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張小彩
保住“成為我自己”的那一種可能
——訪著名詩人歐陽江河
文|本刊記者 張小彩

歐陽江河,1956年生,著名詩人,詩學及文化批評家,書法家,《今天》文學社社長,北師大特聘教授。
1983年至1984年間,創作代表作長詩《懸棺》,引起詩壇廣泛關注。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廠》《傍晚穿過廣場》等。著有《誰去誰留》《大是大非》等11部中文詩集、評論集,4本德語詩集,兩本英語詩集,1本法語詩集。在國外50多所大學及文學中心演講、朗誦。被視為中國新詩運動最重要的代表性詩人。
走進咖啡館的歐陽江河,與記者打過招呼后,要了一杯綠茶。
2016年,歐陽江河憑借長詩《大是大非》榮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作家”。評審委員會在頒獎辭里評價這部作品“形象更奇崛,運思更開闊,詩意也更為自由而悖謬重重”“他的寫作,為中國當代詩歌寫作建立起了全新的方法論”。與此同時,普通讀者卻評價“這是一次艱難的閱讀體驗”“只讀小半,就已不能繼續”。
對于記者的一個個問題,他的回答更像是一位睿智的大學老師,帶著學者之氣。他很健談,談很多問題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但談新詩的時候最認真,最投入,也最激動。
(一)
彗星突然亮了,正當我走到屋外。
我沒想到眼睛最后會閃現出來,
光芒來得太快,幾乎使我瞎掉。
——《彗星》
談到當下的教育,特別是中小學教育,歐陽江河認為中國的基礎教育有非常成功的一面,它為學生各方面的學習打下了非常扎實的基礎,這是全世界公認的。
但是他也向我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和期待。在目前的教育環境下,教育變得越來越功利。在這個過程中,孩子們失去了好奇心,失去了天真的本性與靈秀。他認為問題其實在于“我心”的問題,中小學教育如果只為了升學、成績、知識而犧牲掉那些“無用”的與鮮活的生命有關的東西,學生的“我心”從哪里來?詩歌和文學創作都是事關“我心”的問題。歐陽江河相信,未來的世界越來越需要能夠引領人類文明進程的偉大人物。而目前中國的諾貝爾將獲得者卻寥寥可數。“中國的尖子在哪里?”歐陽江河向教育、又不僅僅是向教育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期待。他認為中國人滿足于將大量的生命精力交給生存和生活的平衡,滿足于成為20%的優秀人才。他希望在如此巨大悠久的中華文明的將來,能不能出現這樣的一個1%,成為人類文明的新的引領者?
歐陽江河希望,在目前的體制之內,能為孩子們開一扇詩歌的窗戶、美的窗戶,一扇感動的、天真的所謂的“野獸”的窗戶。他說,教育不應該把人變成被制作過的所謂文明的人,因為一個人如果一生被制作,即使他變得非常聰明非常高雅,也缺少了動物意義上的本能的自然的東西。而恰恰是這種本性的自然的東西,將在人類進化到高級階段時起到巨大的作用。“就好像小提琴演奏之于愛因斯坦一樣,我們的教育里能不能也保留一些生命、藝術、自然、宗教、詩歌的成分,讓它們作為生命的發聲、最初的感動,作為有溫度有呼吸的作為‘野獸’的部分被保留下來。它們不應該像闌尾一樣被我們無情地割掉,也不應該成為基礎教育里肢解性講授知識的存在,而應該作為一種鮮活的生命體被保留。”采訪中,歐陽江河幾次用“認識你自己”的這句古希臘箴言來激勵我們的教育。他強調說,人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詩歌是引導人們從根本上認識人的存在的重要途徑。他希望我們的教育能在扎實學生的基礎之外,在更深的生命的意義上、存在的意義上給孩子們提供更多可能,給他們本身的差異性、生命的豐富性甚至給他們的天真、愚蠢和困惑留下生存的窗口,給他們留點感動,留點虛無,留點迷惘。他也希望孩子們在爭取成為20%、5%的優秀學生的過程中還要保住“成為我自己”的那一種可能性。

>>歐陽江河的書法
(二)
因為整個天空都是淚水。
得給“我是誰”
搭建一個問詢處,因為大我已經被小我丟失了。
——《鳳凰》
歐陽江河對詩歌的興趣起源于古典文學,他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也沒有家學淵源。但是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對書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據母親回憶,歐陽江河只有兩歲的時候,有一次,他一個人,捧著一張報紙“看”了兩個小時。大家很詫異,因為兩歲的他并不識字。走近一看,不禁都大笑起來:報紙根本是拿倒的!大人們后來經常講起的這個笑話也許就是歐陽江河接觸文字的最早的證據,“報紙都是反的,又不認識字,看什么呢?看到了什么呢?很難說”。說起往事,他也頗為疑惑。
歐陽江河說自己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學校教育,也沒有其他的消遣方式,知識來源尤其是美學來源就來自于中國古典文化,加上他從小練習書法,曾經可以背誦五六千首唐詩,100多篇古代散文,所以他最早的詩歌教育其實是從古詩開始的。他讀詩更注重整體的把握和感覺,更關注詩歌中韻律、聲音和意象的回旋,雖然有些古詩是半懂不懂,但是卻比讀懂更有意思。歐陽江河說:“古詩之美是我創作的最早的起源,所以我現階段的寫作,才敢于如此確切地反對詩歌表面的、風格的句子之美,反對美文寫作,這種反對是一種姿態,我可以反對自我的起源。”
中學以后,廣泛的閱讀為歐陽江河打開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那個時候真是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知識,我的閱讀量非常大,古今中外,文學的、歷史的、思想的,我都愛讀。”歐陽江河清晰地記得,20世紀70年代初,一天父親給了他100塊錢,他到重慶的外文書店買了三十幾本書,其中有大量的古書,為此他興奮了很久。上山下鄉之后,歐陽江河托父親的同事從重慶帶回各種各樣的書,甚至用自己的肉票、布票去和別人換來可以讀書的煤油票。就這樣,他讀到了那個年代里罕有的《魯迅全集》《第三帝國興亡史》、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俄羅斯的小說《白輪船》《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戰爭與和平》《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以及各種政治、文化人物傳記等。
這些經典的閱讀成為那個特殊年代里年輕人寶貴的精神食糧,滋養了一大批優秀的小說家、散文家和詩人。
對于自己最終投入詩歌的懷抱,歐陽江河表示:“沒有任何原因,就是一種敏感。詩歌就是我天生的一種思維方式和感知世界的方式。”“這是天生的,我寫就行了。”他反復強調說,“其實對于人來說,最難的事情就是認識你自己,你這一輩子到底能干什么,什么最適合你”。進入詩歌,應該就是他認識自己,順從天生稟賦所做出的自然選擇。
(三)
已經擰緊的筆蓋,誰把它擰開了?
已經用鉛筆寫過一遍的日子,
誰用吸墨水的筆重新寫了一遍?
——《墨水瓶》
采訪歐陽江河,必須要談詩歌。
歐陽江河的心中,詩歌與現實、與世界發生著最直接、最廣闊的聯系。通過詩歌,人與時代更加緊密、廣闊、深刻地連接在一起。
近些年來,歐陽江河將筆觸對準正在發生的現實。在他看來,詩歌不僅可以處理美,所有我們身邊發生的需要面對的詩歌都可以拿來呼吸、汲取、創造,讓它們成為詩歌的血液。對于時代的新聞,詩歌要做出反應。但是詩歌追求的不是那種瞬時的短暫的效果,反而是要離開熱點,構成一個距離,把一些冷靜下來的思考、千年之前之后的目光都分剝出來,然后“把詩歌的美、詩歌的憂傷、詩歌的形式感、詩歌的大邏輯、詩歌的氣場、詩歌的眼光放進來”。詩集《大是大非》就是以新聞事件作為創作背景和材料,探尋著新聞事件和話題背后更為久遠的大是大非,它超越了新聞本身,將時代嵌入久遠的詩歌邏輯之中。“《大是大非》里我就是要把活著的瞬間的肉身性、保留在前年萬年的東西、被埋葬的死掉的東西綜合起來,給它一個生命,讓他像新聞一樣跳動起來。”他說:“《大是大非》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出現了自己以往作品里沒有的肉身性和呼吸感,開始具有一種溫度。”
(四)
新一代必須重新學習漢語。
詞,必須是一個發生,
必須重新觸及孤獨,不僅對獨斷論說不,也對資本說不。
——《大是大非》
2016年4月,歐陽江河憑借《大是大非》榮膺第14屆華語文學傳媒“年度杰出作家”,“得這個獎我很高興,因為這個獎是由年輕的讀者,尤其是新聞記者評選出來的,這說明年輕讀者看到了我在新詩集中呈現的鮮活現實,和這種鮮活現實下復雜的意義指向。”
我們目前的時代是一個消費時代,包括物質意義上、閱讀上、語言意義上和娛樂方式的消費等,多元,復雜。這個時代的特征不是枯燥和單一,而是爆炸和過于豐富,這也造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貧困和無知。那么,詩歌在這個時代的作用不是引領和啟蒙,而是應該至少與消費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讓自己成為消費的一部分,從而為社會和時代提供一種清醒的認識、一種批判和對立的可能性。“詩歌應該給已經過于豐富和復雜的生活創造一點單調、簡化、提純”,他說:“詩歌要為這個時代提供更多的說‘不’的可能性和力量。”如果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詩歌是對特殊時期之后的枯燥說“不”,在當下這個時代恰好相反,詩歌要對這個過于豐富復雜的消費說“不”。
對于目前一直在堅持讀詩和寫詩的年輕人,他說:“保持這種狀態, 這種心態,這種閱讀的、思想的、觀察的、寫作的、交談的,甚至是獨語的這些狀態,在詩歌文學所構成的那種人和自我的關系、人和世界的關系、人和虛無的關系以及‘詞’和‘物’的關系。在這種種對應的過程中,保持這種狀態,尤其是這種存在的狀態,從邊緣化的意義上講存在可能是一種更深刻、更獨特、更具有成長性和變化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