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是給我一盞神燈,我一定要許愿將莊述之剔出我的生活。
這個十分鐘前抓到我把柄的家伙此刻正帶著我走向一條不歸路,我雖心不甘情不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操場后的圍墻邊,莊述之三兩下跳上墻頭,身姿矯健,一看就是過來人。我鄙夷地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愣在那兒干嗎,上來啊,要是保安來了,我倆都完了。”莊述之催促我,然后彎腰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拉你上來。”
“不用!”
我無視他,學著他的樣子跳上墻頭,可我沒他那么高,身手也沒他好,掙扎了半天才費勁地爬上去,低頭一看,我的白色校服已經變成了黑色,袖口的位置也不知在哪個環節被鐵絲劃出一道口子。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所以莊述之才會肆無忌憚地蹲在墻頭笑得像只老鼠。
他肩膀一聳一聳的,指著我大笑:“能看到你這種好學生做這種事,我就算被罰站也值了。”
是的,莊述之因為逃課打籃球被罰站了,但他這種放縱不羈的學生怎么可能老老實實地站兩個小時呢?
于是,他趁老師不注意跑了出來。
于是,他意外地撞見了我。
彼時,我正偷偷摸摸地在公告欄前徘徊,時不時瞥向好學生紅榜榜首那張照片。上面的少年眉清目秀,笑起來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即使是再臃腫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沒有一絲違和感。
我比任何人都熟悉他——陳江海,每次月考都穩穩當當超越我一分的年級第一。
趁四下無人,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工具刀,一點一點將照片撕了下來,最后一步完成時,我聽到草叢后一陣窸窣聲,回頭便看到身影筆直的莊述之站在那里,舉著手機沖我晃了晃,一臉揶揄的壞笑:“作案過程我都拍下來了,人贓并獲哦。”
在此之前,我和莊述之雖是同班同學,卻也僅限于互相知道對方名字而已。
我們沒有被分到同桌,沒有被分到同一組值日,甚至在月考時,因為按成績劃分考場的緣故,我也毫無疑問甩他一大截。
誰能想到,一張照片,一段錄像,竟成了我倆恩怨開始的導火索。
十分鐘內,我用盡各種辦法,軟磨硬泡,威逼利誘,都沒能說服莊述之刪掉錄像。全程他都靠在大樹下,將手機舉得高高的,我跳啊跳,卻怎么也沒辦法夠到分毫。
“你到底想怎樣?”我有些著急,喘著粗氣坐在草地上。
莊述之蹲下身來,屈指在我額前敲了敲,說:“那就得看你的表現了,表現得好,我就刪掉,表現不好……”
他“嘿嘿”笑了兩聲,起身朝操場方向走,回頭朝我比畫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跟上。
他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格外修長。他走路的時候背脊挺得筆直,因為腿長,我必須得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步伐。走在他身邊,我斜眼看了看他的側顏以及平整的鬢角,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女生間經常討論的那個話題——
安靜溫潤的陳江海和風流倜儻的莊述之,你選擇哪個?
很難抉擇。
若說陳江海是四月天上的一輪明月,那莊述之無疑就是七月天里炙熱的陽光。
而明月和陽光,是缺一不可的。
2
學校門口的麻辣燙店里,熱氣逼人,沒有空調,只有一臺小電扇勉力支撐。莊述之坐在我對面,吃得汗流浹背。
我真搞不明白,莊述之一個富得流油的貴公子怎么會喜歡吃這種東西?要知道,他可是那種一個星期衣服牌子都不會重樣的學生,出入高檔酒店,吃的都是進口食品,卻偏偏對路邊這種小攤產生了興趣。
“你怎么和我媽一樣?”莊述之夾起一塊土豆往嘴里放,因為太燙,他不得不用手在嘴邊扇風,“要是讓她看到我在這兒吃飯,一定會嘮叨死的。”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人各有志?
思索期間,莊述之已經不間斷地給我夾了滿滿一碗,還不停地招呼我:“多吃點,我請客。”
可我另有一套心思。
我叼著筷子,旁敲側擊地問他:“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去撕照片?”
莊述之頓了一下,然后放下筷子,隨意擦了擦嘴,伸出兩根手指頭在我面前擺了擺:“第一,你嫉妒他每次考試都比你好,所以拿照片回去扎小人詛咒他……”
“喂,我有這么陰險嗎?”
我打斷莊述之的話,拍案而起,成功將店里所有視線吸引到了這里。
見我這副樣子,莊述之趕緊舉手做投降狀:“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了,你先坐下好不好?”
“那第二呢?”
“你看上人家了唄,拿著照片去睹物思人。”
“莊述之!”
我再度起身,莊述之卻笑了。他兩眼彎彎,嘴角勾起的弧度剛剛好:“你臉紅了,看來是第二種,我猜對了!”
他朝我比了個“耶”的手勢,那笑容落在我眼里,滿滿的都是嘲諷。
“不過陶熹,我勸你還是死心吧,你和陳江海太不合適了。”
“為什么?”
“因為,一山容不得二虎,雖然你是只母老虎。”
莊述之同學徹底激怒我了,我沒了吃東西的興致,轉身走出店鋪大門。莊述之趕緊追上來,半討好似的說:“好陶熹,陶熹同學,我開玩笑的,別生氣好不好?我請你吃冰淇淋?”
我停下腳步,皺著眉頭轉身看他:“陪你吃完麻辣燙了,視頻該刪了吧。”
北方的九月,天還悶熱得很。我和莊述之并排站在街上,他比我高了一個頭,我仰頭能看到他近乎完美的下頜線。可面對這樣的尤物,我怎么突然有種一拳打上去的沖動呢?
因為莊述之說:“我什么時候說你陪我吃麻辣燙我就刪視頻了?”
我見過耍賴的,但沒見過這么明顯的。可莊述之說,耍賴不明顯的話,就不叫耍賴了。
那天,我成功將他追到校門口,欲暴揍一頓解恨,卻沒想莊述之突然停下轉身,我毫無防備,直直撞進他胸膛。在我躲開之前,他又順勢攬過我的肩,以蠻力將我帶進一條胡同里。
“啊……流氓!”我大喊。他捂住我的嘴,手心的濕熱零距離接觸我,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噓!別出聲,教導主任在門口。”他輕聲道。
我怎么忘了,此刻我們還在逃課中。
我停止掙扎,任由他的氣息環繞著我。良久,他才松開手,警惕地朝外面望了望,確認安全后才將我帶出來。
就這樣,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課,第一次吃麻辣燙,甚至是第一次與男生親密接觸,全部獻給了莊述之。
3
那段視頻存在莊述之的手機中,像定時炸彈一樣讓我寢食難安。他總拿它威脅我,大到掩護他逃課,小到去餐廳打飯,所有事情,只要他舉起手機,我就要乖乖地去做。
要知道反抗與壓迫并存,我決定做點什么。
體育課的時候,我借口不方便,趁大家跑圈時偷偷地潛回教室,在莊述之的書桌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
抽屜里,沒有!書包里,沒有!口袋里,還是沒有!
我沮喪地坐在他的位子上,掏出手機試著打了他的電話。沒過幾秒鐘,那邊傳來他的聲音。
莊述之似乎在打籃球,氣喘吁吁的,身后還傳來陣陣喝彩聲。他扯著嗓子問我有什么事,我忙解釋說撥錯了,趕緊掛掉了電話。
A計劃,失敗。
下午放學后,我約莊述之一起坐公交車回家。莊述之二話沒說便給家里的司機打了電話,告訴司機不用來接他放學,然后跟著我走向公交站。
我已經偷偷地觀察好了,他的手機放在左邊的口袋里,所以上車之后,我特意找了雙人座,搶先坐在他的左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耳機不由分說塞進了莊述之耳中。
“這什么?”面對我突如其來的殷勤,莊述之顯得十分不自在。
我解釋道:“今天下載的歌,很好聽的,你聽聽看。”
那可不是普通的歌,那是我特意找好的催眠曲。果不其然,沒過幾分鐘,莊述之便靠在玻璃上昏昏欲睡。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將手探進他的口袋。成功獲取目標,我努力抑制住心里的激動,躡手躡腳地將手機拿出來,想著馬上就要脫離莊述之的魔爪了。
可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解決。
我止步于“輸入密碼”這一環節,明明只需要一步,可這一步,難于上青天。
我欲哭無淚,在莊述之醒來之前趕緊把手機放了回去。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把耳機還給我,喃喃道:“一點也不好聽。”
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望著屏幕上幽藍的光愣怔了許久。該死,我忘了關了。
他看看手機,又看看我。為了不暴露自己,我只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眼神飄飄忽忽,就是不敢對上他的眼睛。
B計劃,失敗。
下車后,我高喊了一聲:“啊,糟糕,我的手機不見了。”
“真的?”莊述之也跟著我急了起來,“是不是剛剛下車時人太多,被偷走了?我陪你去警察局吧。”
“不用不用,”我忙擺手,“一部手機而已,你把你手機借我一下,我給家里打個電話。”
莊述之很慷慨,也愿意幫助我。我剛要接過手機,他卻突然縮了一下手,瞇縫著眼睛看我,似乎想要看穿些什么,然后他撥通了我的電話。急促的鈴聲從我包里傳來。C計劃,也失敗了。
“陶熹,怪不得你這一天都怪怪的,原來是想偷偷地刪視頻啊。”
莊述之很聰明,一眼看出了我心里的小九九。可我死鴨子嘴硬,偏偏不承認:“沒有。”
我不等他接話,轉身往自家小區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發現莊述之還站在那里,雙手插兜,隔著擁擠的人群回望我。天色漸暗,我不大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我想,此刻他一定很得意。
4
沒過多久進行了文理分班,在這之前,班里組織了一次聚會,熱熱鬧鬧間,有人提議玩擊鼓傳聲。我本不想參加,但捺不住大家的盛情邀請,每次麥克風傳到我手里,我都如同觸了電一樣慌忙避開。第三輪剛開始,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手忙腳亂間,音樂停止,麥克風正好掉入我懷中。
“唱歌,唱歌,唱歌!”
莊述之也在起哄者行列中,他的笑聲最大。而陳江海,他的性格不允許他做這樣的事,自始至終,他都只是坐在角落,含著笑看這場喧鬧。
我被推到風口浪尖,拿著話筒別別扭扭地走上前,硬著頭皮唱了一首歌。
“沒勇氣的人猶豫的瞬間,幸福就飄過面前,我平凡無奇,而你像燦爛星星,讓我擔心……”
我全程閉著眼睛,不敢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我知道自己五音不全,也知道自己此刻顫抖得有多厲害。我只希望時間快一點過去,這首歌快點結束。
副歌的時候,另外一個聲音插進來,清清亮亮的,一下子便贏得了在場一眾叫好聲。我茫然抬頭,睜開眼睛,看到莊述之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拿著和我一樣的麥克風,哼著和我一樣的曲調,眼里滿是笑意。他拍了拍我的肩,沖我做了個“贊”的手勢。
我一下子來了動力,就這么搖搖擺擺地和他一起唱了下去。
“明明很愛你,明明想靠近,但是你的身邊有人捧花,總是擁擠,我憑什么一一打敗情敵,敢大聲說要做你的唯一……”
那一刻,我在心里給莊述之打了一個大大的“對鉤”,我也終于承認:他很帥!
一場聚會搞得我恍恍惚惚,直到晚上回到家打開手機,我才看到那條令我輸了游戲的短信。
竟然是莊述之發來的。
“故意輸掉游戲,唱首歌給大家助興!”
你坐過過山車嗎?你體驗過那種突然升上高空又突然墜落的感覺嗎?你經歷過那種想吶喊卻張口無聲的無助嗎?
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要讓我出丑。
原來,我剛剛的感動只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幻覺。
我打電話過去,那邊的莊述之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熱鬧的氛圍中,說話的語調格外輕快,卻又讓我極度憤怒。
他說:“陶熹,沒想到你唱歌那么難聽,這下陳江海是絕對不會喜歡你了。”
我憤憤地說:“要你管!”
5
莊述之似乎意識到自己錯了,十二個小時不間斷地出現在我周圍。
“陶熹,這道題我不會,你幫我講講唄。”
“陶熹,這是我爸從國外帶回來的巧克力,你嘗嘗?”
“陶熹,聽說市中心那邊開了一家超棒的麻辣燙店,我帶你去吃啊?”
我轉頭看著他諂媚的神情,冷冷地丟下兩個字:“沒空!”
莊大少爺這次是真的意識到,惹惱女生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了。
下午放學后,我被莊述之堵在教室門口。他一條腿抬起搭在門框上,擋住了我的去路。
“你干嗎?”
我態度不好,他也不惱,隨手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在我面前晃了晃:“喏,美術畫室的鑰匙,我特意給你要來的,要不要一起去?”
我眼前亮了一下,睜大了眼睛問他:“你從哪里搞來的?”
“當然是從看門大叔那兒,我可是下了血本。”
莊述之撇撇嘴,拉起我往美術畫室跑:“快點吧,大叔說只給一個小時的時間。”
畫室在科技樓頂層,我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美術,來了學校后有事沒事就愛來這里待一會兒,后來課業繁重了,我就不來了。
聽說新來的看門大叔很是嚴厲,也不知道莊述之用了什么手段才賄賂成功的。
我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樓下是籃球場,場上的少年們身姿矯健,讓我不由自主聯想到幾個月前,也是同樣的位置,我看到的那個少年。
“當時他也在打籃球?”莊述之坐在我旁邊,一邊打游戲,一邊頭也不抬地問我。
“嗯。”
“不對啊,”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陳江海從來不打籃球的啊。”
他突然湊近我,用一種同情加憐憫的目光看著我,說:“陶熹,你是不是看錯了,也喜歡錯人了?”
他湊得極近,我甚至能看到他臉上細小的絨毛。我感覺到臉上像有火燒起,熱得不得了。我趕緊推開他,走到一邊。
“不過這也不是壞事,陰差陽錯,我倒是認識了你。”莊述之突然開口。
“怎么說?”
“其實我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認識你。”他頓了一下,眼角眉梢掛上笑意。我聽到心臟“怦怦”地要跳出來的聲音,莊大少爺何時如此認真過?
“每次成績單發下來,我看著你的成績總會納悶,一個女孩心理素質是有多強,才能忍得住當萬年老二。”
“莊述之,你去死吧。”
我追著他奔跑在畫室中,紙張和鉛筆屑飛揚起,在我們中間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最后,莊述之跑不動了,開始求饒:“我錯了。”
他一溜煙跑了出去,我剛想追,忽然聽到角落里一點微弱的聲音。我循著聲音望去,發現莊述之竟忘了將手機拿走,屏幕還停留在游戲界面,上面明晃晃地顯示著“Game over”。
“莊……”
后面兩個字被我硬生生咽進了肚里。我拿起手機,熟練地退出游戲界面,點開相冊,心想,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莊述之啊莊述之,你也有老馬失前蹄的時候,這次終于輪到我了。
但下一秒,我望著空蕩蕩的相冊目錄,笑不出來了。
6
莊述之再次因為逃課被抓包了。這次老師長了心眼兒,為了防止他逃跑,特意將罰站地點選在了辦公室門口,還去體育器材室借了兩個實心球,要他舉著,站多久就舉多久。
素日里狂放不羈的莊大少爺也一下子沒了轍,呆呆地站在辦公室門口,那兩個實心球像兩個秤砣一樣壓得他氣喘吁吁。汗水順著他的俊臉滴下來,滴在地上,不時有女生經過,看到他這副樣子,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而莊述之此刻的表情,不言而喻。
我哼著歌,一遍又一遍地從他面前經過。看著他的臉色由白轉青,我的腳步輕快得像只剛解放的兔子。
“陶熹,你太不厚道了。”
我停下來后,莊述之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我?我怎么了?”我狀若無辜地說。
“你敢說不是你找老師揭發我逃課的?”
當然不僅僅是這樣,就連舉實心球這個建議,也是我向老師提議的。
我昂頭看他,絲毫不畏懼:“那你能把我怎樣?”
“我……”莊述之終于氣急,扔下實心球,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卻絲毫都不害怕。
“你就不怕我把視頻給別人看?”他作勢要按手機。我被他這一系列舉動逗笑了,一把搶過手機,點開相冊,舉到他面前,聲音涼涼的:“那你得先有視頻吧。”
那天莊述之根本就沒有拍到什么東西,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他為了調侃我而做出的把戲,而我竟真的傻傻地上了鉤。他將那段并不存在的視頻當作威脅我的籌碼,而我就像個小丑一樣配合他這場演出。一想起他像個大爺一樣坐在教室里等我從食堂給他打飯回來的場景,我就一肚子氣。
“莊述之,耍人很好玩嗎?你很喜歡看我被耍的樣子嗎?”我大聲質問他,聲音回蕩在走廊中,引得不少同學紛紛從教室里探出頭來看這場好戲。老師也聞聲從辦公室出來,皺著眉頭責備我們:“吵什么吵,快回去上課。”
我來了底氣,對老師的話充耳不聞,只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莊述之,眼睛里的火像是馬上要燒起來了。而莊述之全程只是看著我發火,絲毫沒有吭聲。
那一刻,我說不出來到底是什么心情,有憤怒,有難過,有自嘲,也有失望,難道在莊述之眼中,我只是個供他消遣的玩具嗎?每每看著我為那段視頻緊張,他就不會有一點點自責嗎?
他沒有,他在盡情享樂,怎么會顧及我的感受,我又是他的誰呢?
不知不覺,我的眼淚已經淌了滿臉。莊述之見狀想上前幫我擦掉,伸出來的手卻在半空中被我打掉。我大喊著:“你別過來。”
“陶熹,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快回去上課。”
老師也生氣了。關鍵時刻,一雙溫暖的大手拉著我后退了一步,陳江海不知何時走過來,擋在我面前,向老師賠罪:“不好意思啊,老師,陶熹今天心情不好,我這就帶她回去。”
我在恍惚中被陳江海拉走,走到樓梯盡頭的時候回頭,看到莊述之仍以舊姿勢站在原地,他嘴唇張張合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7
我和莊述之就這樣斷交了。
我們本來也不在一個頻道上,若不是那場烏龍事件,可能直到高中畢業也不會有任何一次交集。他有他的小圈子,可以憑借優渥的家境繼續在這所市重點學校的重點班立足,我依舊會每天學習到天昏地暗,繼續做我的“萬年老二”。
我和陳江海,倒是日漸熟悉起來。
為了感謝那次他為我解圍,我特意請他吃飯。在學校門口的麻辣燙店門前,他有些猶豫,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要不我們換一家吧,麻辣燙怪臟的。”
我一時愣怔住,換作是以前的話,我一定也會認同陳江海的觀點,可和莊述之吃了幾次之后,我倒越發覺得這是美味了。
“陶熹?”陳江海叫回失神的我,“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那我們換一家吧。”我努力扯出一絲微笑。
然后我們在另一家店吃飯時見到了莊述之。他應該是剛打籃球回來,球服還沒來得及換,頭發都被汗水打濕了,在陽光下閃爍一片晶瑩。他跟一群哥們兒說說笑笑著從窗外走過,并沒有注意到窗戶另一邊的我和陳江海。
“其實,莊述之也挺優秀的。”陳江海垂下眼,不停地攪拌著杯子里的飲料,“他籃球打得那么好,又很招女生喜歡,不像我,只會學習。”
莊述之和陳江海是兩個極端,一個自信過了頭,一個謙虛過了頭。
我咧咧嘴,沒說什么,腦子里驀地浮現出我第一次見到莊述之的場景。
那時候我中考發揮失常,雖然來到這所重點高中,卻是班級倒數。我很少和別人說話,一有空就將自己關在美術教室。我就是在那里見到莊述之的。
炎炎夏日里,所有人都去避暑了,唯有他一個人在籃球架下鍥而不舍地練習投籃,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直到確認自己的三分球準確無誤,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我認出那是和我同班的莊述之,也從別人那里聽說了他是在為進校籃球隊做準備。因為投籃失誤,他被拒絕了一次,所以才如此刻苦練習。
8
“嘿,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條小魚,他和另外一條小魚在同一片小溪中長大,可他一點兒也不可愛,他總是欺負那條小魚,用惡作劇整她,還自我標榜說他最喜歡看那條小魚生氣的模樣。可是有一天,他惹惱了那條小魚,她不理他了,他覺得很失落,又不知道該如何道歉,便順著水流漂啊漂,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竟漂到了大海中。
“他在那里遇見了很多新朋友,有了更廣闊的翱翔天地,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條曾被他欺負的小魚。想起她生氣時落淚的模樣,他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連帶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直到有一天,他在珊瑚群中睡了很久很久,夢見曾在那條小溪中生活的快樂時光,也夢見了那條小魚。
“他恍然覺悟一個道理,原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因為喜歡那條小魚啊,因為喜歡,所以怕被拒絕,因為美好,所以害怕得到。為了引起注意和關心,他做了一條壞魚。”
元旦晚會的時候,班里用這個故事改編了一出話劇,敲定由我和陳江海一起出演。
有人跑過來說道:“我們都覺得你和陳江海更配哦。”
這樣的話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一個年級第一,一個年級第二,沒有針鋒相對,反而相處得很和諧。當初我們的照片一起登上好學生紅榜時,就有人說:“陶熹和陳江海的照片放在一起,很像結婚照哦。”
為了避免這樣的言論一傳十,十傳百,我特意選了個合適的時間,打算偷偷去撕掉照片,誰知剛撕下一張,就被莊述之抓了個正著。
想到莊述之,我透過人群縫隙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正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像是察覺到我的目光,他也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四目相對的瞬間,我一緊張,竟咬到了舌頭,疼得捂著嘴巴眼淚直流,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稍稍緩解一點。
抽屜里傳來手機震動聲,打開發現竟是莊述之發來的短信:“我帥哭你了?”
我不禁嗤笑。我怎么忘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浪子回頭金不換”,還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那場晚會效果不錯,我和陳江海以超高的水平贏得了在場所有人的掌聲。
到了后臺,更是有很多女生圍著穿金魚裝的陳江海拍來拍去。他被各種贊美的辭藻淹沒,羞得滿臉通紅,我在一旁看著,笑出了聲。
最后,陳江海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怎么樣?我第一次上臺,沒給你添麻煩吧?”
“你的表現真的超好,”我沖他豎起大拇指,“尤其是那句‘一條陷入情網的魚,是一條智商為負且語言能力為零的魚’,簡直棒極了。”
陳江海謙虛地擺擺手:“這得歸功于作者,我可說不出這樣的話。”
作者?這個故事的作者?是誰?
我正納悶,陳江海朝不遠處指了指,說:“瞧,說誰誰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莊述之正往這個方向走來。
旁邊的陳江海不知什么時候識趣地離開了,整個后臺只剩下我和莊述之兩個人。
我頭一次見莊大少爺如此靦腆。他低頭抓了抓腦袋,吞吞吐吐很久才說:“你演得很不錯。”
“就這一句?”我挑眉問他。
“嗯……我寫得……也不錯。”他說。
我白了他一眼:“還沒見過這么自賣自夸的。”
“哎呀,我都說了,我現在的語言能力為零了。”莊述之臉上慢慢地浮現兩道詭異的紅,在后臺燈光的照耀下,格外明顯。
可惜我沒帶手機,否則一定要拍下來好好反攻他一次。
“所以呢?”我繼續裝傻。
“所以……小魚現在知道自己錯了,那么……另一條小魚,可以原諒他了嗎?”他緊張地吞了吞口水,靜待我的回答。
我終于朝他揚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可以。”
9
“所以,你為什么要去撕照片?”
我和莊述之并排坐在操場的雙杠上,我吃著他遞過來的薯片,“嘎吱嘎吱”地嚼在嘴里,迎著夕陽的方向瞇縫起眼睛。
為了不讓他自信到自滿,我才不會告訴他。
因為我想把身邊的位置留給你啊,莊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