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立剛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法律擬制,抑或注意規定
——“暴力襲警”條款之法律屬性辨析
葛立剛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暴力襲警”條款在司法實踐中存在法律擬制和注意規定兩種解讀,前者認為,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依據在于警察作為暴力實施對象的特殊身份;后者認為,從重的依據在于“暴力襲擊”這一妨害公務的行為手段,突出警察身份只是迫于襲警案件多發的社會現狀而作的立法宣示。經對該條款立法背景、文本涵義的分析,該條款的設置僅僅是通過在立法中將“襲警”明確列舉出來以實現一般預防目的,因而注意規定的解讀更符合立法原意。從罪刑法定原則出發,司法實踐中對“暴力襲擊”應作相對嚴格的認定,只有具有主動性、攻擊性的暴力才被能認定為襲擊,為了擺脫警察控制而實施的不具有攻擊性的輕微暴力則不能構成。
暴力襲警;襲擊;妨害公務;法律擬制;注意規定
為進一步威懾和打擊襲警犯罪,就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妨害公務罪的規定,《刑法修正案(九)》增加了第五款,即“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依照第一款的規定從重處罰。”(以下簡稱“暴力襲警”條款)但在司法實踐中如何認定該條款,并未形成共識。爭議的焦點在于,該條款屬于法律擬制還是注意規定?如果是法律擬制,則暴力襲擊的對象為警察時才能從重處罰,從重的依據側重“警察”的身份;而如果是注意規定,則意味著,突出“警察”身份只是一種提示,暴力襲擊警察以外的其他國家工作人員也應從重處罰,從重的根據則在于“暴力襲擊”這一妨害公務的手段。兩種不同的解釋立場,直接影響該條款在個案中的適用,現以上海市某基層人民法院審理的三起案件為例作簡要分析。
案例一:被告人王某于2015年12月11日19時許,與其同事宋某在上海市海鷗飯店門口附近,因錦江出租車駕駛員卞某拒載,與其發生爭執并對卞實施毆打,后正在附近執勤的上海市公安局虹口分局提籃橋派出所民警韓某到場阻止,并將宋某帶至治安崗亭內處置。王某進入治安崗亭欲強行將宋某帶離,卡住韓某的喉嚨并對韓進行毆打、撕扯警服。后王某被帶至提籃橋派出所處理。
案例二:被告人魚某于2016年1月1日0時許,在上海市虹口區臨平路、瑞虹路路口,因乘坐出租車與司機發生糾紛,出租車司機遂向現場巡邏民警張某求助。張某處警完畢后,魚某認為其處理不公,上前不斷推搡并毆打張,造成其上胸壁軟組織傷。后魚某被前來增援的民警當場制服。
案例三:被告人沈某于2015年11月25日10時許,接受“滴滴專車”業務并駕駛小轎車載客至上海市四平路、吳淞路路口,遇曲陽路派出所民警與上海市交通委員會執法隊聯合執法檢查非法運營車輛時,拒不配合,與執法人員發生推搡、拉扯,并采用趴在車輛引擎蓋上的方法阻礙執法,影響道路車輛通行,造成四平路沿線阻塞近30分鐘。后沈某被民警帶至派出所接受調查。
上述三個案例都是以警察為對象的妨害公務案件,案例一中王某完全基于主動對警察實施襲擊,案例二、三中被告人均作為執法對象對警察實施了一定暴力。對案例一、二法院判決均援用了“暴力襲警”條款,但對案例三并未援用,因為法院認為,執法對象為抗拒執法而實施的暴力程度較低的推搡、拉扯行為尚不足以構成“暴力襲擊”。所以,這就牽涉到“暴力襲警”條款的具體認定問題。在以警察為侵害對象的場合,何種性質何種程度的手段行為才能被認定為“暴力襲擊”,這是“暴力襲警”條款在司法適用中首先需要明確的問題。
在對上述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法院認為案例一中王某作為執法對象以外的第三人主動對依法執行公務的人民警察實施具有攻擊性的暴力,屬于典型的“暴力襲警”,意見的分歧主要集中在案例二和案例三。一種觀點認為,“暴力襲警”條款是一種法律擬制,意在突出對警察的特別保護,該條款的設置也是因為實踐中侵警襲警案件頻發,故在司法適用中應作相對擴大的解釋,只要對依法執行公務的人民警察實施了暴力,而不論實施暴力的方式與強度如何,都應當按照“暴力襲警”條款以妨害公務罪對行為人從重處罰,故案例二和案例三中被告人的行為都屬于“暴力襲警”;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暴力襲警”條款屬于注意規定,即使刑法不作這一規定,對于使用“暴力襲擊”手段妨害公務的行為也應從重處罰,因為“暴力襲擊”相對一般暴力、威脅等妨害公務的其他常見手段顯然具有更嚴重的社會危害性,而特別突出“警察”僅僅是因為以警察為對象的妨害公務案件比較多,立法僅是起宣示和威懾作用,所以對作為從重處罰根據的“暴力襲擊”,應當依照其文義作相對嚴格的解釋,由此,上述案例二應當適用“暴力襲警”條款,但案例三中沈某未實施“襲擊”行為,因而不能適用。可以說,這兩種觀點分別代表了“暴力襲警”條款在司法實踐中的兩種解釋立場,現具體分述如下:
法律擬制的觀點立足對警察權的最大保護,將“暴力襲警”條款中“暴力襲擊”擴大解釋為針對警察的一切暴力行為。該解釋主要考慮警察職務的特殊性、我國警察權保護不力的現狀以及對警察進行特殊保護的立法先例等因素。
首先,警察職權的特殊性要求立法對其特別對待。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第二條的規定,警察的任務是維護國家安全,維護社會治安秩序,保護公民的人身安全、人身自由和合法財產,保護公共財產,預防、制止和懲治違法犯罪活動。可以說,警察的職責牽涉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作為一支對內承擔國家安全和社會秩序維護的武裝力量與暴力后盾,如果其執法權得不到有效保障,必將直接影響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穩定。警察往往處于執法的第一線,與執法對象直接面對面,極易成為矛盾爆發的直接受害者。“從根本上說,這種危險狀態不僅是由于警察承擔著維護安全和保護自由的任務,而且在實際上還承擔著平息安全和自由之間的沖突這樣的使命。”①王世洲、欒莉:《論襲警罪的信條學基礎》,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7年第4期,第50至55頁。警察的特殊職責以及警察權行使的方式,是立法者進行相關立法必須考慮的問題。實際上,刑法中存在針對警察進行特別立法的先例,如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規定“冒充軍警人員搶劫的”,屬于搶劫罪的加重情節之一;第279條規定“冒充人民警察招搖撞騙的”,依照招搖撞騙罪的規定從重處罰。所以基于立法對警察權特別保護的價值傾向以及刑法典體系性的考量,將“暴力襲警”條款中的“暴力襲擊”進行擴大解釋以實現警察權保護的最大化,似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其次,實踐中侵警襲警案件多發的現狀是“暴力襲警”條款設置的直接推動力。早在2003年就有人大代表建言增設“襲警罪”,之后關于是否應設立“襲警罪”的爭論就未曾停歇過。支持派的論據不僅包括警察執行公務的特殊性,更有侵警襲警案件多發的數據支撐;反對派則認為,暴力襲警屬于妨害公務的一種,設立獨立的襲警罪在立法技術上會造成重復。②陳瑋、趙舒文:《專家解析:我國刑法為什么沒有單設“襲警罪” 》,http://news.fjsen.com/2015-10/20/content_16770184.htm,2016年11月24日訪問。而從某種程度上講,《刑法修正案(九)》設立“暴力襲警”條款實際上是支持派和反對派相互博弈后的產物,是一種折中方案。但不可否認的是,實踐中侵警襲警案件的高發是推動相關立法工作最為關鍵的因素之一。據統計,2010年以來,全國侵警襲警案件年均遞增1000起以上。2010年受侵害民警7000多人,2013年就已猛增到12000多人。③孔大為:《呼吁設立“襲警罪”,維護法律尊嚴》,http://news.cpd.com.cn/n19016/n47141/c28093069/content.html,2016年11月24日訪問。所以,警察在執法的危險性方面、在因為執法而已經付出的代價方面,都是其他類型的國家工作人員無法比擬的。“法與世轉則治,治與世宜則有功”,根據社會形勢的發展變化及時調整法律,是法治逐漸成熟和完善的表現。而正所謂“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刑事立法本身就具有威懾和指引作用,突出對襲警行為的打擊、對警察權的保護,至少從功利主義角度看,符合刑事立法的目的。
最后,將“暴力襲擊”解釋為針對警察的一切暴力,未超出“襲警”的涵義。通常,大陸法系國家將襲警行為置于妨害公務罪中一并予以規制,如《德國刑法典》第一百一十三條規定:“行為人使用暴力或者通過暴力的威脅對被委托執行法律、法律命令、判決、法院的決定或者規定的公務員或者聯邦軍隊的軍人,在其從事這種職務活動時進行抵抗或者此時對他進行暴力性攻擊的,構成抵抗執行官員罪。”④馮軍:《德國刑法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6至87頁。而只有英美法系國家才設置獨立的襲警罪,如英國1996年《警察法》中明確規定了襲擊、對抗或者惡意妨礙正在執行職務的警察或者正在協助警察執行職務者,構成襲警罪。①謝望原:《英國刑事制定法精要(1351- 1997)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 83至85頁。在我國,在《刑法修正案(九)》實施之前,刑法并沒有專門關于“襲警”的規定,在一些場合所使用的“襲警罪”的名稱實際上也是舶來品,援用了英美法系國家對妨害警察執行公務相關犯罪的法律稱謂。《刑法修正案(九)》所設置的“暴力襲警”條款顯然亦是受之影響,采用了“襲擊”的字眼,那么我們理解“襲擊”的涵義就不能脫離“襲警罪”本來的涵義。從上述對襲警罪的表述來看,除了襲擊外,單純的對抗等行為也能成為襲警罪的手段。故將我國刑法“暴力襲警”條款中的“襲擊”解釋為針對警察的一切暴力,符合國際通行看法,并沒有超出人們對“襲擊”進行理解的可能范圍。
上述三個案例的判決法院實際上采用了注意規定的觀點,將“暴力襲警”條款理解為對實施“暴力襲擊”手段行為的要從重處罰,因而在司法認定過程中,對“暴力襲擊”的認定采用了相對嚴格的標準,對不具有“襲擊”性質的暴力則一律排斥在“暴力襲警”條款的適用范圍之外。
首先,“暴力襲擊”屬于妨害公務性質比較嚴重的手段行為,理應從重處罰。根據《辭海》的解釋,“襲擊”更多是被用在作戰活動中的一個概念,它是指“乘敵不備突然實施攻擊的作戰行動”。②《辭海》(1999年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6頁。盡管該解釋不能直接在對“暴力襲警”條款的理解中予以套用,但至少可以由此作出判斷,“襲擊”應當是一種突然主動實施的具有攻擊性的暴力,為了反抗執法而采用的具有“防衛”性質的一般暴力則不能被認定為“襲擊”。正是基于此,上述案例三中,法院認為被告人不配合執法而采用的推搡、拉扯等輕微暴力不構成“暴力襲警”。所以,在暴力實施的方式上,“暴力襲擊”的社會危害性明顯要重于一般的暴力,因而即使沒有規定“暴力襲警”條款,也應對以“暴力襲擊”手段妨害公務的行為從重處罰。而所謂注意規定,是指“在刑法己作基本規定的前提下,提示司法人員注意,以免司法人員混淆或忽略的規定”。③吳江:《刑法分則中注意規定與法律擬制的區分》,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11期,第56至60頁。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規定并沒有改變刑法的基本規定,只是對法律規范內涵的重申,對不同惡性程度的暴力行為施以不同強度的刑罰,本就是刑法的應有之義,即使不設置或刪除“暴力襲警”條款,對以“暴力襲擊”手段妨害公務的行為從重處罰也符合刑法的基本規定。所以,“暴力襲警”條款不屬于法律擬制,而應屬于注意規定。
其次,突出對警察的保護,僅是對現實社會狀況的回應。近年來,侵警襲警案件確實處于高發狀態,但某一類案件多發并不能成為刑罰發動或加重處罰的理由。比如,不能因為當前危險駕駛犯罪多發就適用較高的刑罰,更不能因為顛覆國家政權犯罪極少就適用輕刑。畢竟,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才是決定刑罰量的最基本因素,或者說,適用何種強度的刑罰在根本上應取決于行為造成了何種性質何種程度的法益侵害,而不在于案件的多寡。盡管警察的職權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并不意味著警察的執法權威就應當具有獲得優先和重點保護的特權。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四款規定,故意阻礙國家安全機關、公安機關依法執行國家安全工作任務,未使用暴力、威脅方法,造成嚴重后果的,也應定妨害公務罪。據此,警察執行國家安全任務,即使行為人未使用暴力、威脅方法,也能構成妨害公務罪,這實際上是降低了妨害公務罪入罪的門檻。但刑法作出該規定的依據并不在警察的身份,而是該行為侵犯了刑法所保護的更高的法益——國家安全工作的公務活動。而在第五款“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規定中,警察的人身權利顯然并不比其他國家工作人員的更重要,警察的執法權威也并非凌駕于其他國家工作人員執法權威之上,所以將警察身份作為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依據并不具有立法上的正當性。而突出警察的身份,只是迫于侵警襲警案件多發的現實狀況而在刑法典中對該類犯罪進行重申和宣示,或許這才是立法的本意。
法律擬制和注意規定的區分,從根本上講其實就是法律解釋的問題。運用刑法基本理論對規定進行解釋得出的結論,如果與基本規定的內容相同,就是注意規定;如果內容不同,卻獲得相同的法律效果,則為法律擬制。①吳江:《刑法分則中注意規定與法律擬制的區分》,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年第11期,第56-60頁。所以對“暴力襲警”條款法律屬性的判斷,落腳點仍應放在對該條款的規范解釋上。
首先,對警察進行特別立法的必要性,不能成為將“襲擊”解釋為一切暴力的理由。刑法從重打擊某一類犯罪,必然是因為該類犯罪侵犯了更重要的法益,相比其他犯罪具有更加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刑法規定,對冒充軍警人員搶劫的從重處罰,因為軍警人員作為訓練有素并且通常還攜帶武器的一類群體,在實施搶劫犯罪過程中對被害人所造成的心里壓制顯然是普通人無法比擬的,冒充其實施搶劫顯然具有更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此時對其從重處罰就具有合理性。而在妨害公務罪的規范構架之下,相比其他國家工作人員的公務活動而言,警察的執法活動并不當然具有優越性。比如對正在組織調解工作的法官實施暴力,法官通常并不像警察那樣受過專業的訓練,在面臨暴力時可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而其作為法律裁判機關的工作人員,代表的執法權威以及法治的尊嚴可能還高于警察,所以襲擊警察相比襲擊其他國家工作人員并沒有侵犯更重要的法益。也就是說,警察的職權確實具有特殊性,但這只是造成了客觀上以警察為對象的妨害公務案件相對多發,但就個案而言,該類案件并沒有侵犯更重要的法益,因而在刑罰的反映力度上也應當保持必要的克制。
其次,嚴格遵循“襲擊”的文義進行解釋既是罪刑法定的要求,也符合立法原意。誠如上文所述,如果將英美法系國家關于“襲警罪”的規定作為對我國刑法“暴力襲警”條款進行解釋的依據,那么,將“襲擊”解釋為一切暴力,自然不超出“襲擊”的可能含義。但我們在借鑒域外概念時,必須關注和警惕中外文之間的翻譯所導致的文義差異。英文“襲警罪”中的“襲擊”所對應的英文字母是“attack”,而該單詞所對應的中文含義還包括非難、抨擊、辱罵等,也就是說,英文中“襲擊”的外延實際上遠大于中文中的“襲擊”,而在“襲警罪”中從英文的“attack”到中文的“襲擊”,也只是一種概括性的翻譯。在法律解釋過程中,文義解釋作為法律解釋諸方法中的基礎性方法,應被置于優先地位。①魏治勛:《論文義解釋方法的細分釋法功能》,載《法學雜志》2014年第8期,第54-62頁。而對中國刑法中的相關條款進行解釋,顯然只能依據相應詞句在中文中的含義來作出解釋,所以對“襲擊”進行解釋只能將其置于中文的語言環境中。而且從語言的表述習慣及條款的邏輯關系看,“暴力襲警”條款規定的是“暴力襲擊”,而不是“暴力阻礙”,而且如果將“襲擊”解釋為一切暴力,那么“暴力襲擊”的表述則在邏輯上存在重復,顯然不是立法的本意。“暴力襲擊”并不同于“暴力”,在司法認定中必須考察“襲擊”的本來含義及成立條件,這是貫徹罪刑法定原則必須堅持的底線。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在《刑法修正案(九)》的審議報告中也指出,“針對當前社會矛盾多發,暴力襲警案件時有發生的實際情況,在妨害公務罪中將襲警行為明確列舉出來,可以更好地起到震懾和預防犯罪的作用。”②喬曉陽:《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審議結果的報告》,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15年第5期,第833-835頁。可見,立法的本意也在于對襲警行為“明確列舉”以實現刑罰的一般預防功能,而并非試圖加大對所有暴力阻礙警察執法犯罪的處罰力度。
綜上,在“暴力襲警”條款中,將“警察”列舉出來僅是基于襲警案件“時有發生”的社會現狀,為實現法律的宣示和引導功能而做出的立法安排,從重的依據仍然是“暴力襲擊”這一行為的嚴重社會危害性,故該條款應被解讀為其是一種注意規定。
首先需要明確,“暴力襲警”不是獨立的犯罪,而是妨害公務罪的一個法定從重處罰情節。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款規定,“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由此,通常情況下妨害公務罪的行為手段包括暴力和威脅,而“暴力襲警”顯然只能由暴力構成,威脅手段應當被排除。同時,在實施暴力的對象上,妨害公務罪中的暴力不僅包括直接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身體實施的有形力,還包括對物的暴力。③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17頁。而“暴力襲警”條款設置的直接動力來自實踐中不斷發生的侵警襲警案件,故其體現的應當是對警察人身的保護,所以該條款中的“暴力”只能針對警察人身,而不包括物,單純對警車、警務設施等物實施的暴力不能適用“暴力襲警”條款。
而基于上文關于“暴力襲警”條款法律屬性的分析, 對“襲擊”應根據其文義作相對嚴格的認定,即“暴力襲擊”應當是具有主動性和攻擊性的暴力,而對于實踐中常見的僅僅為擺脫警察的控制而采用的輕微暴力則不能被認定為“暴力襲擊”,即使該暴力造成了輕微傷以上等相對嚴重的后果,也不能以結果反推行為的性質。同樣,如果行為人主動對警察實施拉扯、撕咬甚至毆打等有形力,或在執行公務時對方在抗拒警察依法控制過程中使用明顯超出擺脫控制必要限度的暴力,就被應當認定為“襲擊”,而在此情況下是否造成輕微傷以上后果只可能影響入罪,但不影響對該襲擊行為性質的認定。也正是“暴力襲擊”相對于“暴力”所反映的行為人更深的主觀惡性,才是立法對“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法理根據。由此,可以將實踐中的暴力襲警案件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是行為人作為警察執法對象以外的第三人,對警察突然主動實施的暴力,如案例一,就屬于典型的暴力襲警犯罪;二是行為人作為執法對象,在抗拒警察執法過程中實施了明顯超出擺脫控制必要限度的具有攻擊性的暴力,如案例二。
對于所實施的暴力是否超出擺脫控制的必要限度,應在個案中作具體的判斷。案例二中被告人魚某不斷推搡并毆打民警張某,其相關暴力行為并非囿于警察的強制而“被迫”實施,而是主動實施暴力,推搡并毆打的行為亦明顯具有攻擊性,故應當認定為“暴力襲擊”。但在案例三中,被告人沈某與執法人員之間的推搡、拉扯并不具有攻擊性,趴在車輛引擎蓋上也僅僅是為了不被執法人員控制,并未實施超出擺脫控制必要限度的暴力,因而不能被認定為“暴力襲警”,該案判決法院的意見是正確的。但在司法實踐中,仍有相當一部分司法機關在審理相關犯罪案件中,對“暴力襲擊”與“暴力”不作區分,無形中不當擴大了“暴力襲警”條款的適用范圍,應當予以糾正。如安徽省某基層法院審理的陳某妨害公務一案中,被告人陳某駕駛一輛小型轎車行經某路口時違反交通規則,值勤交警盧某示意其停車接受檢查并出示駕駛證件,陳某佯裝出示證件,突然加速駕駛車輛,致使盧某被拖行摔倒在地,左膝蓋摔傷,警服、執法記錄儀及隨身物品均不同程度損壞。該判決援用了“暴力襲警”條款,其在說理部分如此論述:“其以暴力方法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執行職務,應當依法予以從重處罰”,①安徽省某市某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顯然該判決對“暴力襲擊”與“暴力方法”并未作嚴格區分。所以在司法認定過程中,務必避免將針對警察而實施的一切暴力都認定為“暴力襲警”,更不能將“暴力襲警”直接等同于“暴力方法”,否則將造成“暴力襲警”條款的濫用,有違罪刑法定。
實際上,“暴力襲警”只是妨害公務罪從重處罰的一個法定依據,不具備該情節,并不意味著對相應行為就不能從重處罰,只不過是不能援用“暴力襲警”條款而已。如上述陳某妨害公務一案中,陳某突然加速行駛行為所反映的主觀惡性、行為造成的后果等都是在判決中可以酌定從重量刑的考慮因素。而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依據也在于其手段行為的嚴重社會危害性,故在司法實踐中不能僅僅關注警察作為暴力實施對象的特殊性,更要注重手段行為“暴力襲擊”本身的認定。
或許,“暴力襲警”條款的設置是刑事立法迫于日益嚴重的襲警行為而對所謂“民意”所作的一種屈從和妥協,其間存在著明顯情緒性立法的色彩。②劉憲權:《刑事立法應力戒情緒——以〈刑法修正案(九)〉為視角》,載《法學評論》2016年第1期,第86-97頁。對社會危害性更嚴重的“暴力襲擊”的手段行為從重處罰,本就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的生動體現,符合刑事司法裁判的基本精神。然而動輒通過立法來完成這種僅具象征意義的宣示是否正當和必要,確實值得商榷。但在立法塵埃落定之后,對立法功過進行評判的急迫性應讓位于以探尋立法原意為宗旨的法律解釋,對立法的尊重和服從是司法裁判者應當堅守的不可僭越的紅線。面對司法實踐中“暴力襲警”條款適法不統一的狀況,尤其應當在罪刑法定原則的指導下對條文做出最妥當的解釋,使法律的價值在每一個司法裁判中都能夠恰如其分地實現。暴力襲警從重處罰的依據并非警察作為暴力實施對象的特殊身份,而將“暴力襲警”條款解讀為一種注意規定,是對該條款的立法背景、文本邏輯結構及字面涵義綜合考察后得出的最貼近立法原意的解釋結論,在司法實踐中認定“暴力襲警”都應以此作為解釋前提。同時,對暴力襲擊警察應當從重處罰,并不意味著對暴力襲擊法官、檢察官就不從重處罰,從重的依據應牢牢建立在對“暴力襲擊”手段行為的認定上,區別僅在于,襲擊警察的從重是“法定”從重,而襲擊警察以外的國家工作人員的從重是“酌定”從重。
Legal Fiction,or Note Provisions: Analysis of Legal Attribute on“Violence Assaulting Police” Clause
Ge Li-gang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42)
There are two interpretations on "Violence assaulting police" clause in judicial practice:One view is that the heavier punishment for assaulting the police is based on the special status of the police; Another view is that heavy punishment is based on the status of many such cases, the purpose of legislation is only to remind the public. On analyzing the legislative background and the meaning of the text, the provisions of the provision is only to achieve the purpose of general prevention, so the latter interpretation is more in line with the legislative intent.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a legally prescribed punishment for a specified crime, "violent attack" should be relatively strict identification in the judicial practice. Only a proactive, aggressive violence can be identified as an attack, Minor aggression without aggression which is usually just to get rid of police control does not constitute.
Violence assaulting police; Attack; Obstruction of official duties; Legal fiction; Note provisions
D631
A
1008-5750(2017)04-0045-(08)
10.13643/j.cnki.issn1008-5750.2017.04.006
2017-04-28責任編輯:何銀松
葛立剛,男,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2015級刑法學博士研究生,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法院法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