正《隴頭送征客》:“朝霜侵漢草,流沙渡隴飛。一聞流水曲,行住兩沾衣?!保ㄌ疲┩蹩儭兜请]坂》其二:“隴坂三秦望,游人萬里悲。何關嗚咽水,自是斷腸時。風高黃葉散,日下白云滋。悵望東飛翼,憂來不自持?!保ㄌ疲┼嶅a《隴頭別》:“秋盡初移幙,沾裳一送君。據鞍窺古堠,開灶爇寒云。登隴人回首,臨關馬顧群。從來斷腸處,皆向此中分?!?/p>
表現征人思鄉念親的詩:(南朝·陳)陳叔寶《隴頭水》:“寒外飛蓬征,隴頭流水鳴。漠處揚沙暗,波中燥葉輕。地風冰易厚,寒深溜轉清。登山一回顧,幽咽動邊情?!保ㄌ疲┥騺缙凇峨]頭水》:“ 隴山飛落葉,隴雁度寒天。愁見三秋水,分為兩地泉。西流入羌郡,東下向秦川。征客重回首,肝腸空自憐?!保ㄌ疲堉偎亍度虑罚骸半]水潺湲隴樹秋,征人到此淚雙流。鄉關萬里無因見,西戍河源早晚休?!?/p>
無論表現送別友人、客行思歸或征人思鄉念親,這些詩都扣緊“別”字立意,詩中多用 “望”“識”“見”“回首”“回顧”等動詞,化情為景,以苦寒邊景烘托迢迢東流的隴水如不盡的思鄉之愁,語言清新流暢,自然質樸,具有漢魏樂府古樸渾成之情致。懷鄉思親是中國古典詩歌一以貫之的核心主題,構成邊塞詩無法磨滅的永恒情結,是農耕文明造就的“重徙”觀念下的典型的心理情感形式,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傳統與精神。正因如此,源于民歌登望思鄉模式的《隴頭水》,側重抒情人心之“悲”,“隴頭流水”意象符號以登望思鄉為核心的文化內涵被歷代邊塞詩人廣泛使用。
(二)征戍苦寒艱辛的主題
梁陳時期,邊塞詩創作逐漸走向成熟與自覺,為了強化邊塞特征,“隴頭流水”這一具有苦寒特色的意象符號開始密集運用,《隴頭水》也成為表現征戍苦寒的代表性詩題。北朝樂府民歌《隴頭流水歌辭》:“西上隴坂,羊腸九回。山高谷深,不覺腳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蓖ㄟ^描寫山高谷深、羊腸九回的隴山之險,表達了征戍艱辛苦寒的主題,對歷代《隴頭水》樂府邊塞詩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后的邊塞詩都是在這個主題取向上展開的,更加突出邊塞荒涼苦寒的生存環境,渲染征人南征北戰、露宿風餐的艱辛勞苦,進一步表達了從軍邊塞的人生體驗?!峨]頭水》樂府邊塞詩在思鄉主題上又被賦予征戍苦寒的新主題,“隴頭流水”也成為表現邊塞苦寒特色的典型意象。
(南朝·陳)陳叔寶《隴頭》:“隴頭征戍客,寒多不識春。驚風起嘶馬,苦霧雜飛塵。投錢積石水,斂轡交河津。四面夕冰合,萬里望佳人?!保铣り悾┲x燮《隴頭水》:“隴坂望咸陽,征人慘思腸。咽流喧斷岸,游沫聚飛梁。鳧分斂冰彩,虹飲照旗光。試聽鐃歌曲,唯吟《君馬黃》。”(唐)鮑溶《隴頭水》:“隴頭水,千古不堪聞。生歸蘇屬國,死別李將軍。細響風凋草,清哀雁落云?!保ㄌ疲┰S棠《過分水嶺》:“隴山高共鳥行齊,瞰險盤空甚躡梯。山勢崩騰時向背,水聲嗚咽若東西。風兼雨氣吹人面,石帶冰凌礙馬蹄。此去秦川無別路,隔崖窮谷卻難迷?!?/p>
這些詩擅長鋪寫冷色調的邊地氛圍,以邊塞地名隴頭意象(空間)和秋冬季節意象(時間)編織邊塞背景,用一派肅殺景象構成邊塞詩境,強化了“隴頭流水”的苦寒特色,提升了邊塞詩的地域性特征,起到了鋪墊烘托主題的作用。同時,用艱險坎坷、險峻難測的隴山征程承載無盡的征行之苦、征行之遠、征行之艱和征行之久,表達一種悲壯的人生體驗。“邊塞詩詩體優勢之一就是以奇險荒寒的邊塞為背景,把人類平素的各種情思(如思鄉、念親、功名心、事業感及由此產生的喜怒哀樂之情)與感懷放在戍邊守土的生與死、血與火的驚心動魄的場面中加以集中、夸張、強化的表現,因此和其他詩體相比,既易于作者感動也容易感發讀者,具有極強的情感震撼力”。③可以說,從思鄉懷親上生發的《隴頭水》征戍苦寒文化內涵,是邊塞詩最為耀眼奪目的主題之一。
(三)對愛國報國、立功封侯昂揚歌詠的主題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文人詩的出現并逐漸上升為詩歌主體,文人詩中抒發愛國報國之情成為邊塞詩最主要的情感內涵之一,詩中“隴頭流水”意象的文化內涵與唐前邊塞詩借游俠邊塞征戰抒發報國理想的主題相適應。如:(南朝·梁)劉孝威《隴頭水》:“從軍戍隴頭,隴水帶沙流。時觀胡騎飲,常為漢國羞。釁妻成兩劍,殺子祀雙鉤。頓取樓蘭頸,就解郅支裘。勿令如李廣,功遂不封侯?!保铣ち海┸?《隴頭水》:“隴頭征人別,隴水流聲咽。只為識君恩,甘心從苦節。雪凍弓弦斷,風鼓旗桿折。獨有孤雄劍,龍泉字不滅。”
到了唐代,由于經濟政治文化的蓬勃發展,渴望征戰沙場、建功立業成為傳統士人價值取向的集中體現,邊塞詩在愛國報國層面上寫出了從戎西北邊塞、盡力王事的豪氣,同時又能重視功名心與事業感的自我體認,正面歌詠立功封侯理想的詩開始增加。因此,唐代《隴頭水》創作在原有的登望思鄉和征戍苦寒艱辛兩種主題取向上進一步拓展,傳統的悲苦凄婉的苦寒詠嘆被立功封侯的昂揚歌詠所代替,“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運用有了新的變化,更加強調感發力量和主體精神,抒寫著奮發進取、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如:盧照鄰《隴頭水》:“隴坂高無極,征人一望鄉。關河別去水,沙塞斷歸腸。馬系千年樹,旌懸九月霜。從來共嗚咽,皆是為勤王。”員半千《隴頭水》:“路出金河道,山連玉塞門。旌旗云里渡,楊柳曲中宣。喋血多壯膽,裹革無怯魂。嚴霜斂曙色,大明辭朝暾。塵銷營卒壘,沙靜都尉垣。霧卷白山出,風吹黃葉翻。將軍獻凱入,萬里絕河源?!睏顜煹馈峨]頭水》:“隴頭秋月明,隴水帶關城。笳添離別曲,風送斷腸聲。映雪峰猶暗,乘冰馬屢驚。霧中寒雁至,沙上轉蓬輕。天山傳羽檄,漢地急征兵。陣開都護道,劍聚伏波營。于茲覺無度,方共濯胡纓?!薄半]頭流水”意象符號以高亢激越的旋律,奏響了一曲雄渾健朗的盛唐之音。
(四)對戰爭反思與現實批判的主題
由于邊塞詩多抒寫邊塞聞見與感懷,“隴頭水”也成了文士表達理想與現實落差的一種抒情的題材,通過情與志激烈的矛盾與沖突,強化了邊塞詩的現實性與批判性,豐富了邊塞詩的情感內涵,增添了邊塞詩雄渾悲壯的風格氣調。王維《隴頭吟》:“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余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詩人立足于隴頭明月和夜色笛聲,表達才不為用的現實境遇,引發功不受賞的悲嘆。
中晚唐時期,詩人不再抒發慷慨從軍的浪漫激情,以“隴頭流水”意象來反思戰爭和正面剖視社會瘡痍的詩作占據邊塞詩苑。翁綬《隴頭吟》表達收復失地的熱望與憂患:“隴水潺湲隴樹黃,征人隴上盡思鄉。馬嘶斜月朔風急,雁過寒云邊思長。殘月出林明劍戟,平沙隔水見牛羊。橫行俱是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更多描寫慘烈的戰爭場景,展現戰爭帶來的巨大災難,對現實冷峻深刻的揭露與解剖成為邊塞詩的主調。李益《觀回軍三韻》:“行行上隴頭,隴月暗悠悠。萬里將軍沒,回旌隴戍秋。誰令嗚咽水,重入故營流?!标愄铡逗鸁o人行》:“十萬羽林兒,臨洮破郅支。殺添胡地骨,降足漢營旗。塞闊牛羊散,兵休帳幕移??沼嚯]頭水,嗚咽向人悲?!薄半]頭水”又稱為“嗚咽水”,咽哭的水聲傳遞著對戰爭中生命死亡的哀慟,詩人用“隴頭流水”意象符號來探討戰爭的本質,從而激發人們反思邊塞問題。元結《隴頭嘆》,提倡以德化撫,希望漢族和少數民族能夠和平共處,洋溢著靖國安民的思想:“援車登隴坂,窮高遂停駕。延望戎狄鄉,巡回復悲咤。滋移有情教,草木猶可化。圣賢禮讓風,何不遍西夏。父子忍猜害,君臣敢欺詐。所適今苦斯,悠悠欲安舍?!庇纱丝梢?,中晚唐邊塞詩人開始冷峻思考邊塞征戰問題,表現戰爭殺人流血與犧牲生命的反思主題得到了充分的展開,尤其是在反映征戍現實矛盾方面,比盛唐邊塞詩更富有批判精神和揭露性,加深了“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文化內涵,推進了邊塞詩的思想深度。
二、邊塞詩對“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文化內涵中“悲”的掘發
《隴頭水》樂府邊塞詩的思想內涵更注重對孤獨情緒的闡發,在悲涼、愁苦、思鄉、送別等種種復雜感情基礎上,運用因水生愁的寫作傳統,強化對“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文化內涵中“悲”的掘發,使邊塞詩具有吟詠性情的悲憫向善之道。
如果說“隴頭流水”意象在南北朝時期的邊塞詩中還顯割裂、堆砌,到了唐代,“隴頭流水”意象已在南北朝邊塞詩基礎上確立了自己的典型文化標識,使之更為渾融,有骨氣。南北朝邊塞詩在情感抒發上確定了以“悲”為主要元素的情感基調,創作崇尚抒發“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④這種感蕩心靈的悲哀之情,詩中的“悲”是悲哀,多表現為詩人的一己之情。而唐代邊塞詩從因水生愁、幽咽斷腸的文化傳統出發,把“隴頭流水”意象文化心理內涵與邊防不已的生存缺憾聯系起來,彰顯一種生命的悲劇意識,其“悲”則更多地表現為“悲壯”與“惆悵”,是一種為功業、為民生的大境界的“悲”。
《隴頭水》邊塞詩的“悲”不外乎兩類主題:一是寫隴水使人“悲”,重在寫愁緒;一是寫隴水因何使人“悲”,重在探尋其因由。從唐代開始,“詩人擺脫了往昔《隴頭水》登望觀感式的寫作程式,而是把“隴水”何以成為鄉戀情懷的觸媒與誘因當作話題,追尋探問,解說闡釋,從而概括揭示‘隴水意象符號所積淀的文化心理內涵。”⑤如:岑參《隴水》:“隴水何年有?潺湲逼路旁。東西流不涸,曾斷幾人腸?”王建《隴頭水》:“隴水何年隴頭別,不在山中亦嗚咽。征人塞耳馬不行,未到隴頭聞水聲。向前無井復無泉,放馬回看隴頭樹。”皎然《隴頭水》:“秦隴逼氐羌,征人去未央。如何幽咽水,并欲斷君腸。西注悲窮漠,東分憶故鄉。旅魂聲攪亂,無夢到遼陽?!边@些詩多從隴頭水引發思鄉的話題入筆,淡化具體的苦寒思鄉的描寫,以隴水東西分流象征著東征西討的戍卒,使人自然涌升出征客回首、斷腸自憐之意,完整地闡釋了隴水何以引發征人悲恨的心理緣由。
晚唐的邊塞詩已不復盛唐的雄壯之音,取而代之的則是濃重的憂傷,憂傷中不乏軍幕文士壯志難酬的孤寂與悲慨,《隴頭水》集中描寫了邊塞征戍的悲苦、悲凄、悲涼、悲怨之情,同時詩人對“隴頭流水”意象由情感體驗上升到理性思考,加強對生命意識的追懷與挖掘,把邊塞詩的“悲”推進到新的思想高度,顯示出新的藝術內涵。羅隱《隴頭水》:“借問隴頭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嗚咽聲,中有征人淚。自古無長策,況我非深智。何計謝潺湲?一宵空不寐。”于濆《隴頭水》:“借問隴頭水,終年恨何事。深疑嗚咽聲,中有征人淚。昨日上山下,達曙不能寐。何處接長波,東流入清渭?!?/p>
宋、元、明、清時期,承接漢唐邊塞詩所積淀的“隴頭”“隴水”意象符號凝聚的文化傳統,《隴頭水》創作多表現詩人出塞或游邊的個人感懷,抒發不受重用的孤寂心情,孤獨情緒在邊塞詩里得到廣泛應用,使《隴頭水》具有藝術個性和深摯感人的“悲孤”力量,詩作緊扣一個“哀”字展開描寫,構成了一個凄涼的邊關情境,悲哀與愁苦,最后都化成了一個意象“隴水聲幽咽”——“征人枕上”之血淚!如:(宋)周密《隴頭水》:“隴坂縈九折,一折一愁絕。涓涓隴頭水,征人眼中血。水流有時盡,征人無還期?!保鳎┪K亍峨]頭水》:“隴頭之水西向流,莽莽寒云草樹秋。水中尚有秦時血,今古征人到此愁?!保鳎┲煺\泳《隴頭吟》:“萬里奔馳隴頭水,日夜嗚嗚亂人耳。黃沙白草兩茫茫,怕聽水聲愁欲死。一從結發戍涼州,鐵甲磨穿已禿頭。兒孫養得解胡語,不如隴水解東流。”(明)鄒維璉《塞下曲》:“日落孤城暮角哀,寒衣未授朔風摧。那堪隴水聲幽咽,流向征人枕上來?!保鳎┕尽哆吳罚骸半]水離離下隴頭,平沙西望接涼州。 塞鴻凄斷胡笳起,不是征人亦淚流?!保ㄇ澹┲荦堅濉峨]頭水》:“隴坂遙遙九折長,驅車欲渡心蒼茫。忽聞有水喧道旁,人言此水聲聲別。盡是征夫眼中血,萬古千秋共嗚咽。嗚咽聲,流未已。轆轤聲,行不止。夜半吹寒笳,邊風四面起。悲莫悲,隴頭水?!变郎]水恰似一種比痛苦更加孤重的孤獨在人間流淌,由離別之悲進而關注整個社會的苦難,思考一個民族的深廣的生存命運,“不是征人亦淚流”,大大拓展了《隴頭水》原有思鄉念親的內涵,為“隴頭流水”賦予新的文化闡釋,使《隴頭水》具有了深沉的歷史意識和深刻的悲劇精神,在明清邊塞詩中獲得新生。
綜上所述,對“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文化內涵中“悲”的掘發,有一條明顯的演變軌跡,依次揭示人心的“悲涼”→“悲壯”→“悲怨”→“悲孤”,形成了意象的豐富性與深刻性。南北朝的樂府邊塞詩在意象、立意以及抒情這三個主要方面確立了詩歌創作的范式,唐代樂府邊塞詩明顯承繼了南北朝的詩歌范式,進一步突出了“隴頭流水”的“幽咽”之文化涵義,發揚了民族傳統的審美理想,使“隴頭流水”意象符號傾心于哀美之情。到了宋、元、明、清時期,《隴頭水》邊塞詩從題材、體式和風格上都有較大的發展,詩歌藝術日臻完善,最終形成了“隴頭流水”以“悲”為主的典型意象,為《隴頭水》邊塞詩的演變留下了最美的一筆。
三、“隴頭流水” 語符意象的審美模式
語符意象是指由歷代邊塞防衛及邊塞文化積淀下來的意象語言符號,邊塞詩正是通過選用這些具有文化傳統的語符意象來建構詩歌文化內涵?!半]頭流水”“關山月色”“胡笳羌笛”作為抒發鄉戀情感的典型的觸媒意象,已成為詩人悲劇性審美活動的敏感點,它將悲涼的歷史感慨和人生喟嘆融為一體,使整個詩的意境進入悲壯高深之界,生動地體現著詩人審美創作心理的建構模式。
(一)“隴頭流水”與“胡笳羌笛”結合的審美模式
南北朝時期,由于橫吹樂的流傳,胡笳、羌笛頻繁出現在邊塞詩的創作中。胡笳、羌笛是源自古代北方少數民族的一種樂器,能產生悠遠、綿長的音樂效果,其音樂情感是悲壯的、清哀的。(魏)杜摯《笳賦》云:“剛柔代用,五音迭進。倏爾卻轉,忽焉前引?;蚶埨堃院蛻蚱嗥嘁脏輾ⅰ;蚱暂p浮,或遲重以沉滯?!雹抻捎诤蘸颓嫉驯憩F出以“悲”為主的音樂特點,發音凄切哀婉,讓邊關將士愁思萬丈,因此,邊塞詩常用其抒發情感之悲。
“隴頭流水”與“胡笳羌笛”兩種觸媒語符共同構成了一個關山月夜、胡樂盈耳、征人望鄉、愁思縈回的境界。(南朝·陳)張正見《隴頭水》其一:“隴頭嗚四注,征人逐貳師。羌笛含流咽,胡笳雜水悲。湍高飛轉駃,澗淺蕩還遲。前旌去不見,上路杳無期。”(唐)宋之問《詠笛》:“羌笛寫龍聲,長吟入夜清。關山孤月下,來向隴頭鳴。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驚。”(明)薛欽《隴頭水》:“不向樓蘭戍,那經隴頭水?聲將金閣恨,流作玉關愁。月暗聞笳夕,風凄選騎秋。猶聞嗚咽處,更在海西樓?!保鳎┕尽哆吳罚骸半]水離離下隴頭,平沙西望接涼州。塞鴻凄斷胡笳起,不是征人亦淚流。”這些詩以“隴水”起興,通過“隴水”“隴頭”“平沙”“塞鴻”“胡笳”“征人”等隴上塞外特有的意象,描寫戍邊將士寄情明月的豪情和愁思,勾勒出一幅邊塞征戰苦寒圖,幽怨凄清,不失蒼茫之感。“隴頭流水”與“胡笳羌笛”結合的審美模式,使詩之主旨畢現,蒼涼意境和思鄉的憂愁無不在讀者的心靈上留下重重的烙印。
(二)“隴頭流水”與“關山月色”結合的審美模式
關山,即隴山,因東西經行必從蕭關、固關、咸宜關等關隘通過,故明清以降俗稱“關山”,是古絲綢之路上扼陜甘交通的要道?!蛾P山月》是漢橫吹曲之一,《樂府解題》曰:“《關山月》,傷離別也?!鼻{具有悲哀的特質。
樂府橫吹曲辭《隴頭水》和《關山月》,多描寫邊塞之荒僻與離人之憂愁,用“關”和“月”的荒涼空寂襯托戍卒的思鄉之情?!半]頭流水”和“關山月色”兩種觸媒語符,能引發邊塞詩對歷史的回想、深思和詠嘆,構成了一種時空廣闊的雄渾蒼茫的獨特意境,成為一種美學見證?!抖汝P山》是南朝詩人張正見的邊塞佳作之一:“關山度曉月,劍客遠從征。云中出迥陣,天外落奇兵。輪摧偃去節,樹倒礙懸旌。沙場折坂暗,云積榆溪明。馬倦時銜草,人疲屢看城。寒隴胡笳澀,空林漢鼓鳴。還聽嗚咽水,并切斷腸聲?!保鳎├罹S正《關山月》:“一片關山月,秋聲倍覺明。影含行色凈,涼與客愁生?;⒎辛謬[,蟲依宿草鳴。無端隴頭水,更作斷腸聲。”(清)李果《關山月》:“重關峻嶺郁嵯峨,月色偏臨絕塞多。萬里寒生玄菟郡,三秋光射白狼河。黃榆風急傳吹角,玉帳沙明照枕戈。最是空閨音信斷,中宵愁聽隴頭歌。”以月相有常反襯人生無常,以月之滿圓寄托人間離散之情,構建出一個永照著詩之感傷世界最具有特殊意味的明月典型意象。詩人通過“隴頭流水”與“關山月色”結合的藝術審美模式,感物吟志,發揮悲劇陶冶性情功能的獨特情貌,使邊塞詩具有東方詩情畫意的悲涼風格,呈現一種內斂勢態的和雅的悲劇之美,從而賦予邊塞詩最扣動人心的魅力。
四、“隴頭流水”意象符號闡發的美學特征與文化精神
《隴頭水》系列作為中國古代邊塞詩發展中獨立自足的單元,完成了創作從定型到成熟、從發展到繁榮的總體歷程,其繼承中國古典詩歌優秀的藝術傳統,有著鮮明的美學特征和深廣的文化精神。
(一)強調情感的真實性、強烈性和深刻性,發揮詩歌的“興觀群怨”功能
載有“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邊塞詩表現出憤怨激越的情致美,這種情致美具有深刻的美學思想。春秋時期,孔子就用“興觀群怨”來概括作詩的目的和作用。所謂“怨”,就是孔子認為詩的功用之一是批評指責執政者為政之失,抒發對苛政的怨情。屈原也認為作詩的目的是“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鐘嶸《詩品》更是提出“吟詠情性”為詩歌的審美特質,詩歌審美創作的目的是要“寄詩以親”“托詩以怨”“陳詩以展其義”“長歌以騁其情”,寄托詩人的怨憤之情,抒發心靈中的“義”與“情”。⑦邊塞詩人正是通過對“隴頭流水”意象符號的運用,在歌唱理想與勝利的同時,抒發凄涼幽怨的鄉戀情思,慷慨壯志難酬的孤寂,傾訴征戍生活的復雜心曲,乃至冷峻地思考戰爭的本質等方面都發揮出詩歌的“興觀群怨”功能。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隴頭水》表現了文士立功封侯的理想追求與才不為用追求落空的現實境遇之間的矛盾,大大提高了邊塞詩的抒情張力。由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歷史使命感被“易時而處,失其所矣”的沉重反思所壓抑著,終于形成了作為共性自覺的“士不遇”嗟嘆。因此,“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所體現的憤怨激越的情致,其包括個人的怨憤和對統治者的諷怨,而個人怨憤是由懷才而不為世所用以及有功而不得封賞而興,所以從根本上講,兩種憤怨都是表示對當時社會和政治的批評與不滿。一些冷峻思考邊塞征戰問題的詩,更把愛國之情與理性思考戰爭的本質結合起來,尋求改變現實的有效方式,充分發揮詩歌“興觀群怨”功能,詩人們從人生的憂患意識與懷才不遇的憤怨中,從濟世安民的激情與憤世嫉俗的精神的矛盾和困惑里,重新審視人生的價值,提升了人生的境界。
其次,《隴頭水》表現了詩人文士“志在四方”的功業理想與農耕文明鑄就的思鄉懷歸情感之間的激烈沖突。這種“游子”之“客愁”,導源于古代詩人所具有的“士”意識與其先天秉賦的農耕生活情調的沖突。孝悌立身和力田養生之道,使人們眷戀親故,依戀鄉土,形成了“父母在,不遠游”的訓條和安土重遷的社會心理,而“辭親遠游”必然與根植于農耕經濟的血緣倫理情感相沖突,不免產生“遠游無處不消魂”的悲慟。這種傳統文化的情感類型表現在邊塞詩中,就是保家衛國千里征戍的愛國情感與故土難離的鄉戀情感之間的深刻矛盾,“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正是抒寫處于這種情感矛盾的激烈悲怨的心跡。
(二)推舉“建安風骨”,崇尚壯美或崇高特征,表現剛健奮發的時代精神
《隴頭水》藝術特點及演變軌跡是樂府邊塞詩,甚至是整個邊塞詩的代表,唐代《隴頭水》是表現邊塞題材的主要詩題,作品總數約有17篇。由于盛唐邊塞詩是整個邊塞詩史的藝術高峰與輝煌成就的代表,所以,考察《隴頭水》系列詩作的美學特征和時代精神,必須以盛唐背景為核心,從而達到窺一斑以見全豹的目的。
首先,《隴頭水》推薦“建安風骨”,強調自然清新和感發力量,激賞富有神韻和力度的美,形成“盛唐氣象”。唐朝邊塞詩人大多有邊塞從軍的體驗,突破了漢魏邊塞詩主要憑借典籍地理知識想象式寫作的拘囿,突出“隴頭流水”意象的真切可感的自然屬性,給人北地高寒的鮮活感覺,使人獲得置身邊塞環境的切身體驗;極力強化西北自然意象高大、厚重、粗礪、苦寒、險峻,甚至是猙獰可畏的壯美或崇高特征,凸顯出雄壯、豪壯、壯偉的格調,構成了清拔、剛健的審美風格,使詩歌具有風骨美的持久魅力。
其次,“隴頭流水”意象蘊含著樂觀豪邁、慷慨昂揚的情緒,表達出殺敵報國的壯志豪情,展現了高昂奮進的時代風貌。用邊塞環境的荒涼苦寒,襯托出征戰將士與自然抗爭的戰斗意志和頑強毅力,凸顯征人以鮮血和生命凝鑄精神的偉大與崇高,體現了中華民族全盛時期那種積極進取、一往無前的豪邁氣概。正是因為邊塞詩表現出與兇惡的敵人或惡劣的環境的對立、沖突和抗爭,以及在這種斗爭中的巨大的精神力量、不屈不饒的意志和必勝的信心,才使邊塞詩的苦寒描寫極具文化內涵和不朽的精神價值,悲苦中給人力量,哀嘆中催人奮進,感傷中充滿斗志。所以說,自然寫景僅僅是邊塞詩苦寒特色的表層標識,其深層蘊涵是借此表現征戍主體在戍邊守土、保家衛國的征戍過程中的心理感覺與情感體驗。這種借景抒情手法,使邊塞詩實現了剛健與柔婉的統一、表現與再現的統一,達到物我合一,這種高超的美學境界使《隴頭水》成為古典詩歌中備受關注的主要詩歌類別之一。
第三,《隴頭水》邊塞詩具有悲壯特征,悲與壯二元質素在不同時期互有消長,經歷了由悲(悲慨凄涼)到壯(雄奇壯偉)再到悲(涼凄悲怨)的變化歷程,但其總體傾向卻是以壯為主,以壯氣、壯慨、壯懷、壯烈籠罩詩境詩篇和整個詩史?!峨]頭水》的悲情與一般的感傷詩、怨別詩的低徊哀傷并不等同,無論是荒寒之景,還是懷鄉之情,也無論不遇之嘆還是慘烈的場景,因其浩大的氣勢、雄渾的境界和勁健的筆力而賦予其悲壯美與崇高美,悲情但不消沉與頹廢,悲而有力,慷慨壯烈。18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認為,崇高感是道德精神力量的勝利,最能表現人類抗拒外力的理性力量。他認為“對于崇高的愉快不只是含著積極的快樂,更多的是感嘆或崇敬?!薄斑@種愉快是對人自己的倫理道德的力量、尊嚴的勝利的喜悅和愉快?!雹噙@就是陽剛之美、崇高之美的美學本質。這種力量和信心,是“盛唐氣象”的精神根源,也是《隴頭水》邊塞詩洋溢著盛唐底蘊的根本原因。
(三)“怊悵述情”體現著化感善心之文化精神,形成“人間萬感幽單”的悲劇美
源于民歌登望思鄉模式的《隴頭水》,側重抒情人心之“悲”,使“隴頭流水”的“怊悵述情”體現著化感善心之文化精神的中國古典審美理想,其指向正在于悲劇美?!半]頭”象征著山川阻隔和人世間的阻交,“隴水”象征著時光流逝與人生幾何,“隴水”與“隴頭”交織而成一種“人間萬感幽單”的思緒,正因如此,《隴頭水》成為詩人反復吟詠的抒情題材。
首先,借“隴頭流水”的邊塞意象抒發人心之“悲”,寄托人生感懷。魏晉南朝時期,邊塞詩以樂府為主體,從建安的“擬調”到晉宋的“擬篇”再到梁陳的“賦題為詩”,邊塞詩呈現悲苦、悲凄、悲涼、悲怨的情調,總體風格偏于悲的一面,在《隴頭水》的“悲”之情感中,寄托著詩人深刻的思想內涵。梁簡文帝蕭綱在《答張纘謝示集書》中說:“伊昔三邊,久留四戰,胡霧連天,征旗拂日,時聞塢笛,遙聽塞笳?;蜞l思凄然,或雄心憤薄。是以沈吟短翰,補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雹崃宏悤r期的詩人擅長運用富有邊塞特色的名物意象,抒發征戰的悲哀感懷,把創作當成了自己甚至是人生意義的體現,使“隴頭流水”意象蘊含著別有感發的隱喻和象征意味,“如當時著名的詩人劉孝威、車 、徐陵、王褒、顧野王、江總、陳叔寶等,他們當中不一定人人都到過隴頭,卻都留有以‘隴頭流水為題材的佳作。究其原因,乃是適值戰亂頻仍時代、權柄易位,朝秦暮楚,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故詩人借樂府舊題抒發胸中塊壘,大都表達了背井離鄉、別家去國、前途渺茫、生死未卜的迷茫哀婉之情,并非單純地描摹隴頭山水之景致。”⑩正因為有憤郁的情思所系,不局限于詩歌形象的表層指向,所以哀怨的“隴頭流水”成為千年詩壇的詠唱之調,有著巨大的感召力量,引起后人的共鳴,其“怊悵述情”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其次,以農耕生活為背景的心物感應所產生的羈旅之思和別離之苦,它是同山川阻隔、人世離散的悲哀交織在一起的,即“游子”之“客愁”。如果說人生如匆匆過客的哀愁是一種面對歲月逝波(隴水)的無可奈何之情,那么,人生如遠游之客的傷悲則是一種面對山川重阻(隴頭)的無可奈何之情;前者是在抒寫一種處于無盡時間之流中的幽單感,后者是在抒寫一種處于無極空間之界中的幽單感。這種“游子”之“客愁”與生命哀傷,無不與空間阻隔的思鄉念遠與驚心節物的生命怵惕相交織,表達出由逝者如斯的傷感和天涯淪落的悲哀所構成的時空雙度失落感。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說:“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峻爽,則文風清焉?!?1“隴頭流水”意象符號蘊含著一種“怊悵述情”的悲劇精神,它在人生如寄和遙役思歸的客愁中,在中國古典詩歌的感傷世界里,構成了“人生幾何”與“人世間阻”之悲的立體交織的風骨美,這一點也構成了《隴頭水》作為重要邊塞詩存在的思想依據。
邊塞詩是邊塞詩人關注邊塞防衛,以自己的詩筆抒寫的一曲篇章,既有驚天動地的豪壯歌唱,也有低徊心緒的婉曲傾訴,既反映防邊現實,又表現自我,把敘事、寫景、議論、抒情融為一體,多側面、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現了古代中華民族的審美與審美情趣,表達出時代的文化精神。正是發揮詩歌的“興觀群怨”作用,推崇“建安風骨”,表達“怊悵述情”,《隴頭水》才具有怨深文綺、情多凄愴的審美風格,蒼涼悲壯、風骨凜然的“隴頭流水”意象符號散發真摯而強烈的情愫,具有打動人心的美學力量。
五、結語
《隴頭水》邊塞詩正是在樂府創作范式的創立、沿襲、突破、再創立的過程中發展演進的,“隴頭流水”的語符意象引領邊塞詩歌的文化走向,呈現出民族文化精神的魂。詩人使用一個語符意象,“并不只是它本身的意思,還帶有舊辭積淀下來的意思;一層意義不必全說出來,詩題本身就將它包含在內了,一個樂府古題的整個歷史都凝聚在一首作品中了,于是理解這首作品也就等于理解了這個古題的全部歷史”。12可以說,“隴頭流水”意象符號通過對其物境的創造、邊景的展示以及邊塞特色的加強,全方位地展現了主體人的征戍感懷與精神風貌。雄渾悲壯的《隴頭水》樂府邊塞詩既是華夏民族舍生取義、不屈不饒、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的載體與寫照,更是心靈深處激蕩著血與火、生與死、愛國與思鄉、理想與現實的各種沖突的心跡圖表。特別是晚唐的《隴頭水》創作,融入了邊塞詩反思戰爭本質、展現人生缺憾的時代大潮中,在深沉的歷史反思與現實批判中獲得了更深的文化內涵,推進了《隴頭水》這一范式的思想高度,大大提升了邊塞詩的詩體價值與意義。同時,多重并奏的“隴頭流水”,營造出情境邈遠、憂愁悲涼的抒情格調,建構起雄奇悲壯的藝術境界,“哀而不傷,怨而不亂。要發興以感其事,而不失情性之正”,13使“隴頭流水”意象符號具有不朽的藝術審美價值,為邊塞詩的發展做出了貢獻。
一時代文學有一時代之基調,低沉又激越的《隴頭水》基調帶給了讀者萬千遐想的凄美詩境。一曲《隴頭水》,不僅是戍邊征戰中撼蕩心靈的洗禮之歌,更是從鄉戀情結的肥沃土壤里結出的一株將現實深刻冷峻的思考與深沉哀婉的悲劇精神融為一身的精神之花,其多側面、多角度、立體地展現出一個民風淳樸、慷慨豪放、文采風華的甘肅,從中還可以體會六朝詩歌之古樸清麗、盛唐詩歌之雄渾悲壯、明清詩歌之細膩悲郁?!半]頭流水”作為中國古典詩歌創作的一種典型的意象符號,是中華民族傳統的“悲之為言,仁之端也”的審美理想與文化精神的寫照,其獨特的地域特征和悲愁情調在邊塞詩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中國地域歷史文化的一個亮點,更在中國邊塞文學史上具有文化坐標的重要意義。
[注 釋]
①⑩馬銀生、高天佑:《隴右詩選注》,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第15頁。
②③⑤12閻福玲:《漢唐邊塞詩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54頁、第134頁、第162頁、第165頁。
④⑥⑨13轉引自韓寧:《鼓吹橫吹曲辭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頁、第81頁、第227頁、第225頁。
⑦李天道:《中國古代詩歌美學思想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頁。
⑧張福慶:《唐詩美學探索》,華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37頁。
11[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