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達忠
(三明學院生態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三明 365004)
全球化與現代客家運動
余達忠
(三明學院生態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三明 365004)
客家由一個聚居于內地的邊緣閩粵贛邊界區域的山地族群,發展為一個聲望隆盛的國際性族群,與客家在近代以來建構客家觀念,開展現代客家運動的文化實踐是分不開的。現代客家運動,本質上是客家人對現代化進程的一種響應,是客家人融入現代民族國家的一種主動的政治姿態和自覺的文化實踐。第一階段客家運動,塑造了客家新形象;第二階段客家運動,建構起了全球性的客家認同,建構起了具有符號意義的客家資源發展平臺。
全球化;客家;現代客家運動
在漢族眾多的支系中,客家無疑是漢族中最獨特而又影響最大的族群。客家由一個聚居于內地的邊緣閩粵贛狹窄邊界區域的山地族群,發展為一個聲望隆盛的國際性族群,與客家在近代以來建構客家觀念、開展現代客家運動的文化實踐是分不開的。近代以來,客家人口的涵蓋面和分布領域不斷擴大,由閩粵贛邊界區域不斷向東部、東南部、東北部、西部、西北部擴展,遍布浙江、四川、廣西、湖南、陜西、海南、貴州等省及臺灣、香港、澳門等地區,在海外則分布于全球各地,形成“有海水處即有華人,有華人處即有客家”之格局。客家族群在全球范圍內的人數,有的統計甚至說超過1億人。客家人口數量的不斷壯大,與現代客家運動的開展密切相關。
1492年8月2日,哥倫布在西班牙女王伊沙貝拉的支持下,率領三艘帆船駛出巴羅斯港,開始了尋找東方之旅。兩個多月之后的1492年10月12日凌晨,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得幾乎要絕望的哥倫布終于發現了陸地。哥倫布以為到達了他一直在尋找中的印度和東方。后來知道,哥倫布登上的這塊土地,屬于現在中美洲巴勒比海中的巴哈馬群島,他當時將它命名為圣薩爾瓦多。他率領疲憊的水手們登上了美洲海岸——一片從未為人所知的新大陸就這樣被發現了。人類的全球化進程也由此緩緩地拉開了序幕。比哥倫布的航行早幾十年,中國偉大的航海家鄭和在1405-1433年間,奉明朝皇帝之命,已經完成了七下西洋的偉大壯舉。哥倫布之后,1519年9月10日,航海家麥哲倫由五艘帆船組成的船隊緩緩駛出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港,開始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環球航行。由大西洋繞過麥哲倫海峽進入太平洋,穿越浩瀚的太平洋后,由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繞過南部非洲的好望角,沿大西洋海岸航行北上,回到西班牙。正是一批又一批探險者前赴后繼的努力與犧牲,世界的整體面貌終于清晰地呈現在人類眼前,各個區域、各個國家、各個地方之間,漸漸地開始聯系在一起了,一種互相影響、互相響應的世界格局正在形成。著名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說:“實際上,嚴格的全球意義上的世界歷史直到哥倫布、達·伽馬和麥哲倫進行遠航探險時才開始。在這以前,只有各民族的相對平行的歷史,而沒有一部統一的人類歷史。”[1]3“地理大發現揭示了新大陸的存在,從而預示了世界歷史的全球性階段的來臨。也正是在這一時期里,歐洲人憑借他們在海外活動中的領導能力,上升到世界首位。這些世紀中發展起來的某些全球性的相互關系自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加緊密起來。”[1]213全球化將世界聯結成一個整體,東方與西方之間,鄉村與城市之間,邊緣與中心之間,總會發生各種各樣的聯系和影響,沒有哪個區域,沒有哪個族群,能夠超然于全球化之上。世界全球化的發展趨勢,為客家從內地的邊緣向中心區域遷移提供了條件。
從15世紀開始,聚居于閩粵贛邊界狹窄區域的客家人,受整個華南區域不斷發展的商品經濟形勢的影響,也小心地、堅定地走出自己傳統的聚居區域,向非客家區域擴展。在明代成化年間(1465-1487),福佬人與客家人之邊界區域仍然還是人煙稀少、尚未開發之地。位于福佬人西部邊界區域的南靖縣設置于元代,當時還是一個偏僻多瘴的地區。“南靖縣本龍溪、漳浦、龍巖縣地。元至治中,以其地析置南勝縣,在九圍礬山之東。至元三年,畬寇李勝等作亂,殺長史晏只哥,時同知鄭晟、府判喜春會萬戶張哇哇討之,失利。邑人陳君用襲殺勝,遂徙治于小溪管山之陽。至正十六年,縣尹韓景晦以其地偏僻多瘴,又徙于雙溪之北,改為南靖縣。”[2]13也屬于福佬人西部邊界的平和縣、漳平縣,其設置則更晚,在明代正德和成化年間。“平和居漳郡西南陲,在職方為新設之邑。當正德間,蘆溪、箭管諸巢寇出沒叵測,汀漳實靡寧宇。時陽明先生督撫南贛,發二省兵定平其境,設立縣治。割南靖、漳浦二里以麗之。于是乎虎遁跡而梟革音。”[3]5“明成化三年,龍巖民林延琥等以居仁、聚賢、感化、和睦、永福五里距邑綿邈而峻阻。賦稅不供,民用楬化,請別立邑以控制之。命下三司議。七年辛卯,乃即九龍鄉置縣治,以率五里之民。九龍鄉介于延泉間,三郡實相饞嚙,溪澗交流,山盤谷阻,蓋漳北之髖髀也。邑治未開,鄧茂七、李烏嘴等為梗,厪方伯憂,靡國帑而毒生靈。回溯往事,為之寒心。”[4]35-36而位于客家人東部邊界的永定縣,在這個時期,也還是一處僻遠之地。“汀郡之南為永定縣,南接廣東之饒平、水澳、望天丘,各崇窅蓊郁,環亙連屬數十里,鄰壤頑獷,或為不靖,每托為潛身滅跡之地。守土者常病焉。”[5]3“成化十三年丁酉,冬,溪南人鐘三,黎仲端等嘯聚劫掠,巡按御史戴用剿之,勿克。成化十四年戊戌,詔起右僉都御史高明巡撫福建捕治,乃授副使劉城方略,擒斬仲端等十一人,平其余黨。遂奏折上杭所屬之溪南、金豐、豐田、太平、勝運五里十九圖,添設一縣,取名永定。”[5]1汀漳交界區域,由于分屬二府,且人煙稀少,高山深谷,成為統治的盲點,淪為“暴客逋藪”和強人出沒之“盜窟”。也正因如此,在明代中葉,統治者專門設按察區,專管汀漳二州,稱謂漳南道。“漳汀之界,其地多高山,林木蓊郁,幽暇瑰詭,艱于往來。掌福寧者,巡止漳州,掌建寧者,巡止汀州。二郡之不通,如手足之瘺痹,氣之不貫也。以故鄰于界者,有司無警肅,或得侵魚于下,百姓無異憚,時得肆恣于鄉,致天順間,有溪南、勝運之亂。成化六年,順天府治中巖人丘昂奏請添設一道,為漳南道,獨蒞二郡。”[5]1新僻縣境,增設漳南道等,在福佬人和客家人邊界區域增設行政建制,正是預示了對這一區域的開發的肇始。而這種從行政上和水利、交通上的開發,使被博平嶺所阻隔的福佬人和客家人出現了交集,“客家人向東發展,推進到博平嶺,甚至越博平嶺繼續向東。福佬人向西發展,也推進到博平嶺,或越過博平嶺繼續向西。”[6]172這是客家人走出其傳統聚居區域的開始,是客家人由內地的邊緣區域向經濟中心區域邁出的第一步。閩粵邊地山區主要指閩西和粵東北山區,屬于武夷山、戴云山、博平嶺等山系交匯區域。閩西被稱為“閩山之窮處,復嶂重巒”,“于福建為絕區”。[7]粵東北則被稱為“僻阻海濱,南距吳,北距燕,不啻數千里,而遙稱為天末日出之區”。[8]“根據美國學者施雅堅的區域劃分,清代疆域分為9個區域,閩粵邊地山區分屬于東南沿海和嶺南兩大區域,而這兩大區域中,又分為若干子區域,閩粵邊地山區除閩西北部縣屬閩江流域子區域外,閩西中部、南部及粵東北,均屬于東南沿海的韓江流域子區域和嶺南區域。無論相對于大區域或者是子區域,閩粵邊地山區都處于區域邊緣的位置。從自然地理而言,這一區域為典型的山區,且處于三省交界之地,自然是邊緣區域;從社會空間布局而言,這一區域遠離社會政治經濟中心,依然處于邊緣地位。”[9]但在16世紀之后,由于人口增多,生態壓力加大,資源競爭日趨激烈,加之商品經濟的發展,生活于這一區域的客家人終于邁出了向外擴展生存空間的步伐。
如果從一個更開闊、更宏觀的視野來分析,可以說,客家人的走出邊緣,其實是與整個世界的全球化進程相一致的。
著名歷史學家孔令飛教授在研究中國移民史的新著中,將中國近現代的移民現象與整個世界的經濟發展聯系在一起來考察分析,強調中國近現代的移民潮,其實是對世界經濟形勢的一種響應。他說:“中國、歐洲與東南亞經濟的相互關聯構成近現代歷史的中心議題,并且形成中國自身向海外擴張的基礎,即朝向海外的人口遷移。從16世紀到19世紀早期,外部世界慢慢地增加了對中國的影響,這一時期中國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或許可以稱之為‘漸進性階段’。從18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中英之間貿易量直線上升,并且在帝國主義以鴉片楔入中英貿易并導致中國內部經濟衰敗時,中國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就進入了‘革命性階段’。”到17世紀中葉,“位于中國南方的福建省早已嚴重依賴海上貿易和海上移民,其人均農田面積最少,1766年的數據顯示,福建全省人均農田面積僅為0.3英畝。而在相鄰省份,江蘇人均農田面積是0.5英畝,廣東是0.8英畝。”[10]6,8人口增多、居地促狹、耕地不足,這是客家人向傳統聚居區域之外尋求擴展的現實因素,但同時,貿易的發展、封建商品經濟的漸次繁榮、礦產業的不斷壯大、可種植的農作物種類的增多、生計方式的日趨多樣化等,都為客家人向外擴展提供了有利的外在條件,加上康熙朝于1684年開放海禁之后,聚居于三省邊界區域的客家人向東南沿海地帶遷移成為一種趨勢。這種趨勢使客家人在與廣府人、福佬人的交集中獲得了族群身份和族群稱謂,同時也促進了客家觀念的建構。
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推進和深入,客家人不斷越過了其陸地邊界,進入廣府人、福佬人的傳統區域中,而且也像廣府人、福佬人一樣,在整個世界經濟處于上行期的17-19世紀,也大規模地移民海外,在一個更大的領域內擴展其生存發展空間。客家人從近代開始的這種生存空間的擴展,終于在現代,即20世紀初期,推動了一場世界性的現代客家運動。
明朝中后期,即鄭成功收復并占據臺灣時期,就有大量生活于客家人與福佬人雜居錯處區域的客家人隨其遷移、流落到臺灣,成為明鄭時期臺灣重要的社會力量。到清康熙朝解除海禁之后,到臺灣謀生的客家人更多,成為繼福佬人之后最大的族群。臺灣學者尹章義認為:“康熙年末,客家人移臺掀起高潮,首先是汀州客家人入墾今高雄縣內旗山一帶,接著廣東潮州和惠州的汕頭語群、客家語群大量涌進臺灣開墾高雄的美濃,或越過高屏溪開發今天的屏東。大家‘爭趨若鶩’,短短的20年就在高屏地區新建了33個粵莊。”[6]201客家人在大量遷移臺灣的同時,在清代中后期,受土客大械斗的影響,也開始大量遷移到海外其他地區,尤其是東南亞區域。德國傳教士郭實獵在其英文著作《1831年和1832年:中國沿海兩次航行記》中記載,他與客家的最早相遇地點是在泰國。“泰國的大部分華人來自粵東潮州府,而且基本上都是農民。其中,有一群稱謂‘Kih’還是‘Ka’的人大多是工匠。”“據說他們來自‘Kea’(嘉應州),講的話聽起來比廣東其他任何地方的語言都更接近北京官話。他們是勤勞的農民、理發師、鐵匠和木匠。由于當地人口過于稠密,他們會移民到異國他鄉去謀生,特別是在印度群島常能見到這群人的身影。他們在邦加島和婆羅洲主要做礦工,在新加坡、巴達維亞則是普通的工場工人。他們遍布臺灣內陸,在廣東則以理發師和雇傭工人的身份散居各地。”[11]24-25在當時的荷屬婆羅洲,客家人占據著絕對優勢,由嘉應州人羅芳伯所創建的蘭芳公司,甚至還創建了屬于自己的所謂的“共和國”。①飯島典子認為,所謂共和國,其實與蘭芳公司相一致。見(日)飯島典子:《近代客家社會的形成——在他稱與自稱之間》,暨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27頁。到19世紀中后期,客家人在海外的分布,除東南亞區域外,還遍布美洲的廣大地區,在墨西哥、巴拿馬、古巴、巴西、秘魯、智利、尼加拉瓜、委內瑞拉、英屬圭亞那等都有客家人分布。美國大開發時期,赴美華工中,客家人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客家人的海外生存擴展,其實是全球化時代世界移民潮的一部分。歷史學家赫斯特和湯姆森將19世紀看成是全球大移民時代:“1815年以后的這個世紀中,有記錄的大規模自由移民最偉大的時代開始了。約有6000萬人離開歐洲前往美洲、大洋洲、南部和東部非洲。據估計大約有1000萬人自愿從俄羅斯移民到中亞和西伯利亞。有100萬人從南歐到達北非。大約有1200萬中國人和600萬日本人離開他們的祖國并且移民到東亞和南亞。有150萬人離開印度到達東南亞、南部和西部非洲。”[12]到20世紀30-40年代,客家人幾乎遍布了地球上適宜人類居住的五大洲,完成了由一個聚居于閩粵贛邊界內地的邊緣的區域性族群,向一個分布于中國各地及世界廣大地區的國際性族群的轉型。
客家人由邊緣區域向核心區域的擴展,極大地改變了客家人的經濟生活,提高了客家人的經濟地位,但客家人渴望在一個更大的社會空間中立足發展,在政治上、文教上等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因此,受全球化影響和現代民族國家觀念的影響,一場遍及全球的現代客家運動在20世紀開展起來,就是一種必然的趨勢。
現代客家運動發端于1905年。這一年,在廣州發生了一個重要事件,即粵籍文人黃節出版《廣東鄉土歷史》一書,這是由廣東教育行政部門批準的新學堂的教材,書中闡述客家時,說客家和福佬人非粵種,亦非漢種。此書一經出版,即遭到客家精英的抵制,引起客家社會的極大憤慨。黃遵憲、丘逢甲、鄒魯等客家精英,紛紛著書立說,闡述客家源流,論述客家作為漢族的純正性。這個時期,客家人已經開始逐漸登上廣東社會文化舞臺,乃至中國社會的政治文化舞臺,在社會中的影響日漸隆盛,如:在東京成立的同盟會的112名粵籍會員中,客家人有50人,1907年犧牲的黃花崗72烈士中,1/3系客家人,由客家人創辦的《中華新報》影響巨大,在新成立的廣東咨議局中,客家人占據著重要位置,有許多有影響力的議員。在20世紀初期的廣東社會格局中,廣府人、福佬人、客家人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經大體形成。但社會上對于客家的歧視、排擠與偏見也依然嚴重。著名學者梁肇庭說:“客家人將繼續利用中國走向民主化、現代化過程時在軍事、教育等各行各業中出現的機會,不斷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作為一個族群,客家人仍然要為免受侮辱而繼續抗爭。”[13]67因此,當1920年,沃爾葛的《世界地理》事件發生之后,①1920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了德國傳教士沃爾葛的《世界地理》,說客家是居住在廣東山區的一群野蠻人。旅居香港及海外的客家人覺得必須要成立起屬于客家人自己的社團來表明客家人的身份。聚居香港的客家人率先團結起來,于1921年1月成立的崇正總會,旗幟鮮明地表明是全球客家商會組織。隨即,海外各地客家人紛紛予以響應,成立分支機構。客屬崇正總會的成立,標志客家人的族群建構由自發走向自覺階段,標志客家人作為一個族群有序登上社會政治、教育、文化、軍事舞臺的序幕已經徐徐拉開。
20世紀20-30年代,一個重新敘述客家歷史源流、闡述客家文化精神、宣傳客家品格氣質的熱潮,以廣東和東南亞為中心濫觴開來,終于在1933年,迎來羅香林先生的劃時代著作《客家研究導論》出版。這是現代客家運動的第一個階段。
這一階段的客家運動與19世紀客家觀念的建構不同。19世紀及之前,是客家族群意識被喚醒和形成共同的客家認同的階段。受16世紀以來經濟環境形勢的影響和刺激,偏居一隅的客家人紛紛走出其傳統邊界,與廣府人、福佬人交集,雖然客家人憑借其特有的精神文化和多樣性的生計方式,在廣府人、福佬人的傳統生活區域立足下來,在東南沿海形成廣府人、福佬人雜居錯處之格局,并在從17世紀開始的海外移民潮中,也紛紛遷移至臺灣和海外其他區域并得到了較好的發展,但客家人的抗爭、屈辱是始終相伴隨的。客家人最關注的還是其生存面臨的危機,與真正意義上受到現代觀念影響、激發而需要發出客家聲音,獲得客家人應有地位的現代客家運動,還是有相當大的差距的。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筆者沒有將1900年前的客家觀念建構納入現代客家運動進程中來考察,而看成是現代客家運動的前階段。
19世紀后期,尤其是進入20世紀后,傳統中華帝國的統治和社會政治秩序受到西方列強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強烈沖擊,整個國家的政治體制和社會秩序都處在劇烈的競爭和重新建構之中。而這個時期,正是世界各地紛紛掀起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熱潮的時期。在這樣的形勢下,客家人尤其是客家的社會精英意識到是提升客家社會政治經濟地位的重要時機,也是團結客家人、樹立客家人自信心的重要時期,是客家精英尋求自身發展機遇的重要時期。因此,20世紀初期發生的現代客家運動,本質上是客家人對現代化進程的一種響應,也是客家人融入現代民族國家的一種主動的政治姿態和自覺的文化實踐。梁肇庭說:“在20世紀早期,客家族群自我意識的增強,恰好應和了當時社會變革的大趨勢和新的政治結構的出現,使得客家精英有機會在軍界、政界和教育界獲得難得的發展機會。這時期客家人同樣走上了獲得巨額商業財富的康莊大道,當然這不是在嶺南而是在東南亞及其他海外地區。總之,在這個時期,客家人成功地獲得了相當的社會影響力。在20世紀30年代的閩贛邊界和湘贛地區,這些客家人聚居的地區先后建立起了蘇維埃政權,這也為客家人提供了新的政治機遇。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政治、軍事機構里,都有大量的客家人存在。”[14]9這次客家運動,從長遠的歷史眼光來說,其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塑造出了一個與傳統的廣府人觀念中完全不一樣的全新的客家形象。客家人是具有最純正中原血統的漢族人群體,是漢族中最堅定的愛國者,是中華傳統文化最正宗的繼承者和實踐者,是真正的中國的代表與象征符號。在客家形象塑造中,貢獻最巨的則是羅香林先生。他的著作,符合客家族群建構的內在需要,給予長期受排擠、歧視、侮辱的客家人極大的文化上的自信心。
20世紀40-60年代,客家運動進入沉寂期。20世紀40年代,中國大陸東南沿海及香港淪陷于日本鐵蹄下,隨即東南亞也相繼淪陷,大部分客家人置身于戰火中,顛沛流離,救亡圖存是第一要務,其他社會活動根本無法開展。40年代后期,中國大陸置身于前所未有的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中,面對不同社會陣營而進行的抉擇,讓客家精英階層陷入痛苦的掙扎之中。50-60年代,大陸與臺灣處于完全對立狀態,大陸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政治環境和自我封閉、自我孤立的對外政策,基本切斷了海外客家與大陸的聯系,大陸的客家不再被看成為一個族群,而是漢語中的一支方言人群,對客家的研究基本中斷,僅限于對客家方言的有限研究和調查。臺灣客家也在國民黨的高度極權統治和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陷于一種隱性狀態,臺灣學者戴寶村、溫振華說:“三四十年來,臺灣各地客家莊移居臺北的客家人,在脫離原鄉的生活環境與生活方式,長久處于疏離性與匿名性的都市社會,相較于占多數的臺灣福佬語群人口,以及政治優勢族群的‘外省新住民’,客家人產生相對弱勢的感受是‘隱性化’,臺灣客家話或客家傳統文化流失,甚至高度資本主義化下的都會客家文化更趨于邊緣化,似乎喪失創造的生機。”[6]239而分布于東南亞一帶的客家,其所在國大部分也一直置身于追求建立完全獨立的主權國家地位的社會動蕩中,由于資源競爭和市場經濟的進一步發展,華人與當地居民的矛盾長期得不到化解,一種泛世界性的排華情緒在東南亞、南亞、美洲等暗流涌動,一批具有高度社會聲望和影響力的客家精英辭世——如客家領袖胡文虎于1954年去世——由此使海外客家運動的開展遭受嚴重挫折。可以說,20世紀40-60年代,客家運動的沉寂是國內國際政治經濟形勢發展的一種必然。
20世紀70年代,亞洲經濟開始步入上行期,日本、韓國、臺灣、香港、新加坡、泰國等國家和地區,由于實行相對寬松的自由經濟政策,其經濟發展進入一個快速成長期,由此帶動整個亞洲經濟的增長。政治上,具有亞洲傳統的極權統治、威權政治開始緩慢地向民主制度轉型,整個社會呈現一種多元化開放格局,自由、人權、集會、結社、新聞出版、宗教信仰等得到更多保障。政治經濟格局發生的這些變化,預示亞洲一個文化繁榮的時代正在到來。現代客家運動發展的第二個階段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拉開了序幕。
1971年9月28日,涵蓋全球最具影響的客屬組織——香港崇正總會為慶祝成立五十周年暨“崇正大廈”落成,專門邀請世界各地47個客屬團體共250位客家鄉親代表,于香港九龍彌敦道“國際大酒樓”及設在跑馬地的“香港崇正總會”大禮堂舉行慶祝活動和客屬代表大會。這次慶祝活動,是全球客家組織、團體的第一次大聚會,是客家工商界、文化界、教育界乃至政界精英的第一次大聚會。與會代表一致決議:將這次活動作為增進全球客家人團結的契機,定為“世界客屬第一屆懇親大會”,并且以后每隔兩年輪流在世界各地有關城市召開。從此,這一國際性民間活動及其程序便正式確定下來并延續至今。世界客屬懇親大會的固定化、程式化、儀式化、符號化,標志現代客家運動進入一個新階段,標志客家不再是一個由傳統會館組成的宗親組織,而是一個具有國際視野和現代觀念的國際性族群。客屬懇親大會將遍布全球各地的客屬會館聯合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具有強烈符號象征意義的網絡,不但匯聚了各種資源,政治的、經濟的、教育的、文化的等,更重要的在于,這個開放性的符號體系,本身也具有再造資源和再生產資源的能力,由此為客家的發展提供了巨大的機遇,同時也為客屬懇親大會召開的所在城市、所在區域、所在國家提供了發展機遇。客屬懇親大會召開之后,第二階段現代客家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客家發展進入歷史上最輝煌、最鼎盛時期。
臺灣客家運動正是在這個大環境下開展起來的。1974年“世界客屬總會”在臺北成立,之后,各種客家社團如春筍般出現,與世界客家運動相呼應。到20世紀80年代,國民黨主動結束其威權統治,向民主制度轉型,臺灣社會中壓抑已久、積怨很深的各種訴求、呼聲終于可以有一個公開、正當的表達渠道了。1987年創辦的《客家風云》雜志,代表臺灣300多萬客家人正式發聲了,提出了“站在客家人立場”“提升客家人內聚辦”“爭取客家人共同利益”的主張,使臺灣在70年代發端的客家運動至此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祭祀義民爺活動、創辦客家話電視臺、成立臺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世界臺灣客家聯誼會等,都是臺灣客家運動的繼續,與全球客家運動始終同步。劉大可說:“早期臺灣‘客家運動’呈現的是排他性的特征,具有‘反福佬’的傾向,但客家運動發展到現在,開始出現透過這個運動來追尋所謂‘集體自我的認同’,進行‘自我肯定’和‘自我提升’;追尋‘如何更具有包容性’,來彰顯其同樣為臺灣的主人,亦即所謂的‘臺灣人認同’,因而,成為‘四大族群’制造者操弄‘族群政治’的工具。”[14]臺灣客家運動的成功開展,充分顯示了團結起來的客家人的力量和客家人在各個領域充分的影響力。
比臺灣客家運動稍晚,大陸的客家運動也在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之后,以客家聚居的核心區,號稱世界客都的梅州為中心,漸次開展起來。進入20世紀80年代,國內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不再頻繁地開展大規模的群眾性政治運動,而轉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再實行自我封閉、自我孤立的治國策略,轉而撥亂反正,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宗族活動不再被批判、限制,海外華人被允許回國探親、走訪、旅游,甚至投資興業。作為世界客都的梅州,其中斷了幾十年的與海外客家人的聯系終于回歸正常,大批客家人紛紛從海外回鄉認親祭祖、探親訪友。由于幾十年沒有回鄉,面對故土的貧困、落后、封閉、保守,由海外歸來的客家人紛紛解囊周濟、出力獻計,捐資興辦公益活動(如修橋筑路、資助地方教育、幫助困難人群等),資助宗族祠堂修繕和宗族活動,扶持親友創辦個體企業,在地方投資興辦企業等。客家人的海外關系和相對雄厚的經濟實力,敏銳的經濟發展觀念,在帶來人們的羨慕驚異的同時,也引起地方重視,無論是民間還是地方政府,都意識到客家人的海外關系和經濟實力是致富和發展地方經濟的重要資源,客家人的身份地位由此逐漸得到認可,被普遍看成是一種資源來對待,各種形式的、民間的、半官方的、官方的客家社團紛紛成立,認同于客家的地域逐漸擴大,除梅州是傳統的客家地區之外,80年代中后期,韓江流域下游的惠州、河源等市紛紛宣告認同于客家。繼而韓江流域上游和汀江流域的永定、上杭、武平、長汀、連城、寧化、清流、明溪等傳統意義的閩西地區宣告認同于客家,至90年代初期,客家觀念相對薄弱的贛南也一夜易幟,宣告認同于客家。之后,四川、廣西、陜西、海南等省的部分縣市,也紛紛認同于客家。至21世紀初,大陸認同于客家的人數,當在5000萬以上,客家由此成為漢族中人口最多、分布最廣泛的族群。
顯然,大陸的客家運動是對全球客家運動的一種響應,是現代客家運動第二階段的一個部分。雖然我們注意到,大陸客家運動的興起更多地與經濟要素相關聯,包含著經濟上的訴求和利益,但客家運動一旦開展起來,其文化使命一下子就獲得了至上的意義,成為客家人建構族群身份的一個契機和突破口。通過海外客家——他們的族群身份、經濟實力、生活方式、社團組織、思想觀念等,大陸的客家精英們再次發現了客家族群身份、客家人文精神、客家文化符號、客家團體企業所體現出來的和蘊含著的巨大的資源價值和文化意義。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大陸客家運動其實質是一個資源發掘運動,是一個發展資源利用和再創造的運動,通過對客家的認同,構建起一個具有更大意義空間的發展平臺。
第一個階段的現代客家運動,主要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客家形象,第二個階段的現代客家運動,則主要建構起了全球性的客家認同,建立起一個推動全球客家發展的具有符號意義的資源發展平臺。“如果說,20世紀初興起的客家運動,其初衷還是在漢族社會中求得一個合理且有尊嚴的身份地位的話;那么,至70年代后,由海外而影響到大陸的世界范圍的客家運動,其根本目的,則是在全球化社會中,建立起客家人的共同的文化認同。”[15]余彬則將現代客家運動看成是一種國際移民族群權利運動,其目標就是建構世界客家人共同體。[12]
第二階段現代客家運動中,最重要的亮點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客屬懇親大會的模式,一是中國大陸持續的主動的自覺的客家認同。對于前者,周建新說:客屬懇親大會“形成了一個由不同行動主體參與的多元的、異質的、紐結的場域,并列出現在世客會申辦、籌備、舉辦等各個環節中”[16]167。“傳統的客家運動內容是反污名化,而世客會這種新客家活動方式,可以理解為客家族群在全球化背景下謀求發展的自覺行動,是一種傳統的創造或再發明。”[16]162對于后者,大陸的持續的主動的自覺的客家認同,不但建構起了作為漢族中一支獨特的文化人群的客家人的族群身份,同時,使海外上千萬的客家人有一個堅實的精神歸宿和文化原鄉,有一個具有更大意義空間的資源發展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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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龍)
C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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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7)06-0028-07
2016-12-09
余達忠(1963-),男,貴州黎平人,三明學院教授,生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基金項目“重構歷史:旅游時代的文化敘事——1980年代以來閩西客家文化進程及客家符號的建構”(13YJA850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