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仍是少年

☉陳魯民

“愿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這是新近流傳的很詩意浪漫也很時髦的一句話，中學生在作文里引用，大學校長在畢業典禮上吟誦，作家在文章里借用發揮。問其來源，或曰古人所遺，或曰今人之語，或曰老外進口。佳句不問出處，讓人喜歡動情，這就夠了。

“歸來仍是少年”，當然是指的精神與情懷，大半輩子過后，雖風風雨雨，起起落落，仍以赤子之心處世，情懷依舊，不忘初心。若論身體容貌，幾十年過去，飽經風霜，即使再駐顏有術，善自珍攝，也擋不住“歲月是把殺豬刀”，照樣會白發蒼蒼，滿臉溝壑。那些所謂不老的神話，要么是化妝之功，要么是整容之勞，或可騙得別人，但騙不了自己。

史上而論，真正從身體與精神兩個層面都能稱得上“歸來仍是少年”的，花木蘭算是一個。“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載沖沖殺殺的軍旅生涯，能安然歸來，已實屬不易；回來后，還能以小兒女之心“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更是幸事。而在漠北牧羊19載的蘇武，出使西域31年的班超，歸來時都已是老態龍鐘，精力不濟，去日無多，若還說“歸來仍是少年”，就有些矯情了。

其實，若論歲數，致仕歸來的賀知章年齡更大。他官做到86歲才告老還鄉，但其精氣神與良好心態，卻非常人可及，史稱其“為人曠達不羈，有‘清談風流’之譽，晚年尤縱”，似乎更當得起“歸來仍是少年”。讀他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語句詼諧幽默，形象生動，果然是童心未泯，一片天真。可見，是否能“歸來仍是少年”，與人的秉性襟懷大有關聯。

“出走半生”，是闖世界，打江山，難免磕磕碰碰，傷痕累累，甚至水火鐵血，出生入死，絕大多數的人心會變硬，情感變粗糙，手段變狠，“歸來仍是少年”對他們來說是個笑談。《牛虻》里的亞瑟，出走前是個容貌英俊天真爛漫的少年，衣食無憂，單純幼稚，因為一次重大變故，他不得不離家奔赴南美。13年后，當他帶著一身傷殘歸來時，苦難的經歷已把他磨練成一個鐵血硬漢，昔日的溫情、柔情都蕩然無存。《基度山伯爵》里的鄧蒂斯，善良老實，因受人陷害，先是在死牢里關了14年，逃出來后又隱姓埋名8年，雖然還不到“出走半生”，但已成了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大俠，報恩慷慨大方，報仇毫不留情，斬盡殺絕，一個也不放過。

正因為如此，“歸來仍是少年”才難能可貴。“歸來”是個內容豐富的詞，與其相伴的可能是滄海桑田，星移斗轉，也可能是物是人非，時過境遷；“歸來”未必是真的告老還鄉，回歸故土，也可理解為人到中年或進入老邁。這個時候的你我，閱人無數，識盡千帆，“慣看秋月春風”，歷經世態炎涼，雖見識了人性的丑陋，看到了世事的荒唐，受到過不公正待遇，但還是要留有幾分赤子之心、少年情懷。不要太世俗、頹廢，太圓滑、世故，更不能讓仇恨蒙住雙眼，讓偏見污穢心靈，若是那樣的話，你會每天生活在憤恨和郁悶之中，也會給周圍帶來不潔空氣。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不論漂泊再遠，攀升再高，聚斂再多，收益再大，名頭再響，最終都是要“歸來”的。愿我們歸來時，不要為那些身外之物所羈絆，不要為那些耀眼光環所迷惑，而略存幾分少年意氣、少年情懷、少年風采、少年心態，厚重而不失質樸，老成而不失單純。這也就是古人推崇的那個境界：“發已千莖白，心猶一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