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言的是荒唐事,唱的是荒唐人。若把桑槐聽成柳,且諒無心笑荒唐。”
略略沙啞的聲音伴著單皮鼓聲,半說半唱。說詞姑娘有著與靜安王府格格不入的打扮,穿著粗布衣裳,戴著與其身量毫不相稱的帷帽,其實面容姣好,只是半邊臉都藏在帷帽里。不知道這丫頭是從哪里找來的,還進了王府家宴,唱這市井小民才聽的蓮花落。
朝里有頭有臉的大臣們幾乎都來了,席首是靜安王與夫人華陽。王爺一如既往地對夫人殷勤備至,只是今日華陽夫人不知怎的,不聽曲兒不看舞,只呆呆地望著右席。那里坐著太傅陳幽,他不緊不慢地搖著手中折扇,正是傳聞中風雨不動的君子氣度。
“長安為都,有王有國……”
說詞姑娘說的是戲言野史。皇帝重病,兩位皇子明爭暗斗。太子羽翼眾多,本是眾望所歸,誰知二皇子手下一名奸臣,善使詭計,偽裝成太子的門客,栽贓宮中妃嬪與太子私通。皇上震怒,將太子囚于牢中。
“太子在獄中喊冤,皇上便喚來巫師,又召集了臣子,要斷自家案。”說詞姑娘“啪”地一敲鼓,道,“時傳南疆有異草名莘,無色無味,可殺人于無形。巫師備酒百盞,只有一杯里面放了莘草,再作法,命每人在他面前選一杯酒飲下。天為判官,若有人挑中了那杯莘草酒,則當場毒死他以示天譴。”
姑娘頓了一頓,嗓音喑啞:“果真有一人飲了酒立刻倒地。”她僅露出的一只眼里閃著詭異的光,“正是那奸佞之臣。”
臺下人全部聽得倒吸一口氣。
這蓮花落唱的哪是什么前朝舊事,明明就是三年前懷南王與靜安王之爭。懷南王背著通奸的罵名,莫名其妙死在獄中,皇上如今一息尚存但時日不久,儲君之位毫無爭議地留給了靜安王。蓮花落里唱的段子誰都有所耳聞,只不過這些皇室秘辛向來是空穴來風,誰也不知是真是假。
眾人皆把目光投向席首,太傅大人還是不急不忙地搖著折扇,靜安王也不置一詞,只有華陽夫人神色微變。
“沒想到,那奸臣去地獄走了一遭,舌燦蓮花撿回一條命,只把半輩子的記憶做了賠。”單皮鼓聲咚咚響起,說詞姑娘語調一轉,唱起來,“有道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機關算盡太聰明。未幾日,一把大火燒盡王爺府,小王爺坐上了龍王席,奸臣醒轉成功臣,只是前塵皆成空。蓮花落,蓮花落。”
陳幽手中折扇一停。
三年前,他在皇宮里昏迷一場,醒來后前事盡忘。這件事,就連青梅竹馬的華陽都被瞞得滴水不漏,這鄉野丫頭如何得知!
聽到這里,華陽夫人猛地站起來,“啪”的一聲將酒盞摔在那說詞姑娘跟前。
“妖言惑眾!來人,掌嘴!”
立刻便有人上來將說詞姑娘拿住,一把掀開她的帷帽。只聽席間傳來一片嘆息聲,說詞姑娘被帽子遮住的半邊臉凹凸不平,傷痕斑駁且深淺不一,明明是那么好看的面容,卻被生生分為美丑兩半。
王府家丁揚起手,一掌接一掌地揮下。清脆的掌摑聲中,無人言語。
陳幽本作壁上觀,卻發現那姑娘雖被打得東倒西歪,完好的那只眼卻一直緊緊地盯著自己的方位。不知為何,他驀然開口道:“夫人手下留情。”
掌摑那人立刻住了手。只是誰都沒有看到,半臉盡毀的說詞姑娘將頭藏在臂彎里,用完好無損的一邊嘴角揚起了一個冷笑。
貳
手中的折扇伴著蓮花落的拍子慢悠悠地搖,長安城里大名鼎鼎的陳大人此刻坐在酒樓不起眼的角落,邊聽邊琢磨心事。
他派人查過了,喚作伶月的姑娘是三年前來此處的,開始是在酒樓里幫傭,后來學著唱蓮花落,竟比師父還出色,常常借古喻今,在市井民間小有些名氣。
那日他跟華陽求情,無非是想問問舊事。正如蓮花落中所說,他把三年前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不知是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也不敢聲張,在這風云莫測的朝中,終究不是一件穩妥的事。
那日王府夜宴,為他所救的伶月沒有預料中的卑躬屈膝。她重新戴起帷帽,掩住可怖的半張臉,低頭一禮道:“大人若是閑來無事,可來城東酒樓聽聽別的段子。”
他便來了。
今日說的亦是“前朝舊事”,說是有位書生高中狀元,時逢兩位皇子爭搶三科進士,而他就是最炙手之人。只是書生天性清高,不愿委身黨派之爭。太子的謀士打聽到他年前喪父,便出了陰招,以女色相誘,在他意亂情迷之際帶人闖入,威脅他若不入府,便將他的不孝之名昭之天下。
伶月敲敲竹板,道:“只是這書生也是個硬脾氣,非說自己不曾跟人茍且,別人抓不到短處。可后來,他偷入懷南王府跟姬妾偷情,被王爺發現,當庭杖打。”細長的鼓棒敲在單皮鼓上,她開口唱道,“可憐書生落魄沒處申冤,只怪奸臣當道把朝綱輕蔑。蓮花落,蓮花落。”
唱完了,伶月就被叫進了屏風后的隔間。
陳幽坐在上首,手里還是不疾不徐地搖著折扇,只是顯得心不在焉。
“這些事,你從何處得知?”
伶月緊緊地抓著帷帽掩住半張臉,笑著,意味難明。
“大人果然把伶月忘了。”
陳幽挑眉:“你是?”
“伶月跟過大人。”伶月側身,露出好看的半邊臉,“不過伶月身份卑賤,大人自然不曾放在心上。”
陳幽沉思片刻,收起折扇,往前一步,用扇尖挑起伶月的臉。遮掩的帷帽落下,落出丑陋的容顏。
“我雖忘了許多事,卻也還記得自己并無姬妾,也不狎妓。你說你跟過我,我如何信?”
伶月微微一笑,半分明媚半分可怖:“我曾是府中舞姬。”
舞姬似物,在各達官貴人間轉贈也很正常,陳幽挑不出錯來。他收回折扇,“啪”地打開,笑得漫不經心:“你引我前來,意欲何為?”
他早就對這個伶月有了疑心。她費盡周折地進了靜安王府,膽大妄為地揭了王爺老底,留了小命便罷了,還引他來此,也不怕得罪了官人落個殺頭的下場。
“求大人辦三件事。”伶月說著,又戴起帷帽,只留下半邊姣好的容顏,笑得沉靜而動人,“伶月人微言輕,大人卻只手遮天。若是大人能為我完成三個心愿,我就把蓮花落的后半段給大人唱完。”
陳幽訝異:“敢跟本大人討價還價,不怕我殺了你?”
伶月跪下道 :“三年前,陳府舊人非死即逃。知曉大人舊事的,除了大人自己,便只有伶月一人而已。”
陳幽低頭忖了半晌,再抬頭時,臉上已帶了勾人的笑:“你是個好姑娘,我自然要幫。”他溫柔地望著她,看不出假意或真心,“離開陳府這三年,苦了你了,不如同我回陳府,好好過接下來的日子,好不好?”
伶月一怔,忽而笑道:“大人果然和從前一樣,討人歡心,勾人心腸。”
陳幽一頓,她熟稔的語氣使他心中升起莫名不安。他彎下腰,撫上她姣好的側臉:“你呢,你的心腸被我勾住了嗎?”
這一次,伶牙俐齒的伶月卻沒有回答,只倏地放大了瞳孔。
陳幽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他有的是辦法,慢慢地磨,細細地套。在女人面前,他從來不曾失手。
叁
伶月離開酒樓的第一件事,不是跟陳幽回府,而是去了城郊。
陳幽帶人偷偷地跟了過去。
低矮的茅屋下,坐著個搖頭晃腦的書生。陳幽看到伶月走到那書生前,說了一陣子話,又遞過去一些吃食,待了好一陣子才離開。
陳幽等伶月走了,才行至茅屋下馬。那書生還是坐在門口,也不看他,手里尚拿著伶月給的零嘴,卻也不吃。看得出來,這書生只怕是有些癡傻。
“你認識剛才那位姑娘?”陳幽試著問了一句。
那書生搖頭又點頭,道:“騙子。”
“她欺負你了?”
“騙子。”
“公子就別為難他了。他呀,不管問什么,翻來覆去就這么一句。”許是聽到陳幽說話,隔壁轉出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回應了他。
陳幽施了一禮,裝作誠懇地道:“這位公子可是受過什么委屈?”
那老頭嘆了口氣,捋了捋胡子,說書人一般慢悠悠地開口:“公子別看他如今這瘋瘋傻傻的樣子,從前哪,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聰明人。”
老頭說著說著,陳幽便想起了那段有關書生的蓮花落。他猜得不錯,蓮花落里說的書生正是此人。
“他傷好后,就傻了。見誰都罵‘騙子’。剛才那位姑娘來得勤,才不至讓他餓死,可他還不是照樣污言穢語。”老頭搖搖頭,連連嘆息。
陳幽回府后便召來伶月,開門見山地說了跟蹤一事。伶月倒也不意外,只道:“這正是我想求大人辦的第一件事,可否賞他一個閑職?別看他跟人說話時癡癡傻傻,寫文章倒是毫不含糊。”
陳幽握著酒杯不緊不慢地轉:“他是懷南王招納之人,與你有什么相干,犯得著你來跟我求情?”
伶月一頓,道:“我……欠了他的。”
陳幽略一思索,忽然了悟:“誘他入局的人,是你?”
伶月不語,神色復雜。
陳幽手一頓,仰頭將杯中酒喝干:“你做了什么?”
“那書生其實對我沒有非分之想。我騙他,懷南王府藏了絕世孤本,非門客不可觀。他拉不下臉去求王爺,我便帶他走了后門。只是他不知道,等他的不是絕世孤本,而是只待他自投羅網的陷阱。”
她說這話時,仿佛回到了勾引書生的那夜,未毀的半張臉上神色嬌艷。陳幽放下酒杯,緩緩靠近。
“你怎知道,他不是看上了你的美色,不過以求書為借口?”
他靠得這樣近,幾乎要貼上她的鼻尖。伶月勾唇淺笑,附在他耳邊,說出的話變成呢喃。
“因為我的臉,沒有男人看得上。”
陳幽有意引誘她說更多,雙手撫上她玲瓏的身軀:“可是我看上了,懷南王也看上了。”他感到掌下身軀一僵。伶月頓了一頓,才道:“那是因為那時,我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她繃緊了背,卻不躲不避,直直地看進他的眼里,手撫上他的唇,距離近得幾乎讓他錯以為她會落下一個吻。
然而她神情溫柔,語調卻冰冷。
“華陽夫人要你把我送給懷南王的時候,我還好好的。”
陳幽的神色微變。華陽與他是青梅竹馬,他幼時愛慕華陽,對她的話向來是有求必應。
“我做的一切,都是聽從你的指示。”她面露嘲諷,道,“而你,則是為了討好她。”
伶月終于開口,說起了過去。
她說華陽從前可不像現在這么低聲下氣,她攫取了靜安王的心,便將區區陳大人踩在腳下。可他一廂情愿,為她做了多少連她夫君都不曾做到的事情。
“你在她生病時去蠻荒之地求偏方,在她產子而靜安王身在邊疆時徹夜陪伴,甚至為了她,效命于靜安府,又在懷南王府安插棋子,為靜安王除去了他的親兄弟。
“而我,本是你的棋子之一。”
肆
伶月十二歲那年進陳府學舞,卻不知道從一開始,陳幽要的就不僅是一個舞姬。
她挑釁地看著他笑,完好的半邊臉露在陳府內院的燈火之下,明艷異常:“我的手段多巧,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背后主使其實是你。”
陳幽心弦忽地繃緊,為她的平靜而莫名心亂。
“那你的臉……”
伶月抬手撫上自己的臉,神情不變:“有一日你告訴我,懷南王府中藏了懷南王私通鄰國的書信,讓我去尋。我夜晚潛入書房,不想被侯夫人發現。我自然不能說實話,謊稱是不慎將手帕遺落在此。但侯夫人早就看我不順眼,說書房是清靜之地,豈容婢子來此胡鬧,非要懲戒于我。”她的眼微微眨了一下,道,“下人們手里剛好舉著火把,于是……”
陳幽感到了從伶月身上傳來的微微瑟縮,連帶著他的心微微一顫:“你……”
“你的過去,亦是我的過去。”
陳幽一震,忽然懂得了些什么。
他眼中是伶月蒼白的倒影,被大火舔舐過的臉一半艷麗,一半哀傷。他知道,此刻,她的心不再堅強了。
他在眼中將她盛滿,而后傾身將她抱住:“我為了華陽,指使你設計懷南王。那你呢,你是為誰才做了這一切?”
她仿佛癡了,只呆呆地任他收緊雙臂:“是你。”
十五歲那年,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舞極美,說的話也討人歡心,理所當然地被看作引誘懷南王入局的上上之選。陳幽告訴她:“我需要你。”于是她擠走苦命的舞姬,贏得了王爺歡心。
而那書生,也是他讓她去挑撥其與懷南王的關系。她勾引不成,他又設計讓書生深夜入府,好抓個現行。他溫柔地附在她耳邊道:“如果沒有你,我可怎么辦?”
陳幽,這個即便在睡夢里也念過千百遍的名字,即便她知道他從來都不曾用真心相待,知道他如她愛他一樣地愛著別人,亦知道他就算如今丟了記憶、丟了過去,吻陌生的她卻如同相戀半生一般眷戀,只因他在她身上仍舊有所圖謀……陳幽,這個在心里輕輕地念一句,都會心動難息的名字。
“那時,我仰慕你。”
她抬起眼,眼里是他收起了矯飾的訝異神情。
陳幽奇怪,明明自己什么都不記得,明明都是做戲而已,怎么會,突然心痛了。
伍
伶月第一次遇見陳幽,是在她剛被父母賣給人販子,饑寒交迫的時候。
陳幽買下了她,給她飯吃,給她衣服穿。她畏畏縮縮,不敢伸手,他就展開俊朗的笑顏,道:“從今往后,你要什么,我都會給。”
她還是怕:“娘說了,不能欠人家的東西。”
他抿起微翹的嘴角,摸摸她的臉,道:“我買下你,你本就欠我一輩子,難道還要還我一生一世?”
他的笑太醉人,令她信以為真,許下誓言:“那好,就還你一生一世。”
他總是說,我需要你。可原來一直以來,他要的不是她的一輩子,他要的是她勾人的身子,玲瓏的心機,要她做他最趁手的棋子,最鋒利的兵器,去虜獲他愛的人的心。
后來,她終于傷情至深,不愿再做那書生口中的“騙子”。他卻放低身段來求她:“幫我最后一次。”
他要她把懷南王拉下皇儲之位,不管用多么卑劣的手段。他擁緊她,吻她斑駁的側臉:“這是最后一次。過幾日,我就來接你回府,接你好好地跟我過下半輩子。”
她應承下來。當夜,皇宮衛兵卻搜查懷南王府,好巧不巧搜到半邊并蒂蓮花鎖,說是皇上的嬪妃亦執半邊,定是與王爺私通。皇上聞訊大怒,將懷南王鎖入天牢,可是未等開審,懷南王就離奇身死獄中。不久,懷南王府失火,一切輝煌化作灰燼。
“你說事畢就來接我回府,跟我好好地過下半輩子。可是,懷南王死后,你始終不曾出現。”
“我……”
伶月看著陳幽晦暗難辨的臉,顯出倦色:“你怎么會來找我呢?你去找了華陽夫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凈。”
陳幽欺身上前,將她口中的嘆息全數吞咽:“我想記起你。”
伶月固執地將燒毀的半張臉藏在黑暗里,并不回應。
陳幽莫名心亂,抱住她的臂卻越發收緊。
“我要記起你。”
陸
伶月向陳幽求的第二個心愿,是進宮。
皇宮還是跟她多年前來的時候一樣宏偉而冰冷。她跪在陳幽身旁,而華陽在百層階上,站在靜安王身后,神情冷艷。
皇上畢竟老了,且重病纏身,開宴許久都只在龍椅上打瞌睡,尚不曾開口。
皇宴設在深宮花園,席位后有幾株矮木含苞待放。
陳幽一落座,華陽冷了臉,道:“怎么帶了個下人來?”
伶月垂首,陳幽摟了她的腰,勾人一笑:“她來唱蓮花落。”
“言的是荒唐事,唱的是荒唐人。”伶月下到庭院中央,擺開鼓,唱起來,“前朝兩皇子相爭,皇上喚來巫師,要斷自家案。巫師備酒百盞,在一杯里放了毒藥莘草。奸臣飲下酒后立即倒下,卻沒有喪命。”
伶月說,原來,每一杯酒中都放了藥,卻不只是莘草,還有藥性相克的南燭子。南燭子可解莘草毒,但若劑量不對,則會使人昏迷,輕則前塵盡忘,重則如癡似傻。那二皇子府中植有數株南燭,若有人曾入府吸入南燭花粉,又飲了這杯酒,則藥量過重,會奪人神智。那奸臣本可逃過一劫,可他偏偏在入宮前去了二皇子府中,與王妃在南燭子樹下卿卿我我。于是……
“一杯莘草酒,混了南燭之毒,洗去心中的千百算計。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總有不測風云。蓮花落,蓮花落。”
不出意料地,殿內一片安靜。片刻后,淺笑著的靜安王終于出聲:“好一場前朝舊事。來人,賞酒。”
華陽翻臉,恨恨地跟靜安王咬耳朵:“你聽不出來嗎,她這是指桑罵槐!”王爺但笑不語。
伶月飲了酒,臉色一變,完好的半邊臉忽然蒼白,有血從嘴角滲出。
殿內轟地炸開鍋。陳幽大驚,忙上前扶住她。
晚風拂過,送來一縷幽香。伶月乖順地靠在陳幽懷里,望著皇宮中的滿樹繁花,幽幽道:“真好,南燭花開了。”
順著她的目光,陳幽抬頭,見低矮的南燭樹上,花苞正一朵接一朵地綻放,縷縷異香在天地間悠揚飛舞,然后盤旋落在席間杯盞里。
“你一直想從我這里知道所有的故事,我把所有都告訴了你,唯一沒有說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不錯,我是仰慕你。可華陽夫人對我說,我這輩子都不能贏得你的心。你對她有求必應,是因為你虧欠過她。”
華陽本可以不嫁進皇室,她想嫁的人,是陳幽。
可是那時候靜安王看上了華陽。剛入官場的陳幽心懷抱負,不愿因一個女人而葬送前途,于是將華陽拱手相讓。
后來靜安王求來圣旨,華陽成了靜安王府夫人。沒多久,華陽便被府中姬妾毒害,重病難治。她不顧禮節,病床前喚來陳幽,說是他負了她,負了他們青梅竹馬的情意。陳幽悔悟,發誓要將她救回來,并許諾這輩子都不會再負她。
“其實,她后來就想清楚了,嫁給一個皇子當然要比一個小吏來得好。可你不知道,你總是心有愧疚。她便利用你的愧疚,指使你,去成就王爺的天下。”
華陽對伶月說過:“負疚比情愛更長久。他只要一日虧欠于我,就一日不忍從我身邊離開。你爭不過我的。”
伶月在陳幽懷里悶聲苦笑:“你說要來接我回府,跟我好好地過下半輩子。可是一切塵埃落定,我在懷南王府的廢墟里等了你三天三夜,你沒有來,我才知道,你去了她的身邊,然后把我忘了。”
她的聲音有些縹緲起來:“我為你做了那么多,可你還是把我忘了。”
陳幽擁緊了她,聲音溫柔得近乎蠱惑:“所以,你恨我。”
“你讓我帶你進宮,在皇上的面前拆穿我從前的計謀,是想報復我。”他這樣篤定地說,覺得終于看透了她的真意,“你恨我。”
為書生求官,既是彌補她從前的罪過,也是坐實了他與懷南王的關聯。到今日進宮,她在皇上面前將往事和盤托出,痛失愛子的皇上不可能無動于衷。
只可惜,年老的皇上毫無反應。他高坐階首,昏昏欲睡,若是希望他明察秋毫,只怕是辦不到了。
伶月咳出一口血,勉力道:“不,我不恨你。
“被火燒得痛不可言的時候,我不恨你。被那些達官貴人玩弄的時候,我不恨你。我害了人,愧疚得夜夜不能入睡;我容貌盡毀,擔心你就此將我拋棄,憂思成疾,也不恨你。”
她伸出手,撫上他神色溫柔的臉。
“南燭子的毒,只有南燭子可解。可是懷南王事變后,你便極少出現,我花了三年的時間來接近你。靜安王已在三年前將府中所有南燭悉數砍除,全長安城只有宮里還剩下幾株,我便只能求你帶我入宮。今夜你飲的酒里混入了南燭花粉,便是解藥,你會想起從前的事。”
夜色中,伶月完好無損的半邊臉明媚動人:“這才是我的第三個心愿……
“我想讓你記得我。”
柒
晚風輕柔吹過,南燭的花瓣落在伶月破損的唇邊,補全了一個溫柔的笑。
仿佛萌芽一般,腦中塵封的記憶開始復蘇,與伶月在耳邊的話音交疊,似一曲悠長的回響。
陳幽想起來了。
他離開伶月后,去了靜安王府尋華陽,然后入宮,被皇上懷疑,于是巫者端上來一杯莘草酒,他喝下,人事不省半月有余,醒來時,得知懷南王已經死在獄中,靜安王成為唯一的皇儲。華陽來見他,神色光彩照人,說他們的苦心沒有白費,她未來會成為一國之母。
而他腦中只有一片空白,面對華陽美艷的容顏,心中毫無波動。
陳幽俯下身,與伶月交頸相擁:“阿月,我記起你了……”
記起那些亦步亦趨的跟隨,記起那些掏心掏肺的真言,記起在無數個陰謀算計的夜里,她忘卻良知與道義,只把一顆真心捧在他面前,任他摘取。
那是他的阿月啊,是滿心滿眼都只有他陳幽一人,背棄整個長安城也要追隨他的阿月啊。
“你的酒里有毒,不要慌,不要慌,我這就去為你找解藥。”不知是在安慰懷中人,還是在安慰自己,陳幽抱著伶月猛地站起,倉皇環顧四周,不再是傳聞中風雨不動的模樣。
華陽匆匆走下臺階,道:“陳幽,殺了她!”
陳幽沒有回頭。
華陽大怒:“你曾許諾對我有求必應,今日難道要食言?”
陳幽一頓,道:“我早就已食言,我只是忘了。”
三年前,他去靜安王府尋華陽,就是要告訴她,他心中的人,已經不是她華陽了。若不是后來的變故,他與華陽早就形同陌路。
華陽不信,要上前追問,卻被靜安王拉住。
“夫人,何必為難陳大人,左右那女子是活不過來了。”
陳幽低下頭,用力去看清懷中人失去溫度的臉。她……活不過來了嗎?
他的阿月,死了嗎?
“當年,是你暗示華陽引我布局,又是你在莘草酒中放了南燭子,今日,亦是你下毒要殺伶月。我說得對嗎,王爺?”
靜安王依舊銜著淺笑,道:“陳大人,你果然想起來了。”
是啊,時至今日,陳幽終于記起,這些年,他究竟做了誰的棋子。
華陽怔住。
她一直以為,靜安王愛慕她,所以才向皇上求來旨意,拆散她與陳幽。也因以為他與世無爭,所以她才要費盡心思去幫他奪權,替他謀劃出路。可她不知道,靜安王看上的不只是她的容顏和地位,還有她與太傅陳幽的羈絆。
靜安王一早就知道陳幽胸懷奇才,也知道其對華陽有求必應。這樣的陳幽太好用了,他舍不得放棄。所以當他察覺陳幽心上換了人,便布下南燭子之局,使陳幽忘卻自己的情事,如此,又借華陽之手,使得陳幽再為他效命三年。
如今,他已是只手遮天,就連皇上的年老糊涂,只怕都是由他一手操縱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可是有幾人知道,那黃雀之后,還有持弓的獵者?
陳幽抱緊了漸漸冰冷的伶月,轉身。
靜安王端坐高位,氣定神閑:“陳大人這是要去哪兒,難道這太傅的位置,不要了?”
陳幽沒有回頭,聲音漸遠:“江山社稷就留給王爺去謀劃吧。我只想,去實現阿月的心愿。”
他的阿月這輩子從來沒向他求過什么,就求了他這一回,求了他這一件事。
她問他,不是說,負疚比情愛更長久?
那好,那便負了我吧。
“我愿為你所負。只要……你能記得我。”
世間多少女子,無不想要被寵愛、被憐惜,可她偏偏不要這些柔情蜜意。大概,只因這輩子總是被利用、被薄幸,從未從他這里得到過實意與真情,于是她便以為,被他虧欠,才是他記住自己的唯一方式,才是自己曾在他生命中存活過的唯一證明。
陳幽的聲音飄散在凄涼夜色里:“今生,是我負了她,我們都負了她。所以來世,我要讓整座長安城同我一樣,永世將她掛念。”
她說,欠了債,就要還上一生一世。既如此,便還她一生一世吧。
這筆薄情債,本就非要還一輩子不可,非要日日夜夜傷痛才行。
華陽不甘的哭聲回響在皇宮的夜空,可是無人再去聆聽。
從來喧鬧繁華的長安城,今夜,終于歸于沉默了。
尾聲
“言的是荒唐事,唱的是荒唐人。若把桑槐聽成柳,且諒無心笑荒唐。”
滄桑的嗓音伴著單皮鼓聲,半說半唱。酒樓里人來人往,偶有一兩個聽客。
“長安為都,有王有國……”
說的是戲言野史,前朝舊事。靜安王與懷南王的皇儲之爭,靜安王為了除掉皇兄,用盡了卑劣手段。時有一個容顏絕世的舞姬,名為伶月,因卷入黨爭橫遭慘死,誰料進了地府,閻皇感動于她的天地良心,允她還魂。于是伶月攜手當朝太傅陳幽除暴安良,最終一舉將深藏不露的靜安王揭發于世。年老的皇上震怒,廢了靜安王處心積慮得來的太子之位,另立宗室血親為繼位者,迎來開明盛世。
這曲蓮花落唱得曲折離奇,真假難辨,無人知道是何人所寫,可是數百年過去,人們依舊記得前朝舊事里有個奇女子伶月。說詞人唱到了最后,聽者無不擊掌而嘆。
“縱使前朝成舊事,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好一曲,蓮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