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中夏
留學生文學是指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從臺灣省出國(主要是指到歐美國家)的作家的作品;新移民文學則是指20世紀八九十年代(內地涌起出國潮時期)從內地去往國外的作家的作品,本文中筆者將以留學生文學代表作《芝加哥之死》和新移民文學代表作《北京人在紐約》為例展開論述。
《芝加哥之死》是白先勇文筆完全成熟后的顛峰之作,以其自我的經驗、情感生活為單純線索,宣泄一己的自憐、自慚、自卑與自尊,寫出了在脫離民族這一血緣共同體,又被從支撐這一共同體的社會剝離開去,在異鄉謀生的“零余者”的心史。
主人公吳漢魂苦讀六年,放棄了愛情,遠離了社交,賣命地工作,終于取得了芝加哥大學的文學博士學位,期間他甚至沒能回臺奔喪參加母親的葬禮,但是當他拿到博士文憑時,不僅沒有苦盡甘來、夙愿已償的喜悅,反而陷入深深的迷惘:難道自己舍棄青春和生命,換來的就是這區區的一張薄紙?空虛荒蕪和孤苦無助頃刻打壓下來,令他奪門沖出了堅守六年的地下室,在紅塵滾滾的大都會中,他急切地試圖尋回自己生存的價值和繼續奮斗的勇氣,然而他站在陌生喧囂的芝加哥面前,發現自己依然是個局外人,酒吧、妓女、黑夜交織而成的享樂和放縱令他感到窒息,無所適從,在繁華廣闊的芝加哥競難找到方寸之地落腳,他不需要別人,亦不被別人需要,唯一可做的是趕在白晝來臨之前葬身于密歇根湖,獲得自戕式的救贖。
人物名字“吳漢魂”,諧音“無漢魂”,與中國文化的含蓄平和、溫柔敦厚的氣質相比,美國文化顯得直露、激蕩,甚至咄咄逼人。一方面,異鄉的流浪族猶如一粒粒種子,從一種文化土壤猛然被移植到完全迥異的另一種土壤之中,必然引發強烈的不適與尷尬;另一方面,留學本就是在中國的分裂窮困和自身的窮愁潦倒之下做出的選擇,因此他們又必須表現出與過去,與傳統,與根的決裂和斷絕,于是,他們也就此失去了情感依托和精神歸屬。努力追求的終得不到,刻意拒斥的總還纏繞,這種兩難處境使吳漢魂的內心一直處于掙扎和撕扯之中:向往西方物質文明但苦于無法融入,無法擺脫母體文化又不愿認同,沒有歸屬地,惟有死。吳漢魂的死貌似精神失常或一念之差,但他的死卻絕不是突發的病態,而是一種苦悶至極無法排遣直至對前途完全失去信心的唯一結果,是心靈痛苦和精神磨難的最終總爆發。
當我們深潛入《芝加哥之死》的文本當中,細細咀嚼與品味時,我們發現,白先勇在這篇小說中所要闡發和揭示的,并不只是吳漢魂個人的命運悲劇。那些境況遭際與吳漢魂類似的流浪者們被拋入了文化夾縫的“荒原”中,他們就如同割舍了樹的母體的病葉,飄零輾轉于風中,沒有可以依托的大地。吳漢魂是以死亡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最終答案,但普遍存在的困境卻并沒有隨著他的死亡而一并消失,它依然現實而又不無殘酷地橫亙在每一個面對著它的人面前。
相較于《芝加哥之死》中對“邊緣人”留學生吳漢魂空虛焦慮的心靈書寫,《北京人在紐約》則塑造出改革開放以來,心懷“美國夢”遠走異鄉的知識分子群像,展現出整個社會在價值取向上發生的歷史性轉變,具體顯化的外在表現則是主人公王起明。
王起明是到大洋彼岸尋夢的,他是一個經歷了自我價值失落,人生奮斗掙扎,在美國站住了腳跟卻又難圓美國夢的中國知識分子典型。王起明和妻子不遠萬里來到美國,迎面撞上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自我價值的失落。作為國內事業有成的知識分子,王起明夫婦在紐約只能屈居人下來打工掙錢,從洗盤子、切菜、擦地板、送外賣這些最卑賤的活干起,王起明曾經幻想過保留一點自我價值,介紹自己都不忘說出自己在國內的體面身份,招來的卻是女老板阿春的嘲弄和加油站老板的揍打,連老資格的打工仔都可以隨意欺侮他,王起明把這種做吃力賣命的工作,在人前低頭的打工生活稱作“裝孫子”,認清現實中的“裝孫子”是王起明的一大“進步”,他叫妻子剪去自己后腦勺上的小辮子,重新開始自己的下一段人生,擊潰王起明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大衛奪走結發妻子的奇恥大辱,使他們在異國他鄉勞燕分飛——這足以使一個怯懦的人從此一蹶不振,然而,作為生活的強者,王起明在遍體鱗傷的同時逐漸看清一個事實,在金錢帝國里人情關系的淡薄和基本價值的失落,沒有事業,沒有錢,他將喪失一切,永遠一文不名,于是他奮發圖強,銳意進取,勇敢地進行人生的冒險,于此同時也在金錢和事業面前更加現實和冷漠。
但美國夢畢竟難圓,王起明終于從打工仔變成了王老板,但并未因此而變得更加幸福,他“望女成鳳”,卻被女兒由純潔的東方女孩到完全西化的性開放女郎的逐步蛻變而重重擊潰,他并非野心勃勃的賭徒,他的良心“只讓狗吃了一半”,他陷入長久無解的自我矛盾當中。王起明,這個北京國家級樂團的大提琴手,最后變成了紐約一個小小制衣廠碌碌無為胸無大志的王老板,這就是他尋到的美國夢。
總覽這兩部著名的海外華文代表作品,我們可以大致歸納出留學生文學和新移民文學中塑造的男性形象存在的差異,第一點,留學生文學中主要著重描寫男性主人公的心路歷程和情感失落,而新移民文學則主要反映出男性主人公奮斗環境的艱辛和勵精圖治的決心;第二點,留學生文學中的男性主人公有濃得化不開的“無根的迷惘”的情感,新移民文學中的男性主人公則具有相當清晰的“我的根在中國”的東方價值觀認同感;第三點,留學生文學中男性主人公的人生經歷比較單一貧乏、色彩灰暗、基調沉重;新移民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人生歷練更為豐富、色調更為明快。
留學生文學與新移民文學一起,共同記錄了華人在海外由艱辛奮斗逐步走向自立和成功的過程,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從留學生文學的單一到新移民文學的多元,從留學生文學的灰暗到新移民文學的明快,隨著全球一體化進程的加快與中國的迅速發展,留學在外的學生與學成歸來的華人必然日益增多,我們期待著更多、更深刻、更有影響力的海外華人文學作品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