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63)
移情就案與以情變法
——清代刑法中的人情觀
周煜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63)
在司法領域,清代統治者根據“天理、國法、人情”三者并重的斷獄原則,將儒家道德內化為法律體系的規范與制度。其中人情一項,本于儒家“仁”的根本理念,在法律運行的實踐當中具有調節嚴苛法律、現實個案正義、緩和統治矛盾的獨特作用。有清一代承襲中國傳統的“折獄以情”理念,無論在法律制定抑或司法實踐中,均可以看到統治者和各級官吏對于人情的回護和照應。
人情;清代司法;法制史;移情就案;以情變法
儒家所說人情,有著多重意義。首先,就其初始而言,先秦儒家便已經作出了解答:“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①,人情就是人內心原始的七情六欲,人人生而有之,難以泯滅。關于人情與法律的互動,則由法家作出了具體論述:“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②法律根據人的好惡情感設置賞和罰的措施,并進而影響人的行為取舍,最終達到國家的治理目標。這種觀點揭示了律令、刑罰對人的心理和行為產生作用的一般規律,與近代刑事古典學派的刑法威懾論亦不無相通之處。雖然法家與儒家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也為理解人情的最初含義提供了極好的注腳。
其次,人情可以理解為民心、民情、民意所向。對民心的重視,來自儒家天人合一的世界觀。天命無常,惟德是依,統治者只有具備“德”的品性才能保證得到上天的垂青。而上天如何認定統治者的德性呢?中國古人相信“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所以《尚書》中多次記載三代圣王有關“敬天保民”的教誨。后世歷代賢明君主也無不重視民意動向,最著名者,無過于唐太宗的“水舟之論”。得民心者的天下,民意對政權穩定有著重要意義,這就要求統治者不得不在國家治理的各個環節重視邀攬人心,刑法自然也不例外。
此外,人情也體現為的法律的人文關懷。司法中固然要拋棄徇私舞弊、徇情枉法的弊端,但中國傳統認為法律并非冷冰冰的條文,也應當釋放出對民眾,特別是對弱者的同情和憐憫。綜上所述,古代中國法制觀念中的人情是一個充滿悲天憫人色彩的概念,與莊嚴的天理和冷硬的國法相比,在司法過程中更多地散發出人性的溫暖。人情能夠納入中華帝國的刑法活動當中,產生刑法淵源的效力,正是儒家“仁”的根本理念的具體體現。
人情入法作為斷案依據是中華法系延續已久傳統。早在《呂刑》中便有“哀敬折獄”一語,希望司法官員處理案件時懷有憐憫同情之心。宋時書判亦言“法意、人情,實同一體。徇人情而非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權衡于二者之間,使上不違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則通行而無弊矣。”法律如強逆人情,即非善法。只有在二者之間設法調和,達到國法與人心的平衡,一個案件的處理才算得上成功。倘若追根溯源,人情成為正式的刑法淵源,應當是在漢武帝采納董仲舒春秋決獄、原心論罪的觀點之時。
如《漢書·薛宣傳》稱“《春秋》之義,原心定罪”,《王嘉傳》稱“圣王斷獄,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自漢代之后,人情成為定罪量刑時必須考察的因素之一。其具體做法,據《鹽鐵論·刑德》所述,即“志善而違于法者免,志惡而合于法者誅。”出于善意者,即使違背了法律的條文,也可免于處罰,而出于歹意者,即使鉆營合法,也要定罪處罰。例如董仲舒在《春秋決獄》中記載的案例,乙、丙相斗,丙持兇器刺乙,乙子甲見狀持杖救父,情急之下誤傷其父丙。對于誤傷父親的甲,有人認為罪當梟首,但董仲舒援引《春秋》所載“許止雖弒君而不罪”的事例③,認定甲是出于對父親的愛而施救,誤傷其父實非本心,不當治罪。可見,人情作為斷案的依據之一,在司法過程當中可以起到以情變法、決定個案定性的重要作用。
清代繼承了以情折獄的傳統,體現在律令制度與國家認可的判例當中,成為具有法律效力的斷案依據。就刑事司法的制度架構而言,清朝承襲了自《侶行》以來的“慎刑”“恤殺”等傳統,強調對百姓的愛護。其明顯的體現,包括死刑復審、留養承祀、老小廢疾收贖等制度。
古代中國的死刑復審制度初設于唐太宗時,之后為歷朝歷代所沿用。在清代,通常的死刑方法有斬刑與絞刑兩種(此外還有凌遲一種,但不常使用),而根據執行時間又分為立決與監候。立決者即時發回原判機構執行,而監候者則等待復核。死刑復核有兩種形式:秋審與朝審。朝審在明代成為固定制度,至清代成為專門針對發生在京城的死刑案件進行復核的程序。而清代負責死刑全面復核的,是秋審環節。中國傳統文化認為秋天與冬天象征著生命的蕭條與肅殺,因此有著“秋冬行刑”的傳統,死刑的復核也因此設置于秋季。在清代,每年八月上旬,六部以及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九個部門的高級官員會同于天安門南、千步廊西,共同進行死刑的復審。經過秋審,各類監候死刑案件被分別情形,作出四種處理:緩決、可矜、留養承祀、情實。
其中,緩決類案件留待兩年之后再次參加秋審,若仍被認定為緩決,即改判為流刑。可矜類案件——從名稱上便可得知這是人情在刑法中的絕好體現——此類案件留有疑點,抑或案情雖實但有值得同情憐憫之處,認定之后即可減為流刑或徒刑。留養承祀類案件,犯人不再執行死刑,而允許其留在家中,侍奉年老雙親。只有情實類案件,是秋審之后唯一可能實際執行死刑的種類。
盡管如此,情實類案件仍有可能在最后一道程序——皇帝勾決中未被“予勾”,而逃脫一死。復雜的復審程序層層把關,無疑是要慎重對待死刑案件,排除任何可能排除的死亡,體現了恤刑和保民的理念。
與死刑相關的留養承祀制度,更是以人情矯正法律施行的制度化舉措。留養承祀來源于《唐律》中“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的規定。《明律》規定了“犯罪存留養親”的制度,清代便原文繼承下來。在非十惡不赦的情況下,當死刑犯為獨子,而祖父母、父母年老無人奉養時,經皇帝批準,可以改判重杖一頓枷號示眾三個月,使其能免除一死,侍奉祖父母、父母。又或者兄弟俱擬正法者,可以上奏皇帝,留下一人性命以養其親。至乾隆年間,若父母雙亡而罪犯本人又是繼承人中唯一男性者,亦可列入“留養承祀”的序列而不必執行死刑。這一制度的宗旨,據道光年間四川總督奏折所言,“原系法外之仁,非為兇犯開幸免之門,實以慰犯親衰暮之景,且服制內由立決改為監候之案,悉皆情可矜憫之犯……準其隨時題請留養。”④表明該制度基于體恤罪犯年老尊親以免其老無所依的考量,是人情入法的規范表征。
贖刑是以財物折抵原定刑罰的制度,最初起源于唐堯,《尚書·舜典》即有“金作贖刑”的記載。至周穆王制定《呂刑》時,形成了關于贖刑的完善的系統性規定,之后歷代均有規定。《晉律》中首次出現“收贖”這一名稱,規定“其年老小篤癃及女徒,皆收贖。諸應收贖者,皆月入中絹一匹,老小女人半之。”對老小廢疾者允許以財贖罪,就此成為中華法系的傳統之一。清代同樣繼承了這樣傳統,規定“凡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瞎一目折一肢之類],犯流罪以下收贖……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瞎兩目折兩肢之類]犯殺人[謀故鬥毆]應死[一應斬絞]者,議擬奏聞[犯反逆者不用此律]取自上裁。……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九十以上犯反逆者不用此律]”⑤,七十歲以上與一般殘疾的,可以免除一般罪責;八十歲以上與嚴重殘疾的,可以免除重大罪責;九十歲以上與七歲以下,哪怕犯下死罪也不對其施刑,體現了對老小廢疾等弱勢群體的特殊關照。以上諸般規定,足可見對人情的體諒已經內化到法律體系當中,成為清代刑律的制度性規定。
就個案的處理而言,流傳下來的清代刑法資料中記載許多以人情改變成案的事例,體現了人情對于實現個案公正的所具有的獨特重要作用。
例如,湖北襄城人李復新,其父在明末崇禎年間為土匪賈成倫所殺。李復新聞信大為悲痛,誓為其父報仇。但是由于當時天下大亂,李復新只得暫時隱忍,茍全性命。清朝政權穩定后,李復新到縣衙告發賈成倫,縣官將賈成倫下獄。官司尚未宣判,適逢大赦,賈成倫因此得以出獄。李復新心有不甘,埋伏于路邊,用石頭打死了賈成倫,隨后到縣衙投案自首。縣官憐憫他一片孝心,上書州官請求赦免其罪,并旌表其門。州官卻認為,賈成倫已為大赦免罪,李復新擅殺之,應依律處刑。縣官再次上書為其求情,并引用《禮記》中“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儒家經典,稱“成倫之罪,可赦于朝廷;復新之仇,難寬于人子。成倫且欲原貸,復新不免極刑,平允之論,似不如是。復新父子何辜,并遭大戮?犯有人心,誰不哀矜。宜貰以無罪,仍旌其孝。”州府最終被縣官說服,未治李復新之罪,并表其門曰“孝烈”。此案與唐朝著名的徐元慶一案極為相似,但處理結果卻大為不同。徐元慶最終按陳子昂《復仇議》中的意見被處以極刑后又為之舉行了盛大的表彰,而李復新的處理方法卻類似柳宗元《駁<復仇議>》中的建議,最終被免去其罪。其道理,柳宗元已有論及,即殺人者面對“暴寡脅弱”的不利局面,出于“親親之情”,毅然為父報仇,之后主動投案“守禮而行義”,并非“以王法為敵仇者”,斷案者當體恤而恕之,不應以為罪。
又如,《刑案匯覽·戶律》中載有鄒三一案:犯人鄒三受雇與駁船拉纖,因食物昂貴,所給雇價不敷食用,遂起意邀結眾纖夫向旗丁要求增加雇價。千總任大恒喝阻纖夫,反被眾纖夫毆打,撕破官服。直隸總督將案件上報刑部,刑部主管官員認為,雖然刑律規定“糧船、短纖,如有棍徒勒價聚眾攢毆等事,審實,將首犯發近邊充軍”,但在本案中“惟駁船業已抵通停泊,不致有誤漕運。該犯希圖增給前文,亦非勒價阻滯,情尚可原”,因此對鄒三酌情寬宥,量減一等,杖一百、徒三年。上述案例,表明清代官員在斷案當中,能夠體諒當事人的處境,懷有對弱者的關懷和同情。同時也證明在清代的法律環境當中,人情可以被援引為定罪量刑的直接依據,起到改變刑法規則具體適用的作用。
不僅成案中有移情就案的事例,人情的觀念也普遍存在于時人的內心當中。上自最高統治者,中承官員吏目,下至士庶黎民,莫不如之。
如康熙二十年,理藩院斷盜馬罪犯阿必大等五人,一律判處斬立決,家產妻子給失馬之人為奴。上報皇帝批準時,康熙皇帝認為“朕念人命關系重大,每于無可寬貸之中,示以法外得生之路”,免去五人死罪。最高權威既然如此大力宣揚聽松斷獄時的矜憫之心,以下各級官吏又怎能不大力仿效呢?時有“公門之中好修行”一語,謂官廳之中權力極大,犯人生死存亡皆系其中。一念可使人生,一念可使人死,因此斷案者若心存憐憫常常放人一條生路,就更容易得到福報。這種寬仁治刑的觀念,在清代非常常見。如《清史稿·循吏傳》中記載乾嘉時名幕汪輝祖“治事廉平,尤善色聽,……而心每欿然。遇匪人當予杖,輒呼之前曰:‘律不可逭,然若父母膚體,奈何行不肖虧辱之?’再三語。罪人泣,亦泣。或對簿者,反代請得免,卒改行為善良。”其為人所稱道者,不僅在于精于斷案、文法嫻熟,也在于時時心存善念,體恤人犯,所以能夠與當時另一位名幕朱休度“并以慈惠稱。”汪輝祖著述甚豐,為清時刑名幕僚的重要教材。其《佐治藥言》書中有“須為犯人著想”一條,自述“余在幕中,襄里案牘,無論事之大小,必靜坐片刻,為犯事者設身置想,并為其父母骨肉通盤籌畫。始而怒,繼而平,久乃覺其可矜,然后與居停商量,細心推鞠,從不輕予夾穢,而真情自出。放成招之案,鮮有翻異。以此居停,多為上臺賞識,余亦藉以藏拙。”汪輝祖之所以能夠如此,或因其來自貧苦民間,深知訴訟之患,一旦涉訟,所費不貲,常有因此破家者,故而對涉案民眾抱有同情之心。其嘗謂“法有一定,而情則千端”;“禮順人情”,其友邵晉涵則稱其明律通禮而“本之以仁”。由此可見人情一項,除具備了國家認可的刑事法律淵源效力之外,也融入到了當時司法人員的觀念當中,成為清代刑法文化的組成部分。
此外,公案小說及《太上感應篇》等宣揚因果報應的文學、宗教作品,對矯法就情風氣的形成也多有助力。清末諷刺作品《官場現形記》有河南臬司⑥之母受包公案、施公案的小說影響,教導臬司“人命關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個人,那人死后見了閻王,一定要討命的”,又干涉案件審理,“凡經老太太提訊過的,無論甚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無罪,十起當中總要平凡八九起”,因此鬧出荒唐事跡的故事。雖然事屬虛纂,但也是對官場情狀的生動描摹,自有蛛絲馬跡可循,或許可以反映出清代官場上流行的體恤人情,甚至于是非不分、淪為濫好人的風氣。人情對清代刑法文化的影響,由此亦可見一斑。
【注釋】
①禮記·禮運.
②韓非子·八經.
③許悼公換瘧疾,太子許止親侍湯藥,不料悼公飲后身亡。許止出奔晉國,后君慮其一片孝心并無它意,因而未治其罪,孔子則書曰“夏五月戊辰,許世子止弒其君買。”事見《春秋·昭公十九年》
④刑案匯覽·犯罪存留養親.
⑤大清律例·名例律上.
⑥明、清各省提刑按察使司的簡稱。臬司主管一省司法,也借稱廉訪使或按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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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煜(1993-),男,漢族,山東聊城人,碩士研究生在讀,華東政法大學,研究方向: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