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比較《熱河日記》定本與手抄本的表述差異,可以發現,在定本中樸趾源出于“趣味性”的需要,運用了小說化的虛構手法進行了文學加工創作。同時,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雖然表達了對現實問題的不滿與批判,但是出于“可讀性”的需要,他對文字的創作遵循“一正一諧”的寫作技巧,善于將嚴肅的問題與詼諧的表達結合起來。
[關鍵詞]樸趾源;《熱河日記》;手抄本;虛構;詼諧
[中圖分類號]I31207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6)04003107
[收稿日期]2016-05-20
[作者簡介]韓東,男,南昌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東方文學與東亞文學關系。(南昌330000)
18世紀后期朝鮮實學家、文學家樸趾源的燕行記錄《熱河日記》,素來是國內學術界研究的熱點,到現在也取得了不少成果。如果對這些成果進行分類,可以發現,以“文化史”與“思想史”為切入點的研究視角是其主流關于國內學界的《熱和日記》研究綜述,可參看舒健、韓二帥:《國內學術界關于樸趾源〈熱河日記〉的研究綜述》,《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56—59頁。,而“文學”與“文本”研究一直不被重視。比如,樸趾源在創作《熱河日記》時運用的文學手法與技巧問題;又如,以往研究的“文本”僅局限于1932年樸榮喆編輯出版的《燕巖集》中收錄的《熱河日記》定本,而對于并未公開刊行的諸多《熱河日記》手抄本從未涉及。2013年韓國檀國大學東洋學研究院影印刊行了淵民文庫所藏的樸趾源作品集,這其中就有幾種《熱河日記》的手抄本。韓國學者金明昊曾對這些手抄本與定本的差異做過介紹,但是不夠詳細,也未能說明這些差異背后所反映的問題。[1](1~19)所以,本文將以《熱河日記》手抄本中的《熱河避暑錄》與《雜錄》兩種抄本為基礎,通過比對與定本的差異,深入探討其背后的原因,并解讀樸趾源創作《熱河日記》的寫作手法,最后以此來說明《熱河日記》手抄本的學術價值。
一、小說化的虛構情節
一般說來,燕行文獻雖說都是作者身臨其境,以記實的筆法對自己的體驗所作的記錄,但是作者要完成這種記錄作品歷來都離不開文學想象力。1765年燕行的朝鮮實學派先驅洪大容在北京與浙江文人嚴誠、陸飛等人結下深厚友誼,日后,當洪大容整理當時他們的談話記錄而創作《乾凈衕筆談》時,卻遇到了大問題。
其談也各操紙筆疾書,彼此殆無停手,一日之間不啻萬言,但其談草多為秋所藏,是以錄出者惟以見存之草,其無草而記得者十之一二。其二十六日歸時,秋應客在外,故收來者頗多,猶逸其三之一焉。且彼此惟以通話為急,故書之多雜亂無次,是以雖于其見存者,有問而無答者有之,有答而無問者有之,一語而沒頭沒尾者亦有之,是則其不可追記者棄之,其猶可記者于三人之語,亦略以數字添補之,惟無奈其話法頓失本色,且多間現疊出或斷或續,此則日久追記,徒憑話草其勢不得不爾。吾輩之語則平仲常患煩故多刪之,余常患間故多添之,要以干璿語勢,不失其本意而已,其無所妨焉,則務存其本文。[2](174)
通過以上洪大容的自述,可以發現這個大問題就是由于“第一手資料”自身的缺陷,把這些雜亂無序、殘次不全的資料整理成為一部記錄作品是相當困難的,以致需要作者用文學的想象力與技巧去填補資料的“空白”。也就是說,這些燕行記錄的內容不是完全按照“寫實”的原則進行的,其中有些部分是根據創作的需要添加了文學的寫作技巧。樸趾源《熱河日記》的情況也是如此,比如在《熱河日記》定本的《避暑錄》一篇中,樸趾源記述了自己在熱河與清朝官員尹嘉銓、奇豐額交談的場景,其中有一段是關于清代性靈派文人袁枚的論述:
余問尹卿曰:當世詩人海內稱首者,可得聞名歟?尹卿曰:以海內之大,固不乏鴻匠妙才,而敝年老斷置人世事,年少才子未能相識。敝老友袁太史枚,字子才,高蹈不羈之士也,不樂仕宦,放跡山水,最工懷古之作。因高詠數句,余未曉聽,請書示。其博浪城詩曰:真人採藥走蓬萊,博浪沙連望海臺。九鼎尚沉三戶起,六王才畢一椎來。虎龍有氣黃金盡,山鬼無聲白璧哀。大索十日還撒手,如君終古盡奇才。觀其詩可占中原士大夫之心,而亨山之獨詠此篇,其意尤著。然不諱于奇麗川,何也?[3](284)
以上內容主要談到了樸趾源與尹嘉銓、奇豐額交談時,尹嘉銓向自己介紹了袁枚的生平和他的懷古詩,而且這里樸趾源也表達了自己對尹嘉銓為何敢在滿人官員奇豐額面前朗誦這首帶有濃烈“挑釁”意味的懷古詩的“不解”。以上這段內容作為樸趾源認知袁枚的文獻資料,被學界廣泛引用,然而卻很少有人懷疑這段材料的真實性。樸趾源真的和尹嘉銓、奇豐額一起談論過袁枚嗎?通過最近閱覽到的《熱河日記》手抄本資料,可以確定,定本中的這個場景,基本就是樸趾源運用小說化的虛構手法“杜撰”的。
韓國檀國大學淵民文庫中有一本名為《熱河避暑錄》的手抄本,這個本子與定本中的《避暑錄》不同,是由多條簡短內容組成的。在手抄本的裱紙上,有樸趾源的孫子樸珪壽的題字。“避暑錄手稿半卷,先王考手藁也,與今本小異而加詳,未知元本初后更起此草者歟?當與今本參互,更為考定者。庚子暮春,孫珪壽識。”[4]從落款來看,可知題字時間為1840年,應當是樸珪壽偶然發現了與《避暑錄》相關的樸趾源手抄本《熱河避暑錄》之后所寫。對于為什么手抄本與當時已經流行的版本之間會產生差異,樸珪壽也一頭霧水,他只是推測到這可能是自己的祖父在完成定本后,自己再寫的一份草稿。但是,通過研究可以發現,這份手抄本應該是樸趾源在創作《熱河日記》之前所用的筆記準備資料。比如這其中有一條名為“袁程陸汪褚蔣紀”,其內容如下:
李懋官與李雨村吏部語,雨村數稱袁子才、蔣士銓俱翰林,而高踏不立于朝,放蕩山水間。當今之博學如吏部主事程晉芳,翰林學士陸錫熊、陸費遲,翰林庶吉士汪如藻、少詹褚廷璋,翰林學士紀昀,而紀與陸錫熊方今總纂四庫全書,皆海內名士也。其中袁子才當為第一,才子名枚,著述甚富,年今八十余,以庶吉士改上元知縣,官止于此,然天下知與不知皆稱袁子才云。雨村蔗尾軒閑談,備言其事,最工懷古。[5](218)
在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關袁枚的記述,但是根本找不到尹嘉銓與這些消息的關聯性。事實上,在另一位朝鮮人李德懋的《清脾錄》中也有關于袁枚及其懷古詩的記述。比如在《清脾錄》的“袁子才”一條中有如下的內容:
袁枚,字子才,李雨村稱之曰:子才當今第一才人,子才著述甚富,年今七十余,以庶吉士改上元知縣,官止于此,然天下知與不知皆稱道,余尾蔗軒閑談備言其事。最工懷古,其博浪城詩云……雨村又曰:袁子才、蔣士銓,俱翰林而高蹈不立朝,放蕩于山水江湖。如吏部主事程晉芳、學士陸錫熊、紀昀、陸費墀,庶吉士汪如藻,少詹廷璋皆當今現在之博學也。[6](58)
如果我們將《熱河避暑錄》中的“袁程陸汪褚蔣紀”與《清脾錄》中的“袁子才”作一對比,可以發現二者的內容非常相似。李德懋《清脾錄》的版本有朝鮮刊本,李調元的《續函海》本以及清刊本,朝鮮本為底本,《續函海》本為朝鮮底本刪訂再編本,而清刊本又是對《續函海》本修正后的三編本,朝鮮刊本的時間基本可以確定為1778年或之前,因為在這一年李德懋帶著自己的《清脾錄》踏上了燕行之路。[7](138~141)但是李德懋《清脾錄》中關于袁枚的記述,有些是有誤的,所以在《續函海》本《續函海》本中《清脾錄》的內容,引自鄺健行:《朝鮮人著作兩種:乾凈衕筆談清脾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8頁。中,我們可以發現李調元刪訂的痕跡。具體情況如下表:
《青莊館全書》本《清脾錄》中的《袁子才》《續函海》本《清脾錄》中的《袁子才》以庶吉士改上元知縣以庶吉士改江寧知縣余尾蔗軒閑談備言其事余雨村詩話備言其事大索一旬還撒手大索十旬還撒手如吏部主事程晉芳,學士陸錫熊、紀昀、陸費墀,庶吉士汪如藻,少詹禇廷璋,皆當今現在之博學也。與吏部主事程晉芳,學士紀昀,皆當今之博學也。
從李調元的刪訂情況來看,李德懋對袁枚記述的謬誤不少。其實,李德懋關于袁枚的認識是來源于朝鮮人柳琴。1776年,朝鮮人柳琴燕行時在北京結交了李調元,李調元在與柳琴的交談中提到了袁枚是當今第一才子,并于1777年冬天,在寄給柳琴的信件中再次提到袁枚的情況,并錄寄了袁枚的二首懷古詩。李調元當時寄給柳琴的信雖已逸失,但是對于這一往事,柳琴的侄兒柳得恭在《并世集》中卻有詳細記載。柳得恭的《并世集》編于1796年,所以李德懋不可能引用《并世集》的內容,柳得恭明確提到1777年李調元在給柳琴的信中提到袁枚,并附錄了袁枚的懷古詩,由此可見,無論是李德懋還是柳得恭,他們對袁枚的認知都來自于柳琴,并且從他們對袁枚生平的一些錯誤記述如此雷同來看,他們應該都是從柳琴處聽到了一些關于袁枚的錯誤“傳聞”,這個錯誤的根源可能是李調元的誤記,也有可能是柳琴的誤傳,但柳琴的可能性更大。因為李調元與柳琴相見的1776年,袁枚正好60歲,對于當時極力推崇袁枚的李調元來說,是不會記錯這個信息的。而李德懋在1778年編撰的《清脾錄》中誤稱袁枚70歲是因為他們無法考證袁枚的年齡,只能是從柳琴的口中得知。
因此,手抄本《熱河避暑錄》中關于袁枚的記述,實際上是樸趾源對李德懋《清脾錄》的一種抄錄和整理,即樸趾源對袁枚的認識是來源于李德懋,從文字的記述樣式中就可以發現這一點。同時,在《熱河避暑錄》中樸趾源寫袁枚年“八十余”,這也是參看李德懋《清脾錄》的結果。如按《清脾錄》朝鮮刊本1778年完成算,那么《熱河避暑錄》的寫作時間大致在1788年前后,這是符合《熱河日記》的形成規律的。因為1791年樸趾源離開漢陽出任安義縣監,1792年身在任中的樸趾源收到好友南公轍的書信。這是緣于《熱河日記》脫稿后,因其“小品文”式的寫作風格,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士人競相傳看,風氣為之一變,當時的國王正祖對此相當不滿,詔令樸趾源“改弦更張”,罰其重寫“純正”古文以贖其罪。樸趾源:《答南直閣書原書附》,《燕巖集》卷2,《韓國文集叢刊》252,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第35頁。“近日文風之如此,原其本則莫非樸某之罪也。熱河日記予既熟覽焉,敢欺隱此,是漏網之大者。熱河記行于世后,文體如此,自當使結者解之。仍命賤臣,以此意作書,執事斯速著一部純正之文,即即上送,以贖熱河記之罪。”由此可見,《熱河日記》的脫稿時間肯定不會晚于1792年。所以,1788年前后完成的抄本《熱河避暑錄》便是定本《避暑錄》的“前身”。在這一基礎之上,我們再看,樸趾源在定本《避暑錄》中提到尹嘉銓當著奇豐額的面介紹袁枚,并朗誦其懷古詩的場景,便知這只是其在抄本內容上所進行的一種小說化“杜撰”,因為在袁枚的文集中并未提及尹嘉銓其人,反而與滿人官員奇豐額頗有交情,互有寄書。無論怎么說,比起尹嘉銓,奇豐額反而更有發言權。
那么樸趾源為何這樣費盡周折“杜撰”這樣的故事呢?究其原因有二:首先,這與當時袁枚的名聲在朝鮮廣泛傳播有關。1776年朝鮮人柳琴與蜀中才子李調元交往之后,朝鮮士人首次認識到了袁枚的名氣與懷古詩,特別是以樸趾源為首的“燕巖集團”更是為之瘋狂。比如,李德懋就曾在給清朝文人潘庭筠的書信中寫道:“曾聞袁子才先生,文苑主盟,先生紹介之,則或有序記可得知端耶?先生其圖之。”[8](263)他渴望得到袁枚親自寫的“序”或“記”,因而希望潘庭筠能為之引薦。但是潘庭筠和袁枚并無交情,且此時袁枚已離京寓居小倉山隨園多年,潘庭筠最終沒有允諾此事。柳得恭對此記述到:“李懋官因此書托秋欲得袁筆為集序堂記,秋復云:‘袁子才文名頗噪,欲其作序記仆不能作曹邱生也。”[9](109~110)“燕巖集團”的文人們雖然沒能和袁枚建立直接的友情關系,但是他們總是會抓住一切機會顯示對袁枚的“親密感”。“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曾作《鬼趣圖》,當時有名的文人墨客都有題跋,袁枚也題詩三首。而樸齊家、柳得恭于1790年9月與12月先后兩次在袁枚的題詩左右進行題跋[10](579~580)。由此可見,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杜撰與袁枚有關的場景實際上與這一時期“袁枚”在朝鮮的影響力有關。其次,這與當時燕行錄的創作特點有關。縱觀燕行記錄作品,對清朝事物的感知、滿人的發型與服飾、漢人的不滿與“思明”、文字獄的嚴酷與文人生活的束縛等話題一直是記錄的重點。袁枚的《博浪城》懷古詩歌詠的是秦滅韓以后,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并最終全身而退的事跡,樸趾源杜撰漢人尹嘉銓在滿人高官奇豐額面前高聲朗誦這首具有“反抗”意味的詩歌,明顯是有意以此挑逗讀者的神經。
二、“一正一諧”的敘述手法
朝鮮時期的燕行記錄文獻多達500多種,而如果要說有哪一部作品從誕生之初就風靡一時,并且造成巨大社會影響力的話,那么樸趾源的《熱河日記》無疑堪當榜首。但是必須說明的是,《熱河日記》深受歡迎的重要原因就是它的文體。朝鮮后期文人金魯謙就曾說:“大抵燕巖所著,熱河日記最為盛行,膾炙人口……然以文詼諧,少謹嚴之意,故世或以小品目之,毀譽相半。”[11]“詼諧”氣味太濃的《熱河日記》在士人中爭相傳看的現象引起了當時朝鮮國王正祖的注意,《熱河日記》最終成為了正祖推行“文體反正”的重要誘因。樸趾源《熱河日記》的寫作方法不同于其他的燕行記錄作品,明清小品文的“詼諧”式寫作風格非常突出,而這一點常常體現在他討論“嚴肅”話題時。比如,在《熱河日記》定本的《還燕道中錄》一篇的“二十日”記錄中,有一段是樸趾源記述在主薄趙明渭臥室觀賞古董之事,其內容如下:
即夕飯,趙主簿明渭,自讬其炕中陳設異玩,余即同赴。戶前列十余盆花草,俱未識名,白琉璃甕高二尺許,沉香假山高二尺許,石雄黃筆山高尺余,復有青剛石筆山,有棗根天成魁罡,以烏木為跗座,價銀為花銀三十兩云。奇書數十種,知不足齋叢書,格致鏡源,皆值太重。趙君燕行二十余次,以北京為家,最嫻漢語,且賣買之際未甚高下,故最多主顧例于其所居為之陳列,以供清賞。而前年昌城尉黃仁點正使時,乾魚胡同朝鮮館失火,諸大賈之預入物貨者盡為灰爐。而趙炕比他尤酷者,賣買物件之外,凡遭回祿者俱是稀奇器玩書冊,兌撥則可值三千兩花銀,皆隆福寺及琉璃廠中物。而諸主顧即為借設,則無所征價,然亦不以此為戒,今其借排又復如昔,為娛心目,足見大國風俗不齷齪如此。夜留館諸譯,盡會余炕,略有酒饌,而行役之余,全失口味。諸人者皆睨坐右封裹,意其中有物,余遂令昌大解褓細檢,無他物只是帶去筆硯,垺然者皆筆談胡草、游覽日記。諸人者俱釋然解頤曰:吾果怪其去時無裝,歸槖甚大也。張福亦憮然謂昌大曰:別賞銀安在?[12](229)
韓國檀國大學淵民文庫中有一本名為《雜錄》的手抄本,在其下冊抄錄的《還燕道中錄》“二十日”中也記載了樸趾源拜訪主薄趙明渭,并觀賞古董一事。其文如下:
即夕,趙主簿明渭自讬其炕中陳設異玩,余即同赴。戶前列十余盆花草,俱未識名,白琉璃甕高二尺許,沉香假山高二尺許,石雄黃筆山、青剛石筆山、俱高尺余,有棗根天成魁罡,以烏木為底,價銀三十兩云。奇書數十種,價皆值太重,趙君燕行二十余次,最慣漢語,且賣買之際未甚高下,故多主顧例于其居為之陳列,以供清賞云。[13](361~362)
如將手抄本與定本中的記述內容做對比,可以發現手抄本《雜錄》中的內容幾乎與定本的前半截相同,不同的是手抄本中沒有定本中談論朝鮮館失火與評論朝鮮文人喜好古董的風俗以及在自己居室里發生趣事的部分。據考證,《雜錄》本的內容較定本簡練,現在我們看到的《熱河日記》定本的內容有很多是對《雜錄》進行補充完善而來的,這里的引用部分也是如此。那么樸趾源為何要在原本簡單的稿本中添加這么多的“故事”呢?首先,樸趾源在定本中添加朝鮮館失火與評論古董喜好風俗的文字實際上與他對當時社會上盛行賞玩“古董書畫”風氣的看法有關。
18世紀的朝鮮社會有三種風氣比較流行,那就是熱衷明清小品文、西學知識以及嗜好古董書畫的風氣。[14](238)關于朝鮮士人嗜好古董書畫一事有其特殊背景,是因為進入18世紀后,朝鮮的士人階層出現了“分化”,產生了“京鄉”的差別,這主要是指生活在都城漢陽及京畿一帶的世代為官、家庭富足的“京華世族”與生活在遠離京城的地方鄉邑,嚴格奉行程朱理學的士大夫們在思想上產生了差異。這些“京華世族”在燕行時親眼目睹了清朝的文明興盛,逐漸改變對清朝的看法,開始接受清朝的先進事物。加之,他們深受流入朝鮮書籍中的明清“賞玩文化”的影響,他們開始通過燕行時在清朝購買大量的“古董書畫”,所以在當時的朝鮮出現了不少古董收藏家與藏書家。[15](66~75)他們對儒家強調的“玩物喪志”不以為然,在追求“古董書畫”的賞玩中無法自拔。但是,朝鮮后期出現的這種奢靡之風給朝鮮社會帶來了一個大問題。比如朝鮮后期文人李遇駿說道:
而見今公私日益蕩殘,財力歲漸消耗,此偈故焉?余常入燕,見譯員中與群胡貿易,則無一養生日用之具,都是具玉香緞諸般奇貨,而珊瑚一枝,琥珀一塊,價至銀三十兩,有纓子一件,造以蜜花而呼價銀子八十兩,吸煙一個,煅以真玉,而論價銀二十兩,余外所買,莫非此類。饑者不得為栗,寒者不可為褥,而萬里外國,歲歲來貿,以無用害有用,蠹國病民者,是孰使之然哉……每見我京鐘街上,擺列百貨誤人耳目者,太半自燕都琉璃廠而來者也。至于服食器用之資,反為少利,而不甚取來。[16](121~123)
燕行時的貿易活動其初衷是為了在充盈國庫的同時,改善人民的生活條件。但是進入18世紀以后,朝鮮社會中嗜好“古董書畫”的風氣盛行,這直接導致了兩個問題:一方面,富有的京華世族把大量的金錢浪費在琉璃廠的奇珍異玩上;另一方面,商人為了求利,在進行貿易活動時,有意識地購買大量并無實際用處的古玩,卻忽視了真正關系到國計民生的日用物資。這兩個問題就導致了國家的財富逐漸減少,人民的生活得不到改善,李遇駿對這些問題表示了極大的擔憂。事實上,當時的京華世族中就有因為追求這些奇珍古玩而散盡家財的。趙熙龍在《海外讕墨》中就曾寫道:“近來,金楊根光遂,尚書東弼之子也。為人放曠疎雅,散盡家貲遠購燕市,多致古書名畫硯墨彝樽之屬,終日吟弄其間。扁其齋曰:‘尚古,自作壙志,使李匡師書之。”[17](15~16)朝鮮后期文人把追求“古董書畫”的奢靡之風,儼然當做是自己的“尚古”之道。
對于這一問題,如果我們比對手抄本與定本的差異,就可以看到,樸趾源對于這種風氣也是擔憂的。眾所周知,樸趾源是朝鮮后期實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對空洞無用的“北伐論”以及輕視清朝的態度,主張學習清朝的先進文明,提出了“利用厚生”的理念。“周視鋪置皆整飭端方,無一事茍且彌縫之法,無一物委頓雜亂之形,雖牛欄豚柵,莫不疎直有度,柴堆糞庤,亦皆精麗如畫。嗟乎!如此然后始可謂之利用矣,利用然后可以厚生。”[18](151)樸趾源認為實學的根本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生活,但是這一切都離不開學習清朝,并且學習的對象就應該是清朝人實實在在處理自己生活的方式與態度,對于樸趾源來說,追求奇珍異寶的生活方式實際上是背道而馳的。因而,在《熱河日記》定本中,樸趾源在記述了去趙主薄居室觀看“奇玩”一事之后,又著重對在往年朝鮮館失火財物損失后,人們沒有引起重視,反而繼續“排借”奇珍異玩的現象進行了評論。其實樸趾源添加這段文字,是因為當他從清朝回來后,對朝鮮社會上嗜好“古董書畫”的奢靡之風進行了反思,這種風氣和“利用厚生”的主旨不符,樸趾源通過添加這些內容表達了自己的這種擔憂。
同時,在定本《還燕道中錄》的最末部分,樸趾源又添加了手抄本《雜錄》中沒有的逸事,那就是關于大家疑惑樸趾源從熱河帶回來的包袱里究竟裝了多少金銀而鬧出的笑話。其實包袱中本沒有錢財,只有樸趾源帶回的記錄其在熱河時與中國人交談的“談草”,由于紙張較多導致包袱隆起,這讓昌大等人甚是期待,因而才有了末尾那句“賞銀安在”?那么,樸趾源為什么要添加這段內容呢?其實無論是在定本還是手抄本中的《還燕道中錄》“二十日”中都有描述下人“張福”與“昌大”相見時的一段話:
昌大見張福,不敘其間離索之苦,直言汝有別賞銀帶來。張福亦未及勞苦,笑容可掬,問賞銀幾兩?昌大曰:一千兩,當與爾中分。張福曰:汝見皇帝否?昌大曰:見之,皇帝眼似虎狼,鼻如火爐,脫衣赤身而坐。張福問:所冠何物?曰:黃金頭盔,招我賜酒一大杯曰:汝善陪書房主,不憚險而來,奇特矣。上使道一品閣老,副使道兵部尚書,無非荒話,非但張福受誑,下隷之稍知事理者,莫不信之。[12](228)
昌大見張福,不索其間離索之苦,直言汝有別賞銀帶來。張福亦未及勞苦,笑容可掬,問賞銀幾兩?昌大曰:一千兩,當與爾中分。汝見皇帝否?昌大曰:皇帝眼似虎狼,鼻如火爐,脫衣赤身而坐。所冠何物?曰:黃金盔,招我賜酒一大杯曰:汝善陪書房主,不憚險遠而來,可尚。上使道一品閣老,副使道二品兵部尚書,無非謊話以誑之,而非但張也福受誑,馬頭之稍知事理者,莫不信之,不覺絕倒。[13](358)
如果比對手抄本與定本可以發現,核心內容幾乎一樣,但是在個別用詞,特別是問答的銜接上,定本修正、添加了不少名詞與助詞,使得語句的表達更加流暢完美。除此之外,還可以看到在手抄本中,多了一句“不覺絕倒”,這句話起到了對張福與昌大的對話做總結的作用。所以在手抄本“二十日”的最后部分,就再沒有關于賞銀的笑話故事。而在定本中樸趾源刪去了具有總結意味的“不覺絕倒”,在附加評論社會上“古董書畫”嗜好之風的內容后,繼續添加了富有喜劇效果的橋段。顯然,這是樸趾源自己在添加比較敏感而嚴肅的話題后,出于緩和氣氛而運用的一種文學寫作技巧。實際上,因為有了最后一段眾人疑心銀兩的場景,以及昌大喊出那句“賞銀安在”?讓整段文字的“詼諧性”得以顯現。樸趾源比較善于使用這種“一正一諧”的創作手法。
再比如,同樣在《還燕道中錄》“二十日”的記錄中還有關于對朝鮮飲酒習慣的論述。
東人飲酒毒于天下……必以大椀蹙額一倒,此灌也非飲也,要飽也非要趣也。故必一飲則醉,醉則輒酗,酗則輒致斗驅,酒家之瓦盆陶歐,盡爲踢碎,所謂風流文雅之會,非但不識為何狀,反嗤此等為無飽于口腹,雖移設于鴨水以東,不能竟夕已打破器玩,折踏花草,此為可惜。李朱民,風流文雅士也,平生慕華如饑渴,而獨于觴政,不喜古法,無論杯之大小,酒之清濁,到手輒倒,張口一灌,同人謂之覆酒,以為雅謔。是行也即定伴當,而有讒之云:使酒難近,余與之飲十年矣,面不潮楓,口不噀柹,益飲益莊,但其覆法少疵。朱民常抵賴曰:杜子美亦覆酒耳,呼兒且覆掌中杯,豈不是張口而偃臥,使兒童覆酒耶?嘗大笑哄堂。萬里他鄉,忽思故人,未知朱民今?此刻,坐在何席?左手把杯,復能思此萬里游客否?[12](228)
樸趾源曾在北京的酒肆中看到了中國人聚會時以小酒杯飲酒的風俗,由此以上的內容實際是樸趾源在批評朝鮮以大碗灌酒的民風。因為他認為朝鮮士人喝酒的模樣不僅不夠雅致,而且大碗狂飲易醉,醉后丑態百出以致斯文掃地,這里樸趾源還以自己的朋友李喜明為例來說明這一問題。在手抄本中,樸趾源表達了好友沒能一同來中國的遺憾,因為他認為如果心慕中國的李喜明也看到中國士大夫是這么飲酒的話,肯定會改變以前豪飲的陋習。但是在定本中樸趾源刪掉了這種遺憾的情感,又添加了李喜明自己談論飲酒陋習一事,因為引用了杜甫的趣事,文章內容增添了不少的“詼諧感”。比較手抄本與定本中關于《還燕道中錄》“二十日”的記事,可以發現定本不僅內容變得豐富,結構上也起到了前后呼應的效果,這就是樸趾源在創作《熱河日記》中不斷修正與完善文章內容與寫作技巧的體現。
眾所周知,在《熱河日記》中,樸趾源有著強烈的批判意識,但是通過以上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樸趾源是怎么處理這些嚴肅的批判意識的,樸趾源讓原本嚴肅的話題變得具有“喜劇性”,這是他文學創作的一個特點。在創作理論上,樸趾源雖然強調“真”的本質論與“法古創新”的活法論,但是他的創作實踐與文學理論實際上是脫節的,由于懷才不遇的個人際遇,他的文學創作一直都是透露著強烈的諷刺精神,他的創作走上了“以文為戲”的道路,[19](60~67)而“一正一諧”的敘述手法便是樸趾源“以文為戲”的慣用技巧。
綜上所述,《熱河日記》是樸趾源對文字進行反復推敲的一部作品,這從定本與手抄本的表述差異上就可以確定,而在這些推敲的過程中,樸趾源創作《熱河日記》的寫作技巧被凸顯出來。即《熱河日記》并不是完全按照“記實”的手法來完成的,樸趾源出于“趣味性”的需要,運用了小說化的虛構手法進行了文學加工創作。同時,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雖然表達了對現實問題的不滿與批評精神,但是出于“可讀性”的需要,他的創作遵循了“一正一諧”的寫作技巧,所以樸趾源的“以文為戲”并不全是“無實”之談,他只是善于將嚴肅的問題與詼諧的表達結合起來。當然,樸趾源《熱河日記》中的這些寫作技巧的發現,離不開《熱河日記》手抄本的發現與比對。因此,《熱河日記》的研究應當注重手抄本的研究價值,因為它能讓我們更加深刻地理解樸趾源創作《熱河日記》的心態與特點。
參考文獻:
[1][韓]金明昊:《『』》,《東洋學(48)》,2011年。
[2][韓]洪大容:《乾凈錄后語》,《韓國文集叢刊(248)》,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3][韓]樸趾源:《避暑錄》,《韓國文集叢刊(252)》,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4][韓]樸趾源:《避暑錄手稿半卷》,檀國大學東洋學研究院編,《淵民文庫所藏燕巖樸趾源作品手抄本叢書(5)》,首爾:文藝院,2013年。
[5][韓]樸趾源:《熱河避暑錄》,檀國大學東洋學研究院編:《淵民文庫所藏燕巖樸趾源作品手抄本叢書(5)》,韓國首爾:文藝院,2013年。
[6][韓]李德懋:《清脾錄(4)》,《韓國文集叢刊(257)》,韓國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7][韓]樸現圭:《清嘉慶續函海刊本李德懋<清脾錄>》,《順天鄉語文論集(7)》,2001年。
[8][韓]李德懋:《潘秋庭筠》,《韓國文集叢刊(257)》,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9][韓]柳得恭:《并世集》,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60)》,首爾:東國大學出版社,2001年。
[10][韓]鄭珉:《18世紀韓中文人的文藝共和國》,首爾:,2014年。
[11][韓]金魯謙:《夢囈》,《性菴集(卷7)》,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所藏本,圖書番號古朝—46。
[12][韓]樸趾源:《還燕道中錄》,《韓國文集叢刊(252)》,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13][韓]樸趾源:《還燕道中錄》,檀國大學東洋學研究院編:《淵民文庫所藏燕巖樸趾源作品手抄本叢書(3)》,首爾:文藝院,2013年。
[14][韓]正祖:《日得錄》,《弘齋全書(5)》,首爾:太學社,1986年。
[15][韓]金熙敬:《明清賞玩文化對18世紀朝鮮文人之影響》,《中國學論叢(23)》,2008年。
[16][韓]李遇駿:《夢游野談(上)》,首爾:寶庫社,1994年。
[17][韓]趙熙龍:《海外讕墨》,[韓]姜明官:《朝鮮后期京華世族古董書畫趣味》,《東洋漢文學研究(12)》,1998年。
[18][韓]樸趾源:《渡江錄》,《韓國文集叢刊(252)》,首爾:民族文化促進會,2000年。
[19]韓東:《談樸趾源的文學理論內涵與創作實踐》,《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責任編輯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