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飛
(1.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2.山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晚清民國親屬相奸罪存廢所體現的親屬法倫理變遷
張亞飛1,2
(1.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2.山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刑法中親屬相奸罪之變遷,乃親屬法倫理在家族主義與個人主義博弈的結果。清末修律時期“禮法之爭”中對“親屬相奸”罪的存廢進行了激烈的爭論,最終被保留下來。北洋政府時期、南京國民時期繼續延續此罪,但經常出現反復,在進與退之間尋找平衡。司法實踐中,各個時期最高審判機關不斷彌補與立法之間的斷裂,試圖實現傳統倫理綱常與近代西方法學思潮的融合。縱觀當前中國刑法典缺失親屬倫理條款,如尊老愛幼、親屬間互助等,更有甚者當前社會中“親屬相奸”現象沒有明文規定,故“親屬相奸”條款應入刑法典,且加重處罰,實現親屬倫理與刑法的完美結合。
親屬相奸;禮法之爭;親屬法倫理
奸非罪在古代是一項很古老的罪名,因為性是奸非罪所侵犯的對象,性可以使人發生強烈的刺激,從而一定程度上會引發社會秩序混亂。故在遠古時代,人們就開始對性行為有禁忌,即對時間和地方進行限制。婚姻制度是人類社會產生較早的社會制度,而婚姻制度下的性關系是合法的性關系,而違反婚姻制度之外的性關系,就是非法的性關系,“公然猥褻亦即妨害風化實是歷史上最古老的罪名。”[1]故從遠古社會開始,對性關系有嚴格的限制,延至后世,隨著婚姻制度的產生,繼而有了家庭制度的建立,親屬制度在此背景下自然誕生了,于是親屬之間的性禁忌變得忌諱,歷代法律對非法的性關系處分極重。
和奸罪的相關罪名包括“親屬相奸”、“無夫奸”、“通奸”、“誘奸”、“私奸”等罪名從唐律開始,一直到清代律典均保持了一致的條文,僅是刑罰輕重發生了變化。到1902年清末修律開始,隨著對《大清新刑律草案》關于廢除親屬相奸、“無夫奸”、“通奸”的規定,禮教派與法理派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終當《欽定大清刑律》頒布時,沒有采納禮教派的觀點。自此,和奸的相關罪名變為奸非罪,經《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刑法第一次修正案》、《刑法第二次修正案》、《刑法草案》、《改定刑法第二次草案》、1928年《中華民國刑法》、1933年《中華民國刑法修正案初稿》、1934年《中華民國刑法修正案》、1935年《中華民國刑法》一直在發生變化,故有必要對“親屬相奸”的罪刑變遷進行分析。
另一方面,清末修律時期,由于禮教派與法理派針對《大清新刑律草案》中“親屬相奸”的存廢進行了激烈的爭論,被李貴連教授稱為:“從文化上說,是外來法文化與傳統法文化之爭(或者說,是工商文化與農業文化之爭);從制度上說,是舊法與新法之爭;從思想上說,是家族倫理與個人自由權利之爭(或者說,是國家主義與家族主義之爭)。”[2]親屬相奸”進入了《欽定大清刑律》,禮教派勝利。
“親屬相奸”在《欽定大清刑律》延續下來,說明法律在轉型之初,封建倫理對立法影響巨大,雖清廷想實現中華法系的轉型有很大的障礙。故清廷在立法過程中持有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想維護瀕臨倒臺的統治,惟有通過變法;來適應社會的發展;另一方面,社會不接受國家自上而下的變法,尤其是清廷統治者中禮教派極力維護封建倫理,保護其集團利益,生怕受到侵蝕,禮教派極力反對廢除封建倫理的法條。
光緒三十四年,《大清新刑律》草案已經擬定完畢,上交各省督撫簽注。但由于新刑律需在新憲法施行之才能頒布,正式立憲又在多年之后,且新刑律頒布尚需時日。舊律又不適用于社會,故對《大清律例》修改迫在眉睫。沈家本上書“舊律之刪訂,萬難再緩”,并決定四項辦法,一是刪除總目,由于現行官職已經改革,故刪除按照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分類的刑律總目。二是修訂刑名,廢除封建五刑之笞、杖、徒、流、死,改用死刑、安置、工作、罰金四項。三是采用新章刑法。“惟自同治九年以來垂四十年,通行章程,不下百有余條”[3],經過甄別,決定其存廢。四是采用簡易例文。針對二千余條例文,將已經不符合當時情形的,或另訂新章,例文成為虛設,“或系從前專例無關引用者”,或例文互有矛盾者,均加以刪并,改為簡易例文。即經過修改、修并、續纂、刪除四項具體措施。經過一年多,于宣統元年二月二十九日,《現行刑律》初稿修改完成,沈家本、俞廉三上書,共計編訂律文414條,例文1066條。清廷交憲政編查館審核,又勘正261條,于宣統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奏。又因為在宣統元年三月十六日通過《法院編制法》,“奏準變通秋審舊制,所有審判之覆核京控,秋審之會錄解勘與從前辦法不同,均照新章更正,計修改五十七條,刪除十條,加具案語,另繕清單進呈外。”[4]最終《欽定大清現行刑律》于宣統二年四月初七日頒布。
“親屬相奸”條是明朝順治三年增修的,雍正三年修改,乾隆五年又重新修訂,而到《欽定大清現行刑律》增加了部分規定,即增加了養子婦、義妹、義女、前夫之女、同母異父姊妹等。《大清律例》規定義子婦女比照奸緦麻以上親之妻律,杖一百,徒三年。奸乞養子婦,比照奸前夫之女律,杖一百,徒三年。奸義女,比照妻前夫之女律,杖一百,徒三年。奸義妹,比照奸同母異父姊妹律,杖一百,徒三年。“親屬相奸”條到《欽定大清現行刑律》,改為奸同宗無服之親及無服親之妻者,處十等罰,“親屬相奸”亦分為三類:奸緦麻以上親及緦麻以上親之妾;奸從祖伯叔母,姑從夫姊妹母之姊妹及兄弟妻兄弟子妻者;奸父祖妾、伯叔母姑姊妹子孫之婦兄弟之女,增加了奸義子婦、義女、義妹、同母異父姊妹的定罪量刑。
1907年《大清刑律草案》分則第23章“關于奸非與重婚之罪”,均規定和奸罪、重婚罪,因為和奸之行為是禮教與輿論足以可以遏制,而不用刑法來制裁,故《大清刑律草案》廢棄舊律中奸非之條,僅規定單純奸非罪。奸非之罪自元代以后逐漸加重,均處重刑。《大清刑律草案》中僅有第278條和奸罪,而第272條猥褻之行為、第273條、第274條、第275條奸淫之罪。
在《大清刑律草案》頒布伊始,引起眾多非議,在這些爭論中,主要出現了禮教與法理兩派,由此開始了清末的“禮法之爭”。這一場爭論是傳統法文化與西方法文化之爭,家族主義與個人主義之爭,固有法與移植法之爭。禮教派維護家族本位立法原則,維持封建制度為目的。而法理派是維護“人權”,堅持法理本位,進而以個人主義立法原則,建立君主立憲制,實現新政。在整個爭論過程中,禮法兩派都絕對地主張法理或禮教,法理派雖主張以西方法律思想和價值為價值判斷,制定新律,但亦不拋棄大多數禮教條文。
高漢成先生再現了中央各部院、各省督撫的簽注意見,其幾乎一致肯定了此次刑律草案的成績,僅是對部分不合中國風俗和禮教的條款提出異議[5],尤其是第23章奸非罪的異議,針對和奸罪不及無夫之婦(處女)、孀婦,有壞禮防,突破男女之別,有損中國本土風俗。針對親屬相奸亦不屬于和奸罪,亦屬于破壞家庭倫理,離間親屬之間的親密關系,破壞封建禮教,與中國風俗相背馳,使得忠孝觀念敗壞,禮義廉恥觀念喪失殆盡,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禮教在刑律草案中幾乎沒有體現。為此,各省督撫、中央各部院一致認為須恢復親屬相奸罪,更須將寡婦、處女均列為和奸罪的處罰對象。
清廷將中央部院、各省督撫的簽注意見反饋給修訂法律館和法部,沈家本與修訂法律館迫于禮教派反對意見,而采取“于有關倫紀各條,恪遵諭旨,加重一等”,然后送交法部。法部在《大清刑律草案》后加《附則五條》,明確規定親屬相奸條有關倫理禮教,不能隨意廢棄。經過這次修改,定名為《修正刑律草案》,于宣統元年(1909年)由廷杰、沈家本聯名上奏。
《修正刑律草案》上奏后,不但沒有平息爭論,反而激起更大的風浪。禮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已經過世,勞乃宣成為禮教派的領頭人,與法理派展開人激烈的爭論。勞乃宣針對《修正刑律草案》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其違反倫理,著成《修正刑律草案說貼》向憲政編查館,對“親屬相奸”條做出“古稱內亂禽獸刑。在中國習俗,為大犯禮教之事。故舊律定罪極重。在德國法律,亦有加重之條。若我刑律不特立專條,非所以維倫紀而防篤亂也。[6]”故“今擬其文曰‘奸父、祖妾、伯叔母姑姊妹子孫之婦、兄弟之女者,處死刑、無期徒刑。其余親屬相奸者,處一等至三等有期徒刑。”[6]
沈家本反駁勞氏學說,“新草案和奸有夫之婦,處三等至五等有期徒刑。較原案又加一等者,原包親屬相奸在內,但未明言耳。此等行同禽獸,固大乖禮教,然究為個人之過惡,未害及社會,舊律重至立決,未免過嚴。究之,此等事何處無之,而從無人舉發,法太重也。[6]”故不應給予重罰,即使重罰,“間有因他事牽連而發覺者。辦案者亦多曲聲敘,由立決改為監侯。使非見為過重,何若是之不憚煩哉?[6]”大多數因為刑法太重,無法實行,此罪則形同虛設;如果法太輕,則人可以承受,受到懲戒則可起到警示效果。故此類案件處罰二等有期徒刑,與舊律刑罰相當,沒有寬縱之嫌。“應于《判決錄》詳定等差,毋庸另立專條。”
后勞乃宣收回“親屬相奸”的修正意見,只對“無夫奸”和子孫違反教令進行爭論。后《大清新刑律》附加《暫行章程》五條于1910年12月由資政院通過,于1911年1月25日頒布。“親屬相奸”入律,外表看似禮教派獲得了勝利,并不代表法理派真正地被打敗。實質上是中西兩種法律文化之間的較量,西方個人主義法文化和中國傳統家族法文化的較量。但禮教派與法理派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清廷搖擺不定的統治,希望通過國家上層建筑——修律和憲政,來實現國家自上而下的變革。但腐朽的清王朝已經不能阻止歷史的腳步,上層建筑的改變不足以維持社會有效運行。
從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廷設立修訂法律館開始,到宣統二年(1910年5月15日)《欽定大清現行刑律》頒布,在這期間,司法實踐中所適用的是《大清律例》的律條,而從1910年5月15日,經辛亥革命1911年10月11日開始,到1912年2月12日結束,在這不到兩年司法實踐中,適用《大清現行刑律》來審判案件。因此,在清廷最后的十余年中,司法實踐中呈現出兩個階段,一是古代律學《大清律例》,二是作為1911年11月25日《欽定大清刑律頒布》中間過渡形態《欽定大清現行刑律》的適用。故清末修律時期刑事司法實踐中亦有兩個階段:第一是宣統元年(1909年)到宣統二年(1910年),這一時期還是適用《大清律例》,第二是1910年5月15日《欽定大清現行刑律》頒布到清廷滅亡,雖然1911年1月15日頒布了《欽定大清刑律》,但是沒有用于司法實踐中。這兩個階段表現為傳統律學向近代刑法的轉變,所體現出來對固有法的延續和繼受法的初步移植,使得兩種法律文化在司法實踐中呈現出激烈的碰撞,在縣級、省級、國家三級審判機關中均呈現此種特點。
清末修律時期的“禮法之爭”表明立法上一直移植西方刑法,借以改造中國傳統律學,而禮教派又不甘心全部西化,竭力要保持“無夫奸”這一體現禮教的條文,法理派也在一定程度上妥協,使得《欽定大清刑律》盡快頒布。而司法實踐中,清廷適用的是《大清律例》和《欽定大清現行刑律》,在光緒朝適用的還是《大清律例》的封建五刑,而在宣統朝適用了《大清律例》和《欽定大清現行刑律》的刑罰,沒有適用《欽定大清刑律》,故清末修律時期親屬相奸的立法和司法實踐是斷裂,立法一直趨向于西方刑法典內容,以日本刑法典為模板指定新刑法典,而司法實踐中依然適用的是舊律中的罪刑。這種情況到北洋政府時期逐步緩解,立法和司法實踐逐步開始融合。
北洋政府時期,袁世凱將《欽定大清刑律》簡單修訂后,命名《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關于親屬相奸條文直接沿用《欽定大清新刑律》。到1915年《修訂刑法草案》第306條:“本宗緦麻以上之親屬相奸者,處四等有期徒刑。有夫之婦女,處三等有期徒刑。其知情相奸者,亦同。[7](P717)”本條較《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第290條第一款沒有變化,只是對有夫之婦女相奸者,加重到三等有期徒刑(三年至六年),刑法加重一等。《修訂刑法草案》刪除了“無夫奸”條。
再到1918年《刑法第二次修正案》第16章妨害風化罪第239條親屬相奸條:“四親等之內宗親相奸者,處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7]本案對親屬范圍和親屬種類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親屬范圍與舊律服制圖的范圍相似,改為寺院計算法下的四親等內的宗親,如發生相奸者,處1-7年有期徒刑,較《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和《修正修法草案》的刑罰都發生了變化,不再區分幾等有期徒刑,而是直接規定刑罰年限。到1919年《改定刑法第二次修正案》第16章妨害風化罪第250條“四親等內之宗親相和奸者,處一年以下,七年以下有期徒刑。”[7]本條延續了1918年《刑法第二次修正案》的原文。綜觀北洋政府時期的刑事立法,“親屬相奸”延續了《欽定大清刑律》的規定,一直向西方刑法典靠攏,但同時亦不廢除舊律中事關倫紀的條文。北洋政府時期刑事立法一直在舊律和新律之間權衡。
北洋政府時期的司法實踐中運用的是《中國民國暫行新刑律》、大理院判決例、解釋例來指導審判工作。大理院受到兩方面的挑戰,一方面是紛繁復雜、無所適從的法律,另一方面是新觀念沖擊影響下的各種新案件。進退維谷的大理院一方面要堅持舊律中的有關法律,又要創制性地制造判決例和解釋例,供下級司法機關運用,作為判決的依據,彌補立法的不足和疏漏。這一舉措不但彌補了西方近代刑法的基本原則,而且彌補了舊律與司法實踐的差距。
在大理院解釋例有妾與家長通奸,和奸之人在服制圖內屬于無服親屬,仍應以普通和奸罪論(七年上字第759號)。[8]這是因為刑律補充條例第12條對于刑律第82條第2項及第3項第1款,雖有稱妻者,于妾準用之。如妾與家長兄弟無服,如果二者相奸,應以普通和奸在罪論,而不予以親屬相奸論。又有與再從兄弟之妻相奸,不能構成親屬相奸(九年上字第503號)[8]。上告人與某人系同曾祖,則上告人系某人再從兄弟,其與某人之妻某氏,但并無服制,不能算作親屬相奸。上述兩個解釋例說明實際案件中,對暫行新刑律第289條的親屬范圍進行進一步限制,妾與家長兄弟相奸,與再從兄弟妻相奸,都屬于無服親屬,故不是屬于親屬相奸。
又有一案宜城縣知事朱介曾詳稱一國之法律,必與本國歷史相關。中國古代刑律凡關于服制罪名,無不特別加重,即暫行新刑律無夫奸不為刑事犯。而第290條親屬相奸罪的處罰較第289條有夫奸罪重。“誠以為倫常為人生大本,懸法宜嚴。查前清現行律娶親屬妻妾者,以服制之輕重定罪刑之輕重。今民法未頒,婚姻制防,前清現行刑律當然繼續有效。惟有效者僅制防其婚姻,設于成婚后告訴,在審判衙門當然不認為其婚姻成立,男女間是否仍獨立為奸非罪。照新刑律第290條辦理,大有疑義。”[9]有兩種處理意見,甲說認為婚姻制防,男女間媾和,即屬奸罪。乙說認為雖然犯婚姻聯防,男女間究因為婚姻條件而媾和,只能撤銷其婚姻,不能認為其犯奸罪。最終大理院認為中國最重人倫,社會上兄亡以嫂為妻,弟婦為妻者,此類惡習者,應禁止親屬相奸罪,以甲說為準。此解釋例是對《暫行新刑律》和《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補充條例》親屬相奸罪的補充和完善。傳統舊律中娶親屬妻妾的行為,根據服制遠近來確定罪刑輕重。基于兩個原因認定這個行為在民國初年為親屬相奸行為,一是北洋政府初期沒有頒布民律,而運用前清刑律,故娶親屬妻妾的行為是親屬相奸罪。二是民國建立伊始,西方法律的個人主義思潮與傳統律學中的家族主義處以一種對立和融合的狀態,大理院一邊想廢除“無夫奸”的罪名,但又不得不面對中娶親屬妻妾的這一廣為存在的現實,故對傳統律學做出了妥協,承認親屬相奸罪。
北洋政府時期是一個舊勢力沒有完全被消滅,而新生力量也沒有成長起來的時期,這種新舊之間的沖突在親屬相奸罪中表現尤為明顯。大理院對普通和奸罪給予了多方面的擴展和補充,使得親屬相奸罪符合近代西方刑法理論,變通《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一些不適應社會現實的法律條文。大理院解釋例和判決例對親屬相奸罪也作了進一步的變通和擴張,同時也為維護了傳統律學。
1928年《中華民國刑法》第15章妨害風化罪第245條:“四親等內之宗親相和奸者,處一年以下、七年以上有期徒刑。”[8]本條沿用了1919年《修正第二次刑法修正案》第250條的規定,到1933年《中華民國刑法修正案初稿》第16章妨害風化罪第218條:“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相和奸,處五等有期徒刑。”[8]這一修正案中親屬相奸的范圍發生了變化,現在為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而且刑罰變為五等有期徒刑。親屬種類從“宗親”變為“血親”,范圍從“四親等內”變為“直系或三親等內的旁系”。到1934年《中華民國刑法修正案》第16章妨害風化罪第225條:“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相和奸者,處五等有期徒刑。”[8]這一案延續了1933年的規定。到1935年《中華民國刑法》第16章妨害風化罪第230條:“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相和奸者,處五等以下有期徒刑。”[8]1935年《中華民國刑法》一直延續了1933年《中華民國修正案初稿》的規定。
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最高法院在司法實踐中一直致力于趨近近代西方刑法理論,試圖擺脫民初大理院在審理案件處于傳統律學與近代刑法之間的進退維谷境地,拋棄古代律學的罪刑,并逐漸縮小與當時刑事立法的差距,逐步融合。
1932年11月11日刑事非字第150號所記載的案例中[10]“刑法第245條之規定,以相和奸之人屬于四親等內之宗親為限,隨母改嫁之子,對于繼父不得認為刑法上直系尊親屬,則對于繼父一方之親族,即不生宗親關系,加有和奸行為,自不構成前項法條之罪。”周全梅自幼隨母嫁入周維昌為子,以其義父之胞弟周于香作鄰居。當周全梅后與其義叔母周江氏通奸,周于香發現,告到法庭,是否認定親屬相奸。法律原規定繼母都不是刑法上之尊親屬,而繼父之胞弟更不是其直系親屬,故周全梅與繼父之胞弟妻子周江氏通奸,不是四親等內之宗親,不屬于親屬相奸罪。
綜上所述,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最高法院一直致力于彌合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中的斷裂,親屬相奸罪亦一直延續下來,親屬范圍由“四親等內之宗親”,后來改為“直系或三親等內旁系血親”,相奸罪的親屬范圍沒有太大的變化。司法實踐中,和奸罪依然是較親屬相奸罪處刑較輕,親屬之間的和奸罪處罰重于凡人相奸罪。但是隨著受到近代西方刑法的影響,即罪刑法定原則,亦受到近代平權立法思想影響,親屬相奸罪的罪刑也逐漸減輕。
縱觀近代中國刑法中親屬相奸罪之變遷,均有親屬相奸罪重于凡奸罪,足見其重視倫理綱常,維系家族和睦,嚴厲打擊威脅家族秩序的行為,進而維持社會穩定。親屬相奸律亦是秦律有相關規定,進而到漢律詳細記載,至唐律分為三條“奸緦麻以上親及妻”、“奸從祖祖母姑”、“奸父祖妾”。宋亦沒有太多變化,明清律對親屬相奸進行更為詳細補充和完善,從而使親屬相奸罪成為特殊凡奸罪中的一種特殊形態。
通過比較分析,發現清律親屬相奸罪較唐代處罰較為嚴重,都旨在維持家庭秩序,保持親屬關系的和睦,利用嚴峻刑罰營造一種男尊女卑的社會秩序,使人們生活在家族主義之中,一切均由家長和族長做決定,極力壓制個人主義,使其處于統治者所營造的社會秩序之中。但通過對清末修律時期的司法實踐可以發現,因普通和奸罪和凡奸罪的案件發生命案如此之多,對清代統治者所宣揚試圖創立尊卑有別的社會秩序產生懷疑,即親屬關系并不是十分和睦,而是一種對立,或者說一種仇視。
到“禮法之爭”,針對“親屬相奸”發生激烈的爭吵,法理派認為奸罪是依靠教育可以解決問題,而不是刑法所管轄的范圍。禮教派認為如果不讓奸罪入律,則難以維持尊卑有別、長幼有序的禮法,則有損于家庭秩序,造成淫風大勝,國家失德。二者在立法上的爭執主要體現在家族主義與個人主義。但最終和奸罪之“無夫奸”和“親屬相奸”律最終入律,可見到1911年《欽定大清刑律》一方面繼承了中國家族主義的立法,嚴守中國“男女之別”傳統社會秩序,嚴禁禽獸之“無夫奸”。另一方面,繼受了近代西方刑法的立法指導思想,完全借鑒日本刑法典的體例,同時亦參考了德意等國刑法典。清末立法者在固有法與繼受法之間平衡,尋求最合理、最完備的立法技術,立法者最終一直試圖擺脫傳統律學的束縛,企圖用近代西方刑法理念來改造中國傳統律學,短時間內融入世界發展的大格局之中。這也是造成清末修律“禮法之爭”一開始的大爭論,而親屬相奸罪延續數十年,尤其是在民國時期一直處于反復之中。
中國傳統律學有關禮教與倫理的規定,一直流淌在中國人的血液之中,一直在國人心中留下了印象,人們依然注重家庭,家庭和睦在國人心理依然占有重要位置。但近五十年中國刑法近代化過程中,一直通過立法的技術層面和司法實踐的操作層面,來改造中國傳統律學。而近代西方刑法一直注重個人主義的立法指導思想,這就與中國重視家族主義的社會現實不符合。由此看出,單方面拋棄中國傳統律學或完全繼受西方刑法,均不可取,即不能單方面堅持家族主義或個人主義,只有學貫中西,充分融合,方能實現二者有效地結合。考察當前中國刑法中缺乏“親屬相奸”的規定,常常造成社會現實中大量親情倫理犯罪的尷尬境地,較常人相奸并沒有區別,使得審判處于窘境,且在當前刑法典中無“親屬相奸”條款,故“親屬相奸”條款應入刑法典,加重處罰,實現親屬倫理與刑法的完美結合。因此,有效借鑒近代中國刑法比變遷的歷程,來為當前中國刑事立法提供參考,擺脫僅通過改造立法和司法實踐的指導,來實現改造社會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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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29;K249
A
1002-3240(2017)03-0101-05
2017-01-18
張亞飛,華東政法大學法學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山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責任編校:周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