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鮑鵬山
青少年讀經教育的幾個觀點
文|鮑鵬山

鮑鵬山,文學博士、學者、作家,上海開放大學教授,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新說水滸”“孔子是怎樣煉成的”系列主講人。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出版《風流去》《孔子傳》等著作三十余部。作品被選入人教版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及多省市自編的各類大學、中學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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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基礎教育,是有其特殊性的。西方的國民教育,除了“學堂”,還有“教堂”,也就是說,西方人的世俗教育是建立在有宗教教育的基礎之上的。與之比較,中國的教育整體而言是基于沒有宗教教育的基礎上的,宗教沒有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精神信仰的保障體系,我們信仰體系的載體和傳播手段,是經學而不是神學,是學堂而不是教堂;我們尊奉的是圣賢,而不是神靈,這是我們文化上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是我們自己的文化特色和文化實現路徑。
在傳統中國,我們沒有教堂,但有“三堂”:鄉村有學堂,宗族有祠堂,家庭有中堂。學堂里讀圣賢,祠堂里祭祖宗,中堂懸掛五個大字:天地君親師。這三堂撐起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信仰體系: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敬天法祖,慕圣希賢,于是,中國人有敬畏,有謙卑,有約束,有追慕,有自己的崇拜對象,有自己的精神皈依和來生的歸往,頭頂有星空,心中有道德,眼前有方向,腳下有路徑。
今天,鄉村生活不再是傳統的模式,宗族的祠堂蕩然無存,家庭中的中堂也早已代之以客廳電視。三堂中,兩堂已經一去不返。而傳統學堂中的讀經教育,也代之以學校的自然科學知識及其分類為主的各類課程,其中的語文課和歷史課,也不再是經典的閱讀,語文不讀《語》《孟》,歷史不讀《史》《漢》。歷史變成大事記,變成冰冷的歷史結論,再無感性和性情,我們已經體味不到歷史的溫度,感受不到歷史人物的心跳。而語文教材所選課文,更是水平參差不一,大多是短小膚淺的各類時文,即使選入一些古代文章片段,主要也是為了所謂文言文的學習而不是經典的傳授。更糟糕的是,那個叫做《語文》的教材,不再是“書”,而是碎片化的文章選粹。基礎教育十二年,我們的孩子用他們一生中最佳的學習時光,用生命去廝磨二十四本《語文》教材,卻沒有讀過一本完整的書。孩子們的認知沒有了高度,心智沒有了成熟,即便是知識,也是碎片化的。這樣的學生,也許不失聰明狡黠,甚至城府手腕,卻欠缺智慧德行,淳樸涵養。
雖然在理論上,人們普遍認同語文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一,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作為工具性的聽說讀寫的訓練與考核,實際上是現在語文教育的基本內容。即使提倡“人文性”,也更多地理解為人文知識的記誦而非文化人格的構建。而且,即便如此,作為知識記誦的人文性內容,在教材中也非常稀薄。因其無統系,單辭碎義,陵雜無序,瑣屑叢脞,無法為受教育者提供基本的人類文明的熏陶,支撐起一個民族的精神和信仰世界。
“三堂”中,祠堂和中堂的廢毀有其不可抗拒的命運,要其恢復也萬無可能。但,學堂之中,教材之內,剔除傳統文化經典,實行之初,大欠考慮,是對教育功能理解不全以及對中西方教育不同立足點認識不到所致;而今日若圖恢復,亡羊補牢,在教材之中加入傳統文化經典,甚至直接以文化經典的學習代替語文課程,并無事實之難,僅是觀念變革而已。何況如果勢在必行,即便很難,也要知難而上,以圖攻堅克難,行一步即有一步之功,做一日即有一日之積。豈可日日推諉,曠日持久,以致積重難返,魚爛河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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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有兩個使命:傳承并發展人類文化和傳授并發展人類科技。傳承并發展人類文化,是教育的第一使命,“以文化人”“化成天下”,這是教育最原始、最本質的使命。無論是教育源流時期的孔子的教育,還是蘇格拉底的教育,無論是傳統中國的科舉教育、書院教育,還是西方早期的神學院、現代大學,其基本使命都是文化傳承并“以文化人”。
使人“文化”才是人的教育,而“文化”,就是“文明其精神”,“文明其精神”才是教育的本質使命。今日的中國大學,以“專業”構建并以此作為教育的立足點,教人技術和專業,這只是教人“手藝”——手上功夫而已。手藝不能說不重要,現代教育也不可以不教“手藝”,但絕不可以此為核心,更不可以此為全部。孟子說,“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何為大體?人之為人的精神心靈是也,這是人之本體。何為小體?人之四肢五官是也,這是人之功能。功能當然重要,但本體豈可遽忘?孟子又說:“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伸),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孟子還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人之為人之本體,在于“心”,“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上》)。教育若只有“手藝”無關“心靈”,人將不人。這是教育?這是教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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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文化和文明,這三者,是什么樣的關系?教育經由文化而達成文明。教育的目標是文明,是人的文明,是政治(制度)的文明,是社會的文明。教育只是一種手段,教育通過文化經典的傳承,“以文化人”。“文化”這個詞最初是一個動詞,就是用人類的共同價值觀來教化人,使人“文化”,也就是文明化,并最終“化成天下”,整個社會按照一種文明的方式來運作。
所以,這三者里,最關鍵的是:文化。因為它貫通“教育”和“文明”。
作為名詞的“文化”,其最重要的載體是文化經典及其包含的文化知識和價值觀論述。文化經典是教育最重要、最適用、成本最低而效用最高的教育資源。它們是“人文教育”的最重要形式和保障。
人文教育必立足而不限于傳統文化經典的傳授。
無文化經典的傳授,就沒有真正意義的人文教育。
從人的角度言,沒有人文教育,就不是人的教育。
不是人的教育,就必將教出高學歷的野蠻人。“手藝”或許高超,人格其實卑下。
從民族的角度言,沒有本民族文化經典的傳授,就沒有民族文化傳承。
沒有民族文化傳承,就不可能有認同民族文化的子孫后代。
沒有認同本民族文化的子孫后代,民族就渙散為烏合之眾,侏儒之群,就不可能國祚永繼。
如果我們不否定這一點,那種反對青少年讀經的觀點就毫無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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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文化經典,作為教育資源無可比擬、也無可替代的價值在于,它們是三種體系:知識體系、價值體系和文化體系。
我們舉一個例子,《論語》第一章。《論語》總共20篇,第一篇《學而篇》,總共16則,去掉標點符號,492個字。
先看其知識體系。
文化歷史知識:
歷史人物:孔子、有子、曾子、子貢、子夏。
歷史名稱:國、君、《詩經》。
文化概念:禮(如果老師稍微延伸一下,講“周禮”,講“三禮”)仁、信、孝、悌、忠、君子、小人、先王……
稱謂知識:姓、名、字、號、謚……
語言積累(不僅僅是語言知識):巧言令色;三省吾身;言而有信;慎終追遠;和為貴;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貧而無諂,富而無驕;貧而論道,富而好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立道生;使民以時。
還有終身能用的名言警句,諸如:“學而時習之”“有朋自遠方來”“人不知而不慍”“無友不如己者”“過則無憚改”“三年無改于父之道”“敏于事而慎于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等。
再看價值體系。
《論語》一書,不外乎講“三好”:好人(人生),好政治,好社會。
關于做人:“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人不知而不慍”“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關于政治“: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
關于社會:“禮之用,和為貴”。
最后看看經典中的文化體系。任何經典,都屬于一種文化體系。比如,《論語》就屬于中華文化體系,而《圣經》則屬于西方文化體系。
文化經典最重要的文化功能是文化認同的培養。為什么我們需要“文化認同”?
從個人角度講,有文化認同才使人有精神歸屬感。
從民族角度講,有文化認同才能形成民族凝聚力。
一個人的最后安身立命之處就是精神歸屬感。
一個民族的最后力量就是因文化認同而來的凝聚力。
中國人生活的“中國”,不僅是地域、空間、領土的“物理的中國”,還是天地、祖先和圣賢組成的“倫理的中國”。前者是身體家園,后者是精神家園。有前者,我們可以活著;有后者,我們才能體面而有尊嚴地生活。
并且,有后者,才能維系前者。有對后者的自信和珍愛,才能使我們對前者生死以之。真正的愛國者,其實愛的是一國之文化,一國之文明,一國之生活方式,一國之價值倫理。這也是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立論邏輯所在。
中華民族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歷史綿延兩千多年的民族。其間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由于利益的沖突,政治的分歧,很正常,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是分了以后要再合起來,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分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合的力量一定是人文的力量。中華民族經過多次的“分”,但是,我們也擁有“合”這個恒久的力量,這個力量就是以孔子為核心的中國傳統文化,就是我們祖祖輩輩代代相傳的對這個文化的認同。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維護民族統一的最核心的力量不是掌握政權的朝廷,也不是手握武器的軍隊,而是那些在窮鄉僻壤手執竹簡或者線裝《論語》的“老秀才”。這些人才是一個國家一直凝聚在一起、一個民族一直維護統一的最為重要的力量。他們在窮鄉僻壤給孩子們教《論語》時,就在孩子們的心中播下了文化認同的種子。這是教育曾經顯示的力量,這是教育曾經獲得的榮光,這也是今天中國教育的使命。
最大的國防,就是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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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在2016年8月29日發表了一篇文章《讀經少年圣賢夢碎:反體制教育的殘酷試驗》,影響很大,對讀經教育污名化也很嚴重。但是,這篇文章提到的讀經少年鄭惟生發表聲明“:不同意此文章的表述,部分內容不屬實,存在有意‘斷章取義’,只截取負面信息,借此博人眼球,肆意炒作的問題,并且文章中對傳統文化教育所持基本否定的觀點,亦是我所堅決反對的。”
其實,即使在這篇文章中,這個被描述為夢碎的少年,其思考問題的高度及其所反映出來的心智和對人生的認知能力,已經超越了一般在“體制內”讀書的同齡人,已經反映出讀經對他的積極影響。
更本質的問題在于,無論是就一般讀書還是作為教育資源,《新京報》這篇反對讀經的文章,能否回答以下三個問題:
a. 不讀經典,讀什么?
b. 不讀本民族經典,讀什么?
c. 世界上哪個國家和民族的教育拒絕讀本民族或本國的文化經典?
所以,我的意見是:就青少年讀經而言,王財貴有問題,但那是方法問題;而《新京報》這篇文章反映出的,則是方向問題。
方法問題可以討論,也可以改進;但方向出了問題,那就需要改弦易轍了。
臺灣王財貴博士的方法問題,主要在于,從教育的角度言,在現代社會和國家里,一種教育模式,必須注意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不可脫離國家義務教育體系。這不僅事關孩子的未來人生選擇,還事關國家義務教育法。
第二,不可無其他學科的學習。現代人面對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有現代世界的知識體系、技術體系、職業體系,脫離了這樣的體系,一個人無法適應和融入現代社會。
第三,不可脫離家庭環境。家庭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不可或缺,已經是一個教育的基本常識。
第四,不可沒有與同時代人相同相似的人生經歷。相同相似的學習經歷,使得他們將來有相同的人生經歷和共同的話語對象話語方式;甚至,話語本身也需要相同:相同的教育會給大家相同的話語體系,只有理解并熟練使用這樣的體系,對話才是順暢而融洽的。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當我說某人局局于自辯如同“祥林嫂”時,共同讀過魯迅的人會心領神會;而一個自絕于一般人讀書經歷的人,則可能一頭霧水——話語體系把他隔絕了。
還有,王財貴提倡無須理解的誦讀。其實,就讀經本身而言,不加講解的機械記誦,沒有進入學習者的情感和認知,對一個人精神的塑造也將受到極大的局限。而且,即使從記憶的角度上講,機械的記憶也是低效率甚至無效的記憶。
但是,問題是,作為一個教育專家,王財貴先生對以上五個問題他難道沒有意識和警惕?
我覺得不大可能。最大的可能是,他很無奈:現行教育體系拒絕經典學習,也拒絕他的建議和示范,無法實現教育的最核心的最原始的功能。于是,他只能另立一套孤懸的體系,自己去做。在廢除讀經幾十年以后,要找出一個能教小學生疏通經典的中小學教師,也很不容易,于是,他只能要求不求甚解的“誦讀”。
所以,我們要做的,是要去思考:我們如何改進我們的教育,使之能夠承擔和實現教育的核心功能,而不是譴責王財貴,對先行者求全責備,對不堪的現狀則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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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中國這樣的文化傳統和文化實現路徑,基礎教育階段的語文教材必須全國統一編寫,這是實現文化認同的必然要求,也是中國教育的基本使命之一。
而語文教材的編寫,必須體現以下三個要求:
首先,必須體現民族核心價值觀,以此培養民族精神、民族氣質,傳承民族文化,建立道德信仰。
其次,必須是最經典的漢語文字,以此培養純正、良好的語感,培養語言藝術的鑒別力和創造力。
再其次,總量適中,能在義務教育的九年之內,最多在基礎教育的十二年之內,讓受教育者打下根基,獲得相應的素質,獲得國民所需的基本文明素質和文化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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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基本文明素質和文化教養”,并非為了一些精英人士,而應該是全體國民的教育“標配”。
何況,我們還要在基礎教育階段,為一些人成長為未來精英打下堅實的基礎。
在《教育六問》一書的最后,我有這樣一段話:
現代基礎教育不以培養大師為目標,但是,如果基礎教育徹底斷絕了大師出現的可能性,這種教育是可怕的。因為這種教育會使一個民族成為侏儒之群。
現代基礎教育不以培養精英為旨歸,但是,如果基礎教育不能為精英的成長奠定文化基礎,這種教育是可悲的。因為這種教育會使一個民族成為奴隸之邦。
現代基礎教育不以杰出個人為培養目標,但是,假如在基礎教育階段就掐滅了受教育者“成就杰出”的理想,這樣的教育是殘忍的,因為它會使一個民族淪為平庸之輩。
現代基礎教育不以培養道德人格為全部,但是,假如教育沒有了道德人格培養,在基礎教育階段就培訓出急功近利的功利人格,這樣的教育是下流的,因為它會使一個民族成為小人之藪。
教育,為了“造福”,為受教育者,為全人類。
教育,決不可“造孽”,古人講“誤人子弟”,就是“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