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逸新
“文人”不是一個社會階層,而是一種文化身份,“文人”作為“士大夫”的一種衍生身份,主要是從精神方面來確證的,它是以個人審美情趣的合法化為指歸的。文化主體的不同身份,決定著其價值取向和獨特話語方式的生成,從而直接影響文本的形態(tài),形成某種結構性的標志,所以,文化主體的身份和話語方式的變化必然體現(xiàn)在文體的迭變上。漢代是文人身份生成的重要時期,知識階層的身份實現(xiàn)了從“士人”“士大夫”向“文人”的轉變,個人審美情趣逐漸合法化了,個體真實感受的表達受到重視,對語言內在意蘊的開掘取代了對辭藻絢麗外觀的追求。從文人身份生成的視角考察漢賦,我們就能更深刻地揭示漢賦文體生成和發(fā)展的內在原因。
漢初君臣非常推崇楚文化,“楚聲”和“楚辭”作為楚文化的重要載體受到統(tǒng)治者的重視。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楚漢之際,詩教己熄,民間多樂楚聲。”[1]30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就是一首抒情意味濃郁,影響深遠的楚聲詩歌。由于統(tǒng)治者酷嗜楚文化,漢初文人也對楚文化表現(xiàn)出比較濃郁的興趣,紛紛創(chuàng)作與“楚聲”“楚辭”相關的文學作品,騷體賦也因時趁勢很快發(fā)展起來。值得注意的是,西漢前期之所以流行騷體賦,除了因為知識階層普遍存在的對于楚文化的興趣,更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士人身份有著密不可分的內在聯(lián)系。
西漢前期騷體賦的作者主要是具有士人身份的名士和官吏。“士人”作為一個階層崛起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人以獨立的人格活動于社會歷史舞臺,擁有鮮明的價值取向和強烈的主體意識,他們以自主的姿態(tài)評判一切,闡述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和理解。士人具有崇高的社會政治理想、道德精神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胸懷大志,以剛健自強、積極進取、奮發(fā)向上的人生態(tài)度踐行自己的理想。士人“從道不從君”,不論為臣為民都不依附于君主。在道德領域,甚至把自己視為君之師,建議君主采納自己的政治主張來改造現(xiàn)實世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士人的這種精神特質也是士人身份的深層內涵,即便是時代變遷,這種精神內涵也會或顯或隱地體現(xiàn)在知識階層中。
西漢統(tǒng)治政權建立以后,士人的生存境遇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由于天下一統(tǒng),能為士人提供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舞臺,只剩下劉漢王朝一家。統(tǒng)治者延攬和任用人才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春秋戰(zhàn)國時期那種君主屈尊俯就、聆聽教誨的現(xiàn)象不復存在,君主對人才的態(tài)度由以禮相待變得傲慢無理,甚至殘酷無情。
劉邦定鼎天下后大肆殺戮功臣,韓信對劉邦極盡忠信反遭殺害,韓信在被斬時飽含悲憤地說:“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2]2037一針見血地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殘暴寡德,宣告了中國古代士人的歷史困惑和文化悲哀。而隨著漢代皇權專制政治的加強,士人施展抱負、踐行理想的機會也逐漸掌握在君主手里,士人的主體意識受到嚴格的限制。在一個以霸道無道的現(xiàn)實取代王道理想的時代,任何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都必須在順應君主意志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任何人的人格尊嚴都必須服從君主的尊嚴。而君主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威還時時否定、壓抑乃至扼殺任何個人自由發(fā)展的理想、要求與可能。
西漢政權建立后,知識階層的一部分人做了官,成了統(tǒng)治階級的一份子,但在他們內心深處,仍然蘊含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士人的那種獨立人格意識、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擁有著士人身份的特質。然而專制政治對于個體人格的壓抑,使他們感到自己的仕途艱辛險惡,他們慨嘆自己生不逢時,沒有遇到明君,沒有生在君主禮賢下士,遍天下延攬人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即使像賈誼、董仲舒這樣獲得較好權位的人,面對皇權政治對人性的扭曲、殘酷的政治角逐和官僚制度的冷漠無情,他們同樣具有濃烈的個體生命焦慮感,在思想深處形成一種深刻的感傷情緒和人生悲劇意識。
話語主體的歷史處境及身份認同,必然會影響或制約其話語活動,具有士人身份的漢代知識階層必然會選擇最適合表現(xiàn)自己思想情感的文體形式,這就是騷體賦。就漢賦的發(fā)展來說,騷體賦是從戰(zhàn)國時代的楚辭發(fā)展而來的,從內容上說騷體賦繼承了“楚辭”的詩騷傳統(tǒng),側重抒寫作家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哀怨,懼禍及身的憂慮和憤世嫉俗的憤懣。清人程廷祚在《騷賦論》中評論賈誼說:“賈生以命世之器,不竟其用,故其見于文也,聲多類《騷》,有屈氏之遺風。”[3]67其實這句話也準確地反映出在“楚辭”的直接影響下西漢前期騷體賦創(chuàng)作的整體狀況。從文體形式上看,西漢前期的騷體賦是“楚辭”體的一種延續(xù)和發(fā)展。騷體賦的文體形式非常有助于營造凝重或激越的情緒氛圍,很適合表現(xiàn)西漢前期漢賦作家個人哀怨憤激的感情。
賈誼年少才盛,十余歲就官至太中大夫,是深得漢文帝信任的重臣,但就在他以為實現(xiàn)自己政治理想的時機已經到來之時,卻被一群恃功自傲、碌碌無為的先朝老臣排擠打壓,被從朝廷調離,去做長沙王太傅。賈誼感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受到沉重打擊,產生了懷才不遇、生不逢時的痛苦。賈誼《吊屈原賦》曰:“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4]218賈誼悼古傷今,既表達了對屈原人生遭遇的同情和惋惜,揭露了屈原所處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也隱含地抒發(fā)了自己遭受政治打壓的憤懣,批判了統(tǒng)治者賢愚不分、壓抑人才、摧殘人才的制度缺陷,為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發(fā)出了有力的抗訴。司馬遷為李陵仗義執(zhí)言觸怒統(tǒng)治者,也在政治上遭受了巨大打擊,他在《悲士不遇賦》中,抒發(fā)了生不逢時的悲憤:“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復禮,懼志行而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4]279董仲舒在《士不遇賦》同樣表達了專制政治下士人普遍化的不遇境況:“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辯詐而期通兮,貞士以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于吾身,繇懷進退之惟谷。彼實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為黑。”[4]250
賈誼、董仲舒、司馬遷等賦家之所以用騷體賦來抒發(fā)自己的悲憤情感,一方面是由于騷體賦在體制上受楚辭的影響,它本身比較適合于抒發(fā)人的悲憤之情;另一方面是因為在漢初賦家身上還保留著一些戰(zhàn)國士人獨立自主、自信自尊的遺風,當他們的存在價值被漠視,主體精神得不到張揚時,他們必然會在賦中宣泄自己的悲憤。而且在漢初戰(zhàn)國遺風尚存的環(huán)境下,漢賦作家們從賦中發(fā)出的不平之音還是能引起些許共鳴的。
西漢前期知識階層還有一批具有士人身份的人主要集中在藩國。與中央朝廷崇尚黃老刑名法術之學,不喜辭賦頗不相同,藩國的諸侯王大多崇尚儒術,喜愛文學,好招致天下名士,還沿襲著戰(zhàn)國君主“養(yǎng)士”的余風,他們?yōu)榫哂小翱v橫游說之風”的漢賦作家提供了庇護之處和良好的寫作環(huán)境。枚乘、莊忌、鄒陽、司馬相如等紛紛投奔以吳、梁、淮南為中心的文學集團,并寫出了大量包括騷體賦在內的著名的漢賦作品,他們在作品中張揚自己的主體精神,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哀怨,推動了漢賦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漢武帝時期由于封建統(tǒng)一王朝的進一步鞏固和藩國勢力的削弱,漢賦作家的主體性和活動空間受到極大的打壓,他們已經徹底失去了規(guī)范君權、建構獨立文化話語體系的現(xiàn)實土壤,所能選擇的只剩下仕與隱、進與退了,他們只能作為君權的工具,同化于以君主為核心的政治秩序中獲得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同時武帝時期漢王朝空前強盛,自信自強樂觀進取的精神成為時代的主旋律。此時如果漢賦作家再抱持著騷體賦抒發(fā)一己之情未免有些不合時宜。而且西漢中期以后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趨于規(guī)范化和類型化,缺少變化和新意,騷體賦的接受度和影響也在逐漸減弱。所以漢賦作家為了獲取君主和社會的認可,不得不淡化自己的士人身份,并逐漸形成了一種新的身份——士大夫身份。
士大夫是中國古代社會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閻步克先生認為:“帝國時代的士大夫之名,就是從封建時代的士與大夫那里承襲而來的。而且,如果著眼于處于君主之下、庶民之上的這一等級位置,封建時代的士與大夫,與帝國官僚士大夫也正處于相近的層次,且前者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深深地影響了后者。”[5]45士大夫是中國古代社會政治力量的主體,當士人與具體的行政職位相結合,開始從事國家管理事務時,就會發(fā)生向士大夫的轉變。漢武帝時代,儒學經過深刻的改造實現(xiàn)了與皇權政治的結合,士人開始大量進入漢政權的統(tǒng)治體系,并成為了維護漢政權的一支重要社會力量。士大夫作為中國古代的知識階層,以“道”為最高價值范疇,維護著“道統(tǒng)”的神圣性,目的是規(guī)范和引導以君權為代表的現(xiàn)實權力。士大夫具有強烈的政治關懷、憂患意識和擔當精神,他們維護君主政治,也力求規(guī)范君權,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士大夫是一個社會階層,其所具有的政治關懷、憂患意識、擔當精神和君權意識是士大夫典型的精神特質,也是士大夫的身份表征。
與前代君主不同,漢武帝酷愛辭賦,寵愛漢賦作家。他即位之初就廣泛羅致文學才智之士,給予他們很高的禮遇。武帝即皇帝位的第一年就以安車蒲輪征召著名的辭賦家枚乘,可惜枚乘中途因病去世,后來又征召枚乘之子枚皋為自己作賦。漢武帝還曾因激賞司馬相如的《子虛賦》,竟發(fā)出“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的慨嘆![6]2289當他得知司馬相如尚在世時,便征召相如來京作賦。武帝征召司馬相如的事件說明漢賦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其價值已得到統(tǒng)治者的認可,這也意味著漢賦作家可以憑借漢賦這一文化資本向政治權力中心靠攏。擁有士大夫身份的宮廷文人和官吏為了在寫作中彰顯自己作為士大夫的理想精神,開始主動調整自己的話語體系和言說方式,以適應表征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漢賦終于從篇幅短小,側重抒發(fā)個人郁憤情感的騷體賦發(fā)展為結構宏大,鋪張揚厲,以歌頌大漢聲威為主的散體大賦。于是騷體賦逐漸走向沒落,被以枚乘、司馬相如為代表的一種全新的賦體——漢大賦所代替,也標志著漢賦作家最終找到了能將個體命運與封建王朝政治緊密結合起來的文學活動方式。
漢賦由騷體賦向漢大賦轉化過程中具有轉折性意義的作品是枚乘的《七發(fā)》。《七發(fā)》基本上確立了漢大賦的體制,突出了大賦辭采華茂、鋪張揚厲的文體特點;淡化了散體賦中的哀怨情緒,以勸誡膏粱子弟為賦旨,為后世大賦抑諸侯揚天子張本。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說:“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yè),禮樂爭輝,辭藻競騖。”[7]1668這句話恰當?shù)氐莱隽藵h大賦在內容和形式上的兩大特點。“潤色鴻業(yè)”是與宏大敘事聯(lián)系在一起的,“辭藻競騖”則形象地概括了漢賦鋪張揚厲、文辭侈麗的特征。武帝時期,大一統(tǒng)的封建帝國得到了鞏固,并變得非常強盛,因此論證漢王朝政權的合法性,頌揚帝王的文治武功就顯得非常必要了。于是從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開始,歌頌漢王朝大一統(tǒng)的盛世氣象、彰顯漢代帝王的圣賢形象便成了漢賦作家的自覺追求和漢大賦的基本主題。
漢賦文體形式最突出的特征是結構宏大和辭藻富麗,具有一種宏大的空間之美和夸飾鋪張之美。司馬相如在談到漢大賦的創(chuàng)作時說:“合纂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8]19司馬相如認為:賦的構思應該視野宏闊,容納萬物,想象超遠;賦的語言要文辭華美,音節(jié)瀏亮。語言方面漢大賦追求極度的鋪陳和侈麗,甚至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司馬相如的“賦心”說從理論上總結了漢大賦文體形式的特點,成為賦家創(chuàng)作漢大賦所遵循的基本原則。
可見,漢賦作家并非像史書一樣平實“客觀”地為漢帝國唱贊美歌,而是將頌美置于對闊大的疆域、狩獵的快意、宏偉的宮殿、物產的豐富和囊括四海的帝國氣魄窮形盡相的鋪陳中,給人以強烈的視覺美、色彩美、韻律美和愉悅性,因而很容易使?jié)h武帝、漢宣帝等接受主體在心理上得到極大的滿足。這樣漢賦就實現(xiàn)了“娛上”和“逞辭”的雙重目的,成為替統(tǒng)治者潤色鴻業(yè)最有效的藝術工具。
“宮廷文人”雖然以逢迎帝王為能事,但是也沒有完全放棄士大夫的擔當精神,用自己的文學天才悉心打造漢賦精美的文體形式,實現(xiàn)了“娛上”和“逞辭”的雙重目的,刺激了漢賦創(chuàng)作的興盛。漢賦作家并不總是聽命或認同統(tǒng)治者,其思想具有相對獨立性。因此,“司馬相如向漢武帝敬獻的漢大賦中,盡管竭盡鋪張揚厲之能事,渲染了大漢帝國的恢宏巨麗的盛世氣象,但是他總忘不了要勸百諷一,要曲終奏雅,要說些諸如‘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繇也’之類諷諫性的話”[9]114。盡管賦家期望漢賦既能起到頌揚大漢聲威,塑造圣君形象的作用,又能實現(xiàn)諷諫和規(guī)勸天子推行合乎儒家政治理想的政治改革功能,但是賦中極度的鋪陳、奇異的想象、富麗充沛的語言和宏偉瑰奇的意境所凝聚而成的審美力量卻造成了接受者對賦文本審美功能的迷戀,而忽略了賦的諷諭指向,于是有關經學主題和諷諫意識的話語表現(xiàn)都被消解。
與宮廷文人相比,東漢時期具有強烈士大夫意識的班固和張衡更強調漢大賦的政治功能。班固《兩都賦》盡管在渲染西都的豪奢時同司馬相如和揚雄的賦一樣也是極盡鋪張揚厲之能事,但已很少離奇的幻想,虛構的夸飾。寫東都時,便完全成了禮儀的宣講,東都主人用以五經和儒術為根基的道德教化和禮法制度,全面壓倒了西都賓對西漢都城、山川、人物、苑囿、游獵、娛樂的鋪陳和張揚。張衡《二京賦》的歷史敘事成分也增加了很多,態(tài)度比較寫實,語言平實曉暢,以一種自覺的史學追求,取代了好“怪力亂神”的異想天開和“競為侈麗閎衍之詞”[10]1384夸飾之風。這樣《兩都賦》與《二京賦》以寫實的態(tài)度取代了夸飾之風,以實用和倫理取代了審美,禮儀道德的宣講不再是點綴,而是變成了行文的重點,從而理順了“風”與“勸”的關系。解決了“風”與“勸”的錯位問題,雖然有補于風規(guī),卻也造成了漢大賦的頹勢。因為“使大賦少‘勸’而多‘風’是以犧牲‘侈麗’為代價的,而犧牲了‘侈麗’也就等于抽調了司馬相如以來大賦的脊梁。所以當班固矜夸其‘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張衡自稱‘信而有征’時,便也只好舍棄相如賦的‘壯觀’和揚雄賦的‘騁辭’”[11]143。一旦漢賦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轉向“寫實”,放棄對虛構世界的描繪,漢賦的衰落也就為期不遠了。
東漢中后期整個社會變得污濁不堪,統(tǒng)治者已經無功可頌無德可歌了,而曾經主導思想領域的經學也漸漸失去了話語霸權,因而漢賦的頌美之聲和被強化了的諷諫意識并不能得到普遍認同。這樣漢賦一方面喪失了潤色鴻業(yè)和諷諫統(tǒng)治者的歷史語境;另一方面漢賦的文體形式也因不堪負載強加給它的政治話語而被扭曲,竭盡了它的形式魅力。
漢大賦雖然文采斐然,具有鮮明的文學性,但它歌頌的是大漢聲威,而不是反映作者個人的情感,其創(chuàng)作者是具有強烈政治關懷的士大夫,就身份而言依然是作為“集體主體”的士大夫而非作為“個體主體”的“文人”。東漢后期由于經學的衰落和個體生命意識的逐漸覺醒,文人創(chuàng)作開始走向私人化。賦家創(chuàng)作的非政治化色彩越來越明顯,轉向個性化的自我,開始專注自我體驗的表達,文學成為個人化的寫作活動和個人化的存在。比如漢代誄文本來是用來哀悼頌揚帝王將相的文體,而在漢末誄文從宮廷走向民間,誄文的情感與形式都改變了。誄文的集體性逐漸減弱,個人化色彩增強,與此同時擺脫了禮制束縛的碑文也不再拘泥于亦步亦趨的寫實,而是更多地采用虛筆,文學性大為增強。就漢賦而言,“由于經學控制力的弱化,賦體作家們不再把關注的目光一味地投向政治教化和客觀物質世界,而是更多地轉向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的內心世界。這樣,漢賦中原先那些在經學語境中生成的與文學相悖的要素開始逐漸減退。也就是說,漢賦開始走上了一條文學的回歸之路”[12]420。
文學寫作的私人化是與東漢時期創(chuàng)作者的文人身份生成密切相關的。東漢晚期主流文化語境中個人情趣與私人情感合法化了,表達個人情趣的詩文作品得到了社會普遍認同,“文人”作為一種社會和文化身份真正確立起來。漢代知識階層的身份從“士大夫”向“文人”的轉變,促使?jié)h代文體觀念實現(xiàn)了由“文用”自覺向“文體”自覺,甚至“審美”自覺的轉變,文體批評由重實用向重鑒賞發(fā)展,語言的文學性質逐步被體認,文學的評價標準從社會的政教需求和統(tǒng)一規(guī)范,向文人的生活趣味和自由書寫傾斜。漢大賦始終以旁觀者的身份用鋪排與夸飾作為修辭手法描述外部世界,用鴻篇巨制宣傳漢代王權的文治武功,取悅或者是勸諫君主,賦家個人的情感很少表現(xiàn)出來。而抒情小賦則以詩意化的筆法,描繪日常可見可感之物,生活氣息濃厚,賦家個人的情感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張衡的《歸田賦》標志著漢代抒情小賦時代的正式到來,《歸田賦》在內容與形式上都體現(xiàn)了與漢大賦迥異的特點。《歸田賦》在內容上儒道思想雜糅,去掉了大賦中常有的潤色鴻業(yè)的成分,出現(xiàn)了縱心于物外,獨善其身的道家思想,表明經學的影響已經減弱。在形式上,《歸田賦》則顯得句式整齊,音節(jié)諧和,語言清新生動頗具情感色彩,而少了大賦鋪張夸飾的特點。《歸田賦》是漢賦文體發(fā)展中的里程碑,從此抒情小賦逐漸替代大賦而成為賦體的主流。而蔡邕、趙壹等又進一步開拓了漢賦的題材,諸如述懷、刺世、吊古、言情、詠物等均被納入賦體的表現(xiàn)對象,這些對象比起大賦所描寫的畋獵、宮殿、苑囿、都城等具有更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也更少經學思想的影響。漢賦不再是表達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而成為表達個人情感和生存狀態(tài)的載體。張衡以心靈歸隱的方式表達自己對個體人生的關懷,蔡邕、趙壹則以理性批判的方式和社會正義代言人的身份,閃現(xiàn)出了人性的光芒[12]427。而這也必然會帶來漢賦體制與風格的變化。漢末抒情小賦在總體風格上,以小巧精致之美取代了大賦的巨麗之美,以清詞麗句取代了大賦的侈麗,在體制上抒情小賦以短小的篇幅取代了大賦的鴻篇巨制,結構更加靈活,不再拘泥于主客問答的形式,勉強附著于大賦末尾的諷諫“尾巴”也不復存在了。
文體是文化主體身份的一種表征,是其價值觀念、理想追求、話語權力和個人情趣的外在表現(xiàn),而文化主體身份決定著文體的性質、功能與走向,漢代知識階層的身份,由士人身份、士大夫身份,向文人身份的演化,必然深刻地影響著漢代賦體文體文學演化。需要說明的是文人身份的生成不是線性的、平面化的,而是多維的立體的,社會經濟政治條件的不同往往導致文化主體身份認同的焦慮感和話語表達方式間的沖突,從而增加了文人身份生成的復雜性,也增加了漢賦嬗變的復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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