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不是被薛放忽悠,江舟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敢買支簫。
隆冬臘月,她帶母親好友的女兒去老城區玩,無意間聽到了熟悉的曲調。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怎么分辨笛和簫的區別,只是在茫茫人潮中,忽然聽到簫聲,一臉激動地循聲沖進了店鋪。
“嚯。”彎腰蹲在柜子前的薛放“唰”地一下站起身,看到她就笑了,“趕時間啊?”
江舟舟吐舌,不好意思地擺擺手:“不是不是,聽到這首曲子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來了。”
“這年頭會簫的女生可不多。”似是而非地夸獎完,他從架子上拿下一支遞給她。
江舟舟好奇地接過,也笑了:“我不會,這支竹子就能吹出調子啊?”
薛放好脾氣地點點頭,沒計較她的稱呼,拿起桌邊一支送到嘴邊,和著錄音吹了兩句后,有些得意地看著她,語氣循循善誘:“好聽嗎?想學嗎?”
江舟舟咬咬唇,忐忑地問:“貴嗎?”
他眨眨眼,伸出五根手指,緊接著拋出最具誘惑力的一句話:“包會,我教你。”
江舟舟的生活費其實并沒有很寬裕,但薛放的眼神實在太真誠,太蠱惑人心,于是她咬咬牙,買下了那支紫竹的。
可她不敢拿回家。
每天放學后,她提心吊膽地躲到操場練習,還要忍受同學的奚落。她技能生澀,吹出的音有些刺耳,可她愛不釋手。
她以為,薛放是樂器店的老板。可那天課間早操,她做體轉運動時扭頭,忽然看到了薛放。
他和她隔著長長的隊列,穿著和她同款的校服。不同于一般肢體僵硬的男同學,他動作協調,做操都像范本。
她驚詫得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看他,為這個巧合而暗暗雀躍。
其實,薛放在高中部很有名,成績好,多才多藝,又有一副好皮相,所到之處,眾星捧月。也只有像她這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才不知道他。
早操結束,江舟舟站在原地沒動,她篤定自己不敢去打招呼,可又很想過去同他分享這個巧合。她心癢癢的,像小貓的爪子在扯線團。
但薛放比她磊落得多,或許是她的小動作被發現,又或者是他們有一點點心有靈犀,總之,解散后,他忽然回頭向她這里瞄了一眼。
碧空如洗,大朵大朵的云綿軟悠閑,他一只手插著兜,一只手對她示意:“小師妹,你好啊,原來我們是校友。”
她的世界,頓時轟隆隆一陣響。
02
周日下午,江舟舟雀躍地去找薛放上課。
空蕩的老巷,三兩行人,她推門而入,檐上風鈴清脆的響動,穿過了一整條街。
薛放抬頭看到是她,吊兒郎當地喊:“小師妹,你來了。”
那日他穿了一件灰藍色的線衣,像星辰碎片撒入深海,好看到令人驚嘆。
薛放掀開屋后的門簾沖她招手,她跟過去探頭探腦地張望,簾后藏著一方小巧精致的院落,日光正透過房頂的玻璃落在院中,院內花樹繁繁,綠樹蔥蘢。
“對這個教學環境還滿意嗎?”
江舟舟機械地點點頭,喜歡的表情毫不掩飾。
那天下午,薛放教她熟悉指法,吹空音、練氣息。她樂感不好,有時記錯音階,他就探過身,兩指捏起她按錯的手指,轉頭認真做示范。
他的手指細長又清瘦,按在洞簫上,翻飛似蝶,令她艷羨不已。
江舟舟沉迷于這個音色,練得十分刻苦,短時間進步有速。薛放對此喜聞樂見,不久后還將店中的瑣碎事悉數交給她,而他就悠閑地在后院練琴、看書。
他仿佛吃定了她的包子屬性,知道她絕不敢背叛師門撂挑子。
但其實江舟舟樂在其中,那么多學徒,只有她得到了他的信任和托付。
年前的老城,家家鋪鋪門前都插了一面鮮紅的小國旗,一串串燈籠掛在青瓦上,節日氣氛濃郁,來往的人也一下子熱鬧起來。懶散如薛放,也出來照料生意。
江舟舟結賬時,選禮物的姑娘忽然冒出來一句:“老板娘,優惠點吧!”
江舟舟紅著小臉,語無倫次地跟她解釋。
薛放收到求救信號,懶洋洋地走到她身旁,好像頗覺有趣地看了她兩眼。他眉眼含笑,慢悠悠地說:“在這里,老板說話才算數。”
江舟舟羞憤地瞪他一眼,跑出去整理貨架。
那天晚上,她又夢到了從前。
十三歲的江舟舟,在灼灼夏日,沿著樹木參天的跑道跑步,累到氣喘吁吁時,風裹著悠揚的簫聲吹來。夢里她循聲而去,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薛放。
可實際上,那一年的夏天,她的確曾在森林公園中跑步,也曾邂逅了一個少年,但她從未見過他。每日清晨,他坐在葳蕤的桂樹下吹奏,她在音符中沿著小圈跑步,晝夜交替,像生出默契,直到一個暑假結束。
開學前一日,江舟舟決意去見他。她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她的存在,也不知道他會是什么模樣,但夏天即將結束,所有的故事都應該有一個結局,哪怕是說一聲“再見”。
可是那天,江舟舟坐在桂樹下,從清早等到中午,他一直沒有出現。
不知所終的少年,就這樣,成為她那一歲的未完待續。
03
年后開學,學校和市電臺合作,準備舉辦一場音樂會,據說獎金十分豐厚。
薛放也報了名,最近在緊鑼密鼓地排練。
周日江舟舟去老巷時,驚奇地看到木桌前橫放著一把吉他,薛放正悠閑地給花草澆水,墨綠的長褲像一棵生長的植物。他總能輕松駕馭任何顏色。
像江舟舟猜測的那樣,他不僅會吹管樂,還擅長吉他。
江舟舟手握著竹笛,不死心地追問:“那鋼琴呢?”
薛放不明所以地搖搖頭。她才放下心里默默地扛起的大刀。
她把曬太陽的多肉植物從院落搬到架上。薛放拎起吉他去后院,眨眼又回來,幾步蹭到她面前,撓了撓短發說:“喂,江舟舟,跟我一起參加音樂會吧。”
江舟舟差點失手把一只陶塤摔到地上。她心驚膽戰地遠離戰場,猶豫后搖頭拒絕。她沒有表演經驗,萬一怯場,只會拖他后腿。
薛放不管不顧,丟給她一張曲譜,讓她多加練習。一如既往地任性又草率。
江舟舟百感交集,又忍不住竊喜,最后,所有情緒都化為源源動力。
那日下午,幾個同學找薛放,他在后院聽到,不耐煩地喊了一聲:“快點過來。”
江舟舟悶悶地趴在木桌上,聽他們似乎在討論音樂會相關的事情。但她關心的,是那行人中的那個姑娘,長發飄飄,氣質溫柔,寬松的白色羽絨服敞開,套了件粉色的毛衣裙,溫柔又有氣質。
學校一直流傳,薛放有個學古典舞的青梅,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女主?
江舟舟探身,悄悄地從簾縫里窺視,忽然瞄見薛放回頭說:“江舟舟,幫我把那支湘妃竹的洞簫拿過來。”
江舟舟慌忙跳開兩步,欲蓋彌彰般應答一聲。
她把簫遞給薛放時,半途被白羽絨姑娘搶去。她求救地回頭看薛放,他抱著吉他,懶洋洋地盤著腿。
“平常碰都不讓碰,我今天偏要試試這支簫。”
薛放手中拿著幾張五線譜,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容置疑:“別好奇了,拿來吧。”
她不甘心,偏要湊到嘴邊去吹,被另一旁的黑衣服男生制止。她不得已,泄氣般地把簫還給他。
“他的東西,向來不讓別人用,你又不是不知道。”
姑娘敷衍的應答江舟舟沒有聽清,只是那一刻,她心中的陰郁天空,盛開出了絢爛煙花。
因為那支簫,她曾用過。
她之前練習氣息不穩,吹出的聲音虛浮不實,導致她總懷疑是樂器不夠好,于是趁薛放不注意時搶過來試吹了下。
他當時錯愕了一下,但并沒出聲制止。
他的簫聲音樸拙,比她的不知要精細多少倍。她悻悻地還給他,還被他嘲笑“笨”。后來她再三借用,他也沒有什么表示。
她不是溫柔出眾的姑娘,但依舊可以被包容得無法無天。
江舟舟趴在桌上,因為這個小插曲而樂不可支。
晚上他們在店里吃外賣。飯是薛放叫的,煲仔飯,蝦餃點心,以及甜品飲料。
薛放把臘味煲仔飯遞給江舟舟,其他人陸陸續續拿過不同口味的飯,卻只有她那份沒有嫩綠的蔥段。他們在飯桌上討論音樂,有關編曲的,大多是術語,她聽不懂。一瞬沉寂后,薛放忽然扭頭問她:“江舟舟,你傻樂什么?”
她剛挖了一大勺臘腸米飯,聽見問題,咳得驚天動地,灌下兩口熱飲才不好意思地說:“蝦餃好吃。”
“出息。”薛放翻個大大的白眼,卻還是伸手把一盒蝦餃挪到了她面前。
那天晚上,江舟舟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是成績名列前茅的好學生,知道期盼周日和想見薛放之間有密切的關系。她心中深藏的、察覺時就已遍野的花,不知何時生根發芽,又不知何日盛放了滿園。
而他對她,或許是不同的。她心中的璀璨,或許有機會撥云見日。
一個周末又飛快地過去,街邊的枝梢抽出嫩綠,天氣回暖又晴朗。她沿著地安門,心花怒放地朝老巷奔跑,卻在往后的許多時日,都后悔這一程沒能慢一些。
店鋪前的古藤長出綠芽,江舟舟雀躍地推門而入,檐上的風鈴叮叮咚咚,簾后卻探出了一個俏麗的身影,緊接著薛放從門外進來,手中拎著大袋的蛋撻泡芙和蝴蝶酥。
“小爺我整整排了二十分鐘的隊,要不是……”薛放看到她忽然噎住,不耐煩地把袋子一把丟給女生,眉眼卻深藏笑意。
竟然是喬繁,原來之前的白羽絨姑娘不是青梅,喬繁才是?
江舟舟拎著背包躲去后院,由她照料的萬壽竹拔出一截,簡單到只需清水和日光就可以存活,可嬌艷的玫瑰始終被常人喜愛。
聽說薛放和喬繁一起學過樂曲,后來因為喬繁時間原因擱置了。
江舟舟練習新曲子時,喬繁連說“好聽”,和薛放要譜子。兩句輕聲軟語,他便繳械投降,一遍遍指導示范。暴躁如他,竟會有這樣的好耐心。
江舟舟一曲吹得磕磕巴巴,身側兩人的互動十分礙眼,她賭氣喊薛放來教,被拒后有一種破壞者的羞恥感。
回去的一路上,江舟舟對自己的自作多情懊惱不已,錯把他的紳士習慣當作區別對待,還不自量力和他的青梅較量。
她的包子屬性,讓她不敢相信,那些時日她真的曾被薛放珍視。因為親近才好推脫求饒,敷衍才想盡快滿足,而她領略到的含義,卻恰恰相反。
過了兩日,江舟舟在公園跑步,遠遠地看到了喬繁。她站在早春嫩綠的背景下,穿著溫柔的杏色外衣等她。
喬繁是她母親好友的女兒。幾年前,喬繁從偏遠小鎮搬到市區,是江舟舟陪她度過很長的一段適應期,她們曾是形影不離的好友。
喬繁是來下戰書的。她趾高氣揚:“薛放是我的,以后我們會去一座城市念大學。”
“哦。”江舟舟淡淡地應了一聲。薛放是白月光,她沒想過要占有。
可她試想,如果一早就知道薛放的青梅是喬繁,她是否還愿意和他相識?她向來最怕麻煩,對于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她的單核細胞處理不了。可薛放照亮的,不單是一方美景,還有不可辜負的信任。
江舟舟猜想薛放沒有說出口的話會是什么。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猜到,那句完整的話是:“要不是打賭輸給你,我才懶得去買。”
可事關自尊,他怎么能讓江舟舟看到。
04
“其實我以前特別嫉妒你,江舟舟。”喬繁站在樹下,歪頭自嘲地說。
“你就是我媽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凡事都比我強,乖巧、討人喜歡,偏裝作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真是討厭。”
早春的清晨清冷,江舟舟揣著兜抬頭看她:“我們不是說過,父母不在場,就當作互不相識,你忘了嗎?”
“江舟舟,是你背棄誓約落得形單影只的下場,如今我被人擁簇、受人喜愛,就連你傾心的薛放都喜歡我,我們之間,我才是勝者。”喬繁語氣驕縱,仿佛一雪前恥,終于在她面前揚眉吐氣。
“哦,恭喜你。”
背后的喬繁氣急敗壞,她置之不理,沿著跑道一步步向前。路邊石子剛好一步兩格踩到白線,小時候,她和喬繁曾對此樂此不疲。
喬繁剛到市區時,江舟舟是她唯一的朋友,陌生環境的新鮮事物都是江舟舟帶到她面前的,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喬繁都認為,江舟舟所擁有的,就是美好的,比如朋友,小裙子,漫畫書。她們相熟后,喬繁把江舟舟珍藏多年的玩具一件件拿走,而她性格包子,不敢爭奪,不敢說那件原本也是她的心頭好。喬繁像個掠奪者,無辜又罪孽深重。
中考時,她們約好要去同一所學校。江舟舟沒有按約定,她去了另一所學校。
喬繁在她身邊,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姑娘,凡事都和她爭高下來博取關注。江舟舟始終深信離開是對的,而喬繁對她的背棄懷恨在心。后來,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彼此父母時常提起彼此,她們也從未再見。
那些年,喬繁對她的喜愛是真的,嫉妒是真的,過分依賴也是真的。
她并不希望,薛放是多年后的重蹈覆轍。
隔日課間休息時,薛放找她來拿洞簫。八卦的同學旁敲側擊,問他,江舟舟難道就是他傳說中的青梅?
薛放一頭霧水,笑得莫名其妙:“有青梅,我早就拿來釀酒了。”
傳言不攻自破。
江舟舟在追問后得知,喬繁和他只是初中同學,他們一起學樂器,參加過比賽。
她雀躍地松了口氣,卻在幾日后,沒有任何防備地,聽到薛放和轉來的喬學妹在一起的消息。
喬學妹,就是喬繁。
有同學目睹他們在森林公園約會,昨日放學又在眾目睽睽下牽手離開。
江舟舟哭笑不得,想起書中都說世事如棋,可眼下一波三折,分明是要她看清,她所有的設想都是虛妄。
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和起來,店鋪外的藤蔓生出小朵的花苞,可愛又討喜。
可那天,江舟舟站在店外聽到了熟悉的曲調,喬繁的確比她更有天分。她吹奏的,原本就是他參賽的曲目。很顯然,眼下有人比她更適合和他合奏。
她總不能明知他心有所屬,還賴在他身旁不走,狼狽又茍且。
曲調中斷,江舟舟聽到熱絡的打鬧聲,她才知道薛放的好友們也在。他們相處融洽、一派熱鬧,只有她的失落是不合時宜的。
她編了個借口,給薛放發短信,說臨時有事。
暮春時江舟舟去奧森看櫻花,遠遠地看到了薛放和喬繁。花樹盛放,她替他拂落肩頭的落櫻,他們挽手相視一笑,畫面青春美好。
風攜花香襲來,長時間的凝視后,江舟舟卻漸漸地紅了眼眶。
有次她去店鋪時,無意聽到薛放的好友取笑他專情,她追問后才得知,他一直在尋找那年暑假,不厭其煩地聽他吹曲子,卻未曾謀面的姑娘。
原來他就是桂樹下的吹簫少年,也是她惦念許久的人。
只是沒有想到,故事未完待續之后,主角卻另有他人。
后來薛放找她排練時,她找借口拒絕了。分明只有兩字,卻艱難得如同博弈。薛放撓了撓頭發,失望地聳聳肩,說:“那下次吧。”
那場音樂會的比賽現場,江舟舟原本在上課,課題寫到一半,又慌忙跑了出去。璀璨燈光下,他們合作默契,外表般配,可為什么她會覺得,如潮的掌聲和榮譽,那些原本屬于她的東西,又一次被喬繁搶走了?
05
暑假前,幾個年輕的班主任湊在一起,帶學生們去山區參與戶外運動。
行動那天,喬繁臨時加入,在清一色的短袖長褲中,她一身姜黃色的連衣裙,站在薛放身后十分顯眼。率先發現的男生調皮地吹了聲口哨,大家回頭紛紛議論,果然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在山林里,長長的隊列分為幾個小組行動。正午日光熾熱,才行到山腰處的幾組分散到樹蔭下休息。江舟舟累到虛脫,吃過面包,躺在校服上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用帽子遮住臉休息,片刻后又忽然被人掀開,眼前是被枝葉分割得破碎的天空,和一張戲謔的臉。
“干嗎?”她奪過帽子,沒好氣地說。
薛放盤腿坐在臺階上,從寬大外套的兜中掏出幾袋零食丟給她,懶懶地說:“代表組織來探望一下。”
江舟舟懨懨地“哦”了一聲,在他不滿的神色中,連忙補充:“音樂會我去聽了,很好聽。”
薛放沒說什么,只是眼角斜斜地向上挑,彎成了一道橋。
江舟舟抓過一包干脆面捏碎,忽然想起什么,問他:“你明年要考音樂學院嗎?”
薛放點點頭,她馬上諂媚地接道:“以后開演奏會,記得請我去聽啊。”
薛放嫌棄地瞥她一眼,她笑著和他鬼扯,余光忽然瞥到喬繁。
他們離開后,江舟舟心煩意亂,悄無聲息地拐至小路,不知不覺走到一座寺廟前。
寺廟很舊,搖搖欲墜的斑駁木門敞開著,沒有人煙,沒有香火。她行至院中,落滿灰塵的佛像慈悲,檐下的風鈴隨風擺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正猶豫是否要離開時,聽到腳步聲,下意識地藏到了殿后。
來人居然是薛放和喬繁,他們坐在樹下碎聲細語。她無意偷聽,蹲到腿麻,簡直叫苦不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集合時間就快到了,她起身繞到后面察看出路,卻不小心弄出聲響。兩人紛紛回頭,看到她的一瞬間,莫名尷尬。
頭頂的經幡在風中飄搖,她憤憤地扶了一下,輕咳兩聲正要解釋,薛放忽然沖進來,拉起她跑了出去。
經幡帶起灰塵,鋪天蓋地地兜落,她跑得遠,幸免于禍,而茫然狀態的喬繁沒有。后來的爭吵,江舟舟沒有參與,但可以想象喬繁是如何氣急敗壞。
雖然有些竊喜,但讓薛放為難,總歸不是江舟舟樂意看到的局面。
從那之后,江舟舟刻意和薛放劃開陣營。他們各自為政,他有如花美眷,而她有她的似水流年。
很久之后,薛放來找她看店,她忍不住心猿意馬,可堅持守著界限,咬牙拒絕。可他說接下來的比賽很重要,絲毫不敢怠慢,而喬繁也在練舞,無暇顧及。江舟舟包子屬性萌發,猶豫著點頭答應了。
能成為對他有用的朋友也好啊,她默默地想。
一個月后的周日,江舟舟在店鋪見到了喬繁。她拎著大袋零食,一反常態,遞給她一個蛋撻,像她們要好時候的那樣。
薛放在后院練琴,喬繁又笑得真誠,江舟舟無奈接過,淡淡地道謝。
彼此都裝作若無其事,又都清楚地知道再回不到從前那樣親密無間。
后來薛放去旁邊的劇場排練,江舟舟在店鋪里寫作業。和他一起的喬繁去而復返,氣沖沖地質問她有什么居心。
她說薛放根本沒什么要緊的演出,只是察覺她們之間有矛盾,店鋪又需要她,才借機緩和她們的關系。
“而你呢,江舟舟,你明知道我和他的關系,為什么還要摻和進來?”喬繁一改之前的善意偽裝,對她冷嘲熱諷。
江舟舟將作業胡亂塞進書包后離開,在巷口撞到趕來的薛放。他詫異地詢問,她沒停留,沒解釋,徑自離開。
她不想承認,但她心底,其實就是對他懷有期望。
期望他們能若無其事地做好友,期望有朝一日醒來,沒有喬繁,沒有變故,他還是才華橫溢的少年,在晴朗白日下,漫不經心地喊她,小師妹,你好啊。
06
之后的幾個月,江舟舟很少和薛放正面交集,偶爾遇見點頭打個招呼,又裝作匆忙的模樣倉促離開。
后來聽說薛放如愿被音樂學院錄取,即將奔赴另一座城市。
那年,江舟舟最后一次在老巷見他,他剪短了頭發,白衣黑褲,帶著說不出的簡約氣質。他大手揉亂她的短發,說要她假期過去找他玩。
江舟舟笑著應答,說“好啊好啊”,但下意識知道,一別再見太難。
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系,漸漸地,薛放就成為一壺陳釀,靜靜地埋在她心中。
直到大三那年,近乎凌晨的時候,她忽然接到了薛放的電話。北方的風聲肆虐,在耳邊呼呼作響。他喊了她的名字后,有長久的沉默。
最后,他輕聲又鄭重地跟她告別。他說:“江舟舟,對不起。”
江舟舟想,他終于猜測出了她的心思,而他道歉,是因為無法給予她回應。
可其實,是薛放知道了當年陪他的姑娘,是她。
他當年考試失意,很長一段時間躲在僻靜處練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熹微晨光中,有了一個堅定的步伐陪著他。他雜亂的節奏,換來她擲地有聲的鼓勵。
夏天結束時,他臨時去了外地,錯失了和她相遇的機會,往后的年歲,他卻一直記得那個身影。
他不是沒有想象過,那個姑娘或許是江舟舟。直到后來,他看到喬繁和江舟舟在一起,錯以為她們關系親密,于是就將心中的疑惑全盤托出。
喬繁一臉驚訝地說:“不會吧,當年陪我一整個夏天的少年,難道就是你啊?”
他錯愕過后,深信不疑,再后來喬繁為他轉學,他順理成章地和她在一起。
可很久之后,他和喬繁爭吵時,她哭著指責他喜歡的從來都是另一個人。
她說,當年陪他的,其實是江舟舟。她嫉妒江舟舟得到了他的青睞,才靈機一動,想要頂替江舟舟。可他們在一起三年,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偏愛。
最后,他們慘淡分手。
那天,薛放按捺不住,給江舟舟打了電話。可他們分別了太久,他不知道她是否還喜歡簫聲,有沒有交新的朋友,甚至是否還記得他。于是他又沉默著掛斷了電話。
越在乎的人,越小心安撫,反而連一個吻都留不住。
他不知道,江舟舟接到電話后,曾飛到他生活的城市。
因為一場滂沱大雨,她甚至和他相隔不到百米,可無論是最初,還是最后,他都沒在一個恰好的時機轉身,沒有看清她的臉。
雨停了后,他們站在景山東街的兩端,一個向北,一個向南。
薛放在江舟舟的微博看到那天的照片時,已經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她拍了那場雨,拍了避雨的屋檐,拍了路過的中學生,而他的背影藏在人群后,在沒有被發現的角落寂寂地站著。
仿佛一眨眼,時光兜兜轉轉,他還是身穿校服的少年,在旁人調笑的語氣中聽說:“那個小姑娘老是偷看你啊。”
他循跡回頭,日光盛大,而她的眼神似深雪時的林中鹿。
他的心在瞬間柔軟成一尾蘆羽,為了不被察覺,他故作輕松,歪著頭喊她:“喲,小師妹啊。”
他久久地盯著那張照片,對盈在心頭的失落難以釋懷,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低聲笑了。
他什么時候這么膽小了?于是,他深呼一口氣,在評論里回復她:“小師妹,你好啊。”
那語氣熟稔,仿佛那些時光從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