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建侯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當代藝術學把“相對獨立的藝術系統”歸屬于“人類社會的更大系統”[1],其研究范疇涵蓋與藝術相關的一切問題,包括藝術作品生產-消費各個環節和藝術從業者、消費者、流通途徑、宣傳輿論等諸領域,傾向于在藝術和社會的整體聯系中考察兩者的“互動關系”[2]和“合作關系”[3],揭示藝術這一特殊的意識形態在人類社會文化系統中的本質、功能、特點和地位。藝術活動各個要素互相影響、彼此依賴的有機整體所構成的藝術生態系統通常又被進一步劃分為“官方系統”和“大眾系統”[4]兩個子系統,其間交叉含蘊著藝術從業人員系統、媒介系統和批評系統。藝術家、批評家、經紀人、策劃人等各類人員分工合作,從事藝術品的創作、評價、展覽、銷售和藝術人才培養等活動,與博物館、美術館、畫廊、藝術品拍賣公司、藝術協會、藝術基金會、藝術院校、藝術媒體等媒介機構一道,共同構筑成一個“像洋蔥一樣”[5]擁有多層次內容的藝術生態圈,而在這個生態圈中“審美因素和非審美因素的動態的相互聯系”決定了“藝術的本質和它的社會價值”[6]。當代藝術研究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建立學科間的對話平臺,綜合運用跨文化交叉研究方法,為藝術學研究提出新視野。本文依據西方學者有關“公共領域”的著述,從社會學視角追溯“藝術公共領域”的理論根源,并以博物館研究為例,說明“藝術公共領域”的研究內容、方法和學理要義。
“公共領域”是現代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漢娜·阿倫特認為,“一個人如果僅僅去過一種私人生活,如果像奴隸一樣不被允許進入公共領域,如果像野蠻人一樣不去建立這樣一個領域,那么他就不能算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人”[7],并且,“由于公共領域的出現,世界被轉變成了一個將人們聚集在一起、并將他們相互聯系在一起的事物共同體[7]。政治生活雖然不是阿倫特“公共領域”概念的全部內容,但她確立了政治在人的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達到了呼吁人們關心政治、積極參與公共政治活動的目的。應該說,阿倫特提出“公共領域”的目的在于探討它的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她將公共領域視為人們在現代社會中參與民主生活的基本條件。
尤根·哈貝馬斯更加系統地闡述了公共領域理念。他寫道:
公共領域首先是這樣一個社會生活領域,其中可以形成公共意見。公共領域在原則上是對所有公民開放的。每一場對話都形成公共領域的一個部分,其中私人聚在一起,構成公眾。私人既不是進行私人商務活動的商人或其他行業人員,也不是必須接受國家官方體制的法律條例管理的法律伙伴。公民只有在不受權力規約的條件下處理具有共同利益的事情時,才構成公眾。只有在這個條件下,他們才能自由地聚集在一起,自由地公開表達他們的意見。當公眾的數量比較大時,信息的傳播就需要一定形式的發布和影響的方式;在今天,報紙、期刊、廣播和電視都是公共領域的媒體。[8]
這段話呈現出公共領域的三個特點:1.開放性,公共領域作為向公眾開放的社會生活領域,從本質上說是一種非強制性地形成公共意見的場所。2.公眾性,私人聚在一起,在不受權力規約的條件下討論共同利益,自由發表意見,這時私人就轉變為公民,監督和批評公共權力,對國家和政府的各項活動實行輿論性介入。3.媒介性,公民在開放的意見空間里提出問題或/并達成共識,并通過多種渠道把共識或問題等信息傳達給公權力部門和更加廣泛的公眾,大眾傳媒(包括新媒體和自媒體)的重要作由此得到用凸顯。由公眾自發參與的公共意見空間具體指的是:“在閱讀日報或周報、月刊評論的私人當中,形成一個松散但開放和彈性的交往網絡,通過私人社團和常常是學術協會、閱讀小組、共濟會、宗教社團這種機構的核心,他們自發聚集在一起,劇院、博物館、音樂廳以及咖啡館、茶室、沙龍等對娛樂和對話提供了一種公共空間。”[9]報刊本身也同樣是形成公共領域的實體平臺,隨著科技的不斷發展,紙媒和電子媒體并駕齊驅,甚至后者大有超越前者之發展趨勢,自媒體興起,QQ、微博與微信里的各種群與部落構成了不同的興趣空間,公眾的構成形態和信息的傳播范圍及速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與傳統空間相比,媒體這類實體平臺擁有更加快捷、高效、廣泛與開放的特性。
根據阿倫特和哈貝馬斯的理論,公共領域具有如下三個要素:組成公眾的個人,個人聚集的場所,在這個場所里所要討論的話題。他們所謂的“公眾”其實并不是普通的勞動人民大眾,而是局限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只有接受過教育的人才能成為公眾的一分子。公共領域的一個主要特征是它的文學性或文字性,即構成公共領域的主體是受過教育、具有理性并且能讀書寫字的人,而不是未受過教育、無法讀書寫字、不能使用理性、靠投票來決定事情的人。這兩種人的區別主要體現在教育程度上,資產階級個人所接受的教育內容包括文學教育和藝術教育,個人在具備了一定的文學藝術修養之后,才能在公共場所參與相關話題的討論。受過教育的人在圖書館、讀書俱樂部、藝術沙龍等公共場合進行批判性思維訓練,討論的話題涉及文學作品、藝術展覽、戲劇演出等內容,這是政治公共領域的前身階段,即文學公共領域階段[10]。文藝批評活動是政治公共領域得以形成的必要前提之一,只有那些通過文學藝術的理性討論達到自我訓練目的的個人,才有資格進入政治公共領域,成為促進社會民主生活的主體。
西方公共領域理論給藝術學科帶來的啟示是:藝術研究可以借鑒社會學方法,其對象可以擴展到超越藝術作品本身同時又與藝術密切相關的行為與現象,如藝術批評、展覽、拍賣等藝術生態現象。中國學者多主張從廣義上理解“公共領域”概念。彭立群指出,“在任何社會,文化能夠發揮作用、能夠產生公共性關懷的地方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公共領域的形式”,按其內容又可以分為“文學和藝術公共領域、政治公共領域、哲學反思公共領域、科學公共領域、大眾流行文化公共領域等”,而文學和藝術公共領域有利于人們在“公共交往中豐富個人的內心世界、開拓個人的境界”[11]。王彥章認為,學術界應該在最寬泛的意義上使用“公共領域”這個范疇,使之與政治合法性相聯系,更應把它廣泛運用到審美領域[12]。從目的論的角度看,西方學者提出公共領域范疇,并不是想解決文藝領域的問題,而是將文藝這種意識形態視為是一種基礎、前提條件,由此出發來全力勾勒公民社會的運行圖景。這一做法的可貴之處在于能夠使文藝研究者突破純文學/藝術研究(內部研究)的窠臼,在社會文化的整體中來看待文藝活動,為開拓文藝研究的跨文化新視野提供了種種可能。可見,建構“藝術公共領域”理論范疇不僅可能,而且非常必要。
根據公共領域的理論內涵來建構藝術公共領域范疇,同樣須突出公共領域的三要素,強調實體平臺所起的作用,具體而言,就是以藝術作品為核心且超越作品藝術性本身而展開學術活動,“把藝術創作的內部規律與外部的社會活動規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考察哪些外部因素能夠保障藝術參與個人生活、社會生活乃至國家的政治與經濟生活”[13]。藝術公共領域研究應該綜合運用社會學調查與研究方法和文藝學文本細讀方法,以藝術創作者、評論者和一般公眾參與交往、對話、互動的公共空間為研究對象,通過考察現代社會中藝術生產、傳播和消費方式等內容,探討藝術實踐者主體性行為的特征,把握處于社會機制中的藝術活動的本質,求索藝術生態的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藝術公共領域的具體研究對象包括以下幾個層面:第一,藝術家,他們是當代藝術生態的精華與核心,是藝術品的生產者;第二,藝術市場和藝術媒介,包括藝術博覽會、展覽館、拍賣行、藝術協會及博物館、電影院、劇院等組織機構,還有畫廊(店)、美術報刊、畫冊等傳統媒介,以及在報刊、電視、互聯網等公共空間里的藝術交流和評價活動等;第三,藝術消費現象,包括屬于“官方系統”的國家宏觀藝術政策及在政策指導下的藝術贊助情況,屬于“大眾系統”的民間贊助行為、個人藝術品購買行為等;第四,藝術人才培養機制,研究被納入教育系統的藝術工作者(藝術家、藝術評論家、鑒賞家、策劃人、推廣者等所有與藝術品生產與消費各環節相關的人員)的培養情況,包括藝術特長生的訓練與招生情況,高等院校與藝術相關課程的教學情況,藝術人才培養整體模式等。將當代藝術生態按照如上四個層面進行考量,嘗試將西方公共領域理論應用于藝術生態研究,遵循當代藝術學的發展趨勢,在社會學、政治學和文化學構建的跨學科視域中,著力探究藝術作品的本質性特征及其與各種社會文化力量的關系模式特點。
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并重是藝術公共領域研究所需掌握的方法論原則。定量研究主要指通過問卷調查和結構性訪談收集和分析資料。舉例來說,以“美術館”為研究對象的調查工作,問卷調查對象為美術館參觀人員,抽樣方法包括非概率抽樣(由問卷發放者在美術館現場完成此項工作)和概率抽樣(以幾座城市的居民作為調查對象進行抽樣);結構性訪談的對象主要包括美術館的工作人員、政府相關工作人員、藝術從業人員和藝術院校學生等,訪談員將持有結構性問卷,按照問卷說明進行訪談。定性研究包括文獻研究法和實地觀察法,前者用于界定“藝術生存狀態”和“藝術公共領域”等理論范疇,后者指通過實地觀察的方式,收集和分析更多的相關資料。藝術公共領域研究綜合運用定量和定性方法,這就要求研究者在獲取數據、資料和文獻并進行相關分析的基礎之上,透析出一個國家的藝術生態的整體特征,為藝術在一國文化發展進程中發揮積極作用做出相應的預見和建議。
藝術公共領域研究范式將藝術置于公共空間進行剖析,呈現出藝術生態的公共性、社會性和商業性特征。首先,在社會場域中存在著的各種事物形成了相互依賴的關系模式,這使每一種事物都擁有具備公共意義的可能性,很多看似單純的生存現象(包括所有藝術品)均以公開的形式展現于世間。其次,藝術作品一方面體現出藝術家的創作個性和自我屬性,或者說藝術家的創造力,另一方面也承載著社會意義,即被他人閱讀、欣賞、收藏,得到社會性的評價。藝術創作活動實質上是一種特殊的“傳播工作”,藝術從業者通過自己的活動將人生體驗和社會經驗帶入公共交流平臺,避免“與社會形成隔離的象牙塔狀態”[3]。這種傳播活動能夠實現文化創造者與受眾進行思想溝通的愿望,也能夠使藝術品通過受眾的理解而產生新的意義,帶來一定的社會效應。最后,藝術家在進入藝術作品的生產狀態之前,需要與外界進行廣泛的開放式溝通,然后才能“成竹在胸”,“落筆成章”,而在藝術作品產生之后往往會參與藝術品的流通、傳播以及對社會發生影響的過程,從而獲得社會性評價反饋。從這個角度看,藝術公共領域研究不是單純的作品文本研究,而是通過闡釋作品的發生及傳播過程,了解它作為一種特殊商品對社會造成的影響作用,把握它與社會相互影響關系模式的特征。
藝術公共領域的研究內容、研究方法及學術價值,蘊涵著雙重學理意義。一方面,從藝術與社會的關系看,社會總是處在更具影響力和決定性的一方,藝術生態的形成過程受到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狀況的影響,畢竟藝術生態是社會文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藝術與藝術創作者所處的時代境遇、社會環境休戚相關,藝術的功能與各種社會思想之間還具有相互制衡的關系。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藝術在成為社會因素并受到其他社會因素影響時,需要遵守社會學的一般規律[14],審察藝術的本體與非藝術的社會環境之間的關系,探究社會環境對藝術的作用,社會學研究方法是必不可少的首要方法。另一方面,從當代藝術的發展趨勢來看,任何一種藝術如果離開文化的整體發展環境,切斷與其他藝術種類之間的聯系,其發展路途可能非常艱難。各種藝術門類在審美上具有相通性,在文化上具有相同屬性,它們彼此聯系、影響又相互頡頏、促進,既是藝術文化發展的客觀規律,也是基本動力,如迪基所述,“藝術世界是若干系統的集合,它包括戲劇、繪畫、雕塑、文學、音樂等等,每一個系統都形成一種制度環境,賦予物品藝術地位的活動就在其中進行”[15]。觀察和研究某個國家或民族的藝術發展狀態時,應當把這個國家或民族的藝術作為一個總體,探索其各門類藝術共同發展的總體規律和特征。
藝術公共領域的調查研究可以在電影院、劇院、博物館、藝術院校等實體空間進行,研究者在這些公共場所能觀察藝術從業人員和藝術消費人員的具體行為,也能進行問卷調查和訪談工作。下文以博物館研究為例,說明藝術公共領域視角給博物館研究帶來的新思路和新任務。
根據《英語詞源辭典》,museum(博物館)來源于希臘詞mouseion,意思就是“繆斯的家”,指“繆斯的神圣處所,用于研究學問或研究藝術”,特別指建于約公元前280年的亞歷山大學園[16],可見“博物館”在人類文明歷史早期就與“藝術”聯系緊密。根據2007年8月24日在奧地利維也納通過的《國際博物館協會章程》,博物館是“一個為社會及其發展服務的、非營利的常設機構,向公眾開放,為研究、教育、欣賞之目的征集、保護、研究、傳播、展示人類及人類環境的有形遺產和無形遺產”[17]。博物館是一個大到國家或民族、小到某個地方的公共性文化符號,“最能反映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文化成就和文化氣質,能代表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18]。博物館根據所收藏的物件的不同,可以分為藝術博物館、歷史博物館和科技博物館三種類型[19],其中藝術博物館既具有展現歷史價值的功能,也因收藏藝術作品而成為評判審美價值的公共空間。藝術博物館藏品“作為物像、史證、審美創造諸多意義的復合體,既塑造了它自身的特征,又決定了它內在的壓力與悖論”[20]。我們在這里所探討的博物館主要涉及藝術類博物館,也包括畫廊、美術館、藝術展覽中心等與藝術品密切相關的機構,它們都符合藝術公共領域研究范疇的要求,可以成為藝術公共領域的調查研究對象。
回顧博物館研究的歷史,最早的博物館學著作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紀巴比倫王宮的藏品目錄。當代博物館學正在擺脫原始的描述記錄階段,逐步發展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新博物館學運動”(NewMuseology)以全新的人文主義視角,把傳統博物館學的關注點由“以物為本”轉換為“以人為本”,博物館的發展策略由“學術研究、專家為主、精英主義”轉換為“科學研究、專家參與、群眾需求為主”[21],這就使博物館成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文化藝術燈塔”[22],在豐富大眾的精神生活和提升公民的社會參與度方面發揮著積極作用。現代博物館的功能不僅僅是收藏和保存自然遺產和人類文化遺產,而是首先要為全人類服務,為國家和社會的文化藝術發展提供一個實體平臺。在藝術公共領域視野下進行的博物館研究,應該關注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這些問題便構成了新博物館學研究的主要任務。
1.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博物館分布情況及其與國家文藝政策的關系問題。博物館分布情況具體包括三個層面:首先是一國所擁有的博物館總數,然后確定它們分別屬于什么規模什么級別的博物館,最后分析它們所處地理位置的社會文化特征。這些工作主要采用文獻研究法和實地考察法來完成,研究者需要首先查閱與博物館相關的歷史檔案資料,歸納出博物館分布的基本信息,然后通過實地調研,確定這些信息的準確程度,并對之做出必要的補充、更正與完善。博物館的分布情況不是單純的地理問題,每個博物館的存在標志著一個地區的文化發展方向和發展程度,所有博物館的整體分布特點又與一個國家的文化戰略息息相關。分析二者的關系時,我們一方面要采用問卷調查和訪談等方法,了解哪些博物館在國家或地區文化生活中起到重要作用,在哪些方面發揮了作用,它的哪些展覽設施或展覽活動引發了公眾的熱情參與,使之對社會生活發生了影響;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分析該國家或地區的哪些文化政策對博物館起到了引領作用,用歷史分析和對比分析的方法來綜合考察博物館與其他社會文化力量之間的關系特點。
2.博物館倫理與參觀者心理體驗問題。建館者(或藝術品收藏者)在收集藏品時往往聲稱其目的在于挽救那些可能遭到破壞的藝術品,因而通過購買行為或其他方式將藝術品珍藏起來,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保護文物的作用。但是,問題在于,這些藏品應該屬于某個民族還是屬于整個世界?應該歸屬其原產國還是異國博物館?回顧很多博物館藏品來源史,我們都會發現其中隱含著倫理道德危機。參觀者在參觀過程中聯想到藏品的來源,難免會引發復雜的思緒。按照新博物館學的標準,博物館的最終目的不在于收藏或展示藏品,也不在于引導參觀者欣賞展覽,而在于給參觀者帶來怎樣的心理感受。展品來源問題不但可能使觀眾感到壓抑,而且某種程度上會破壞博物館在他們心中的形象,使之喪失教育功能和娛樂功能。鑒于目前國內“針對博物館游客滿意度影響因素研究的文章比較少”[23],在藝術公共領域視角下博物館調查研究工作的第一項任務,就是了解博物館的藏展品來源是否會影響參觀者的心理體驗,博物館在哪些方面還有可能影響觀眾的情緒,哪些是正面的情緒,哪些是負面的情緒,博物館應該如何引發正面情緒等,以及參與者通過參與博物館組織的哪些藝術鑒賞和評估活動,能夠逐步調整自己情緒,他們如何積極評價博物館的各項活動。調查展品對參觀者的心理影響,是關注藝術公共領域中主體的作用,這個主體既包括參觀者,也包括設展者和藏品研究者,他們在藝術公共領域中具有主觀能動性,他們的角色和地位是新博物館研究內容的一個焦點。
3.博物館的公共空間性與私人性的關系問題。現代美術博物館建立的基礎在于它向公眾展出私人藏品[19]。正如位于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烏菲茲美術館、西班牙馬德里的國立普拉多美術館和俄國圣彼得堡的艾爾米塔什博物館先后于1765年、1819年和1852年開始向普通民眾開放一樣,當法國革命政府于1793年宣布昔日皇家藝術藏品向公眾展出時[24],盧浮宮這座皇家私人宮殿從此成為公民大眾的博物館。表面看來,諸多歐洲皇室貴族的私人空間已經轉換為民眾自由參觀的公共領域。實際上,博物館展品從私人收藏向大眾展出經歷了一個逐步演變的過程,受階層、性別、經濟等因素的影響,博物館的公共性很難在完整的意義上得到實現。布爾迪厄研究小組發現了博物館造成的“區隔感”,認為博物館作為一種公共遺產只是一種假象,沒有足夠文化資本的人無法真正享有這些文化商品,博物館真正的功能是“區隔功能”[25]。“藝術品是需要闡釋的,展示藝術品的博物館也是如此”[26],如果不對博物館展品通過標簽、講解等方式進行恰當闡釋,參觀者便無法真正理解并接受它的文化意義。博物館如何真正體現民主平等的人文意識,如何切實完成由私人空間向公共領域轉變的過程,仍是很值得深入探究的問題。當代博物館調查研究工作的第三個主要任務是了解博物館是否已經就其公共性與私人性的關系問題采取了恰當的措施,了解哪些措施切實有效,值得繼續保持,哪些措施無效,并分析無效的緣由,其中需要重點考察的是博物館所舉行的哪些活動和它的哪些設施對于培養藝術人才起到了積極作用。概括地講,考察博物館作為藝術公共領域的實體空間對藝術品的影響作用有多大又表現在哪里,藝術品在從私人性向公共性轉變的過程中發生了哪些變化,是此項任務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
4.博物館展品、藝術創作和藝術市場的關系問題。博物館除了面臨公眾性與正義性的問題外,從藝術創作的角度看,還涉及藝術應該模仿自然還是模仿作品的論題,也牽涉博物館藏品是否值得參觀的話題。按照柏拉圖的理論,“畫家的床”是對“木匠的床”的模仿,因而與真理隔了三層[26],他只推崇由靈感而生成的作品[27]。既然靈感到來的時刻并不能通過預測而被得知,博物館是否能夠成為藝術家獲得靈感的場所?藝術品能否成功地使藝術創作者獲取創作的靈感?伯納德·鮑桑葵在《美學史》中對此給出了肯定的答案[28];但是,風景畫家庚斯勃羅則更崇尚自然,聲稱他只能從自然景物中發現美[29];浪漫主義者布萊克認為藝術家有發現精神世界的天賦本能,這就是想象力的才能[29]。即使藝術家可以從藝術品那里獲取創作的靈感,策展人的意圖、博物館的環境、展品的擺放等因素是否會影響藝術觀賞的效果,博物館作為藝術品的收藏與展出機構,在執行保護藝術品功能的同時,是否會使之丟失了原有的價值和意味,展品是否還能起到促進藝術創作的作用。這便成形了博物館研究的第四項任務:了解藝術創作者(包括作家、音樂人等)、贊助者和消費者等相關人員對于博物館的態度,調查博物館的展覽品對藝術創作和藝術消費具有怎樣的影響作用,分析博物館在這些方面所采取的具體措施及其效果,探查藝術從業人員對博物館活動的參與程度及滿意程度。這項任務既能突出藝術公共領域主體的作用,也能關注到主體在公共空間所討論的話題的重要性。
從藝術公共領域的視角調查研究博物館,主要關注點在于參與者的主體作用、公共空間的作用和關于展覽的話題所引發的參觀者心理作用和整個社會的文化效應,因此能夠很大程度地體現出公共領域三要素的特點,有利于深入了解藝術公共領域實體平臺的公共性、社會性與商業性特征,便于把握博物館在一國藝術生態中所呈現出的整體特點。
公共領域是連接國家與個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第三領域,以公共領域視角切入藝術研究,有利于研究者把握藝術生態的整體特征。藝術公共領域研究有機結合哲學思辨式研究和社會學實證式研究兩種范式,由藝術實體空間研究走向藝術理論建構工作,這種新路徑能夠識別整體文化脈絡,對于藝術學科發展具有不小的理論價值。采用藝術公共領域視角研究博物館,能夠使我們更加關注人作為主體的能動作用,強調公共空間對于藝術品的影響作用,凸顯出在博物館空間中所發生的藝術行為的本質特征,這樣的研究可以為我們打開一扇深入了解某個國家文化發展路徑的新窗口,從一個側面說明了藝術公共領域的理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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