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云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論解讀切入點、方法選用與孫紹振解讀學的關系(上)
——從兩篇課文的解讀說起
賴瑞云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橫渡長江》《蘆花蕩》是人教版八年級上冊第一單元兩篇主要課文。兩文解讀的切入點和解讀方法選用的特點,很不相同,也很有代表性。前一篇不顯異常者,從閱讀興奮點、焦點切入,解讀其奧秘必須依靠有關方法。后一篇從異常切入,并且幾乎僅憑異常就能揭示其主要奧秘,但運用其他方法不僅亦可解讀,且更為徹底到位。文本“異常”與否現象,可追溯至我國古代“驚奇論”、《文心雕龍·隱秀篇》等,西方文論亦有類似論述。孫紹振解讀學對此作了進一步的揭示和發展,加上其解讀方法,論述更為系統、深刻。
文本解讀;孫紹振解讀學;驚奇論;西方文論
《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橫渡長江》(以下簡稱《橫渡長江》)、《蘆花蕩》是人教版八年級上冊第一單元兩篇主要課文。兩文解讀的切入點和解讀方法選用的特點,很不相同,很有代表性。如切入點,《蘆花蕩》可從“異常”現象切入,《橫渡長江》則不行。關于“異常”,龍巖二中的徐飚在其《培養敏感,關注異常》等論文中提出過“異常”解讀法,筆者為徐飚的論文集《一瓢飲罷》[1]作序時,對徐飚通過實踐歸納出的這一解讀法十分贊賞,同時也指出“并非一切都最適于以異常去解讀的”。徐飚在論文中也清醒意識到:“由于文學藝術鑒賞本身的豐富性,藝術異常的把握也并不是唯一的。”
《橫渡長江》,無論其表達還是其內容,無論當時還是今天的讀者,都覺其是最正常的歷史巨變的實錄。它是規范新聞的名篇。新聞的結構有兩種,除了任何新聞都少不了的標題、主體外,一種有導語,將最重要的新聞事實放在正文的最前面,構成導語;另一種無導語,完全按時間順序來寫。當時報道渡江戰役的新聞,《東北日報》1949年4月25日記者閻吾題為《我軍橫渡長江情景》的新聞是無導語的,而毛澤東以新華社記者名義撰寫的多篇新聞稿都有導語。毛澤東是向著名報人邵飄萍學寫新聞的,知道導語極其重要。隨著現代社會資訊量的急劇增多,導語的重要性更突出,也就是說,規范新聞,至少標題、導語、主體應三者齊備。早年間,曾有一位名師就此篇的教學設計廣為流傳。設計說,如果分別用一句話、幾句話、幾段話來表述解放軍的渡江戰役,請在文中分別找出這些話,自然,它們分別就是標題、導語、主體。人教版就此篇設計的第一道練習亦類似,原因就在本篇是人教版教材第一次出現的新聞,故借此講授規范新聞的知識。其規范還表現在傳統新聞的“零度寫作”,即作者的感情是隱藏在事實中的。全文600多字,僅其中的“(敵)紛紛潰退、毫無斗志,(我)英勇善戰、銳不可當”16字較顯露情感色彩,但也是完全基于敵軍“之抵抗,甚為微弱”這一最基本的事實。如果與毛澤東前一天所發的就首先突破長江防線的中路軍戰況的《我三十萬大軍勝利南渡長江》報道比較,就更清楚了。該篇180余字,就有“國民黨反動派經營了三個半月的長江防線,遇著人民解放軍好似摧枯拉朽,軍無斗志,紛紛潰退。長江風平浪靜,我軍萬船齊放,直取對岸”共55字為抑制不住勝利豪情的精彩描述。外國著名通訊社的記者稱之為大手筆,極短的新聞中,卻有幾乎三分之一的篇幅為感情色彩鮮明的文句,這就是所謂的“非零度寫作”。一般記者不敢如此下筆,這可視為“異常”,而《橫渡長江》是抑制情感的傳統規范的“零度寫作”,是正常表述。
上述解讀,還不是本篇的主要藝術奧秘。作為規范新聞的名篇,可找別的作品。而作為全面反映渡江戰役偉大勝利的最好名篇,則非此篇莫屬(《我三十萬大軍勝利南渡長江》只反映了最先渡江的中路軍,而非渡江戰役的全局報道)。本篇從內容的處理,文字的表達,都表現了百萬大軍橫渡長江所向無敵的磅礴氣勢。讀起來鏗鏘雄健、蕩氣回腸,在人們心中引起的激蕩,用孫紹振的理論來分析,無論詞句和感知都不陌生,而是“熟悉的”(詳見后文),是人們心中盼望已久的偉大樂章。換句話說,解讀的切入點亦非異常點。但既為切入“點”,必有某一凝結,從閱讀心理的角度,就是興奮點,按孫紹振的語言,就是“焦點”。此篇的焦點、興奮點就是“氣勢”兩字。其一,這用新聞藝術形式規范的知識(即導語等)無法解讀。其二,“氣勢”還只是宏觀感覺,進一步就是王國維說的“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現代表述為“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即全篇從頭到尾,選擇了“唯一詞”(福樓拜語),表現出了這一偉大氣勢,亦即要落實到具體詞語,才算進入了解讀。但不可能、也不應當,更無必要,每個字都拿來分析,在此,孫紹振提出了關鍵詞語解讀法。
孫紹振的關鍵詞語解讀法詳見其《文學文本解讀學》[2]第十三章。孫紹振為其主編的北師大版初中課標教材的每一篇課文做解讀時,均列出了關鍵詞語。所謂關鍵詞語就是集中表現作品焦點、興奮點的緊要詞語。有的詩文的關鍵詞語只是幾個詞的“文眼”“句眼”;另有不少詩文的關鍵詞語是一個小系列,甚至大系列詞語,包括一些重要句子。孫紹振解讀的初中教材就如此,有多有少,不一而論。運用孫氏關鍵詞語解讀法的理論與實踐,《橫渡長江》的關鍵詞語就是大系列,它們合力給了讀者偉大氣勢的興奮感受。具體如下:
1.一連串簡潔有力、富有氣勢、很有氣魄的用語:百萬、大軍、橫渡、沖破、突破、即已、業已、都已、廣大、一切、所有、殲滅、擊潰、控制、封鎖、切斷、占領、銳不可當、英勇善戰、(敵)紛紛潰退、毫無斗志,等等。
2.工整鏗鏘的四字詞:百萬大軍、沖破敵陣、橫渡長江、同日同時……共十五六處。
3.簡潔有力的文言色彩表述:西起、東至、均是、渡至、即已、都已、業已、現已、余部、甚為,我軍、我西路軍、我東路各軍、安慶、蕪湖線、九江、安慶段等。
4.很有氣魄的大數量詞:百萬、三十萬、三十五萬、一千余華里等。
5.一一點出攻克之地,如“繁昌、青陽、荻港、魯港”,計三處,給人以戰果輝煌、鐵騎奔進、攻無不克之感。
以上綜合起來,就給人鏗鏘有力、磅礴雄健、指揮若定、所向無敵的偉大氣勢。有教學設計把上述六類氣勢詞單獨挑出來,一氣讀一遍,其氣勢感沛然突顯。
再用孫紹振解讀學中的替換法,體味本篇富有氣勢的表述。該法詳見其《文學文本解讀學》第十六章。實際操作中,就是想象一較差的表述,與原文比較,見出原文的好處。又分為兩種:一是只換個別詞語的換詞法;二是換句子,乃至變動大段文字的換表述。無論換詞還是換表述,意思要盡可能與原文挨近,這樣才更能顯示原文的唯一性。
導語原句: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從一千余華里的戰線上,沖破敵陣,橫渡長江。西起九江(不含),東至江陰,均是人民解放軍的渡江區域。
改句:人民解放軍一百萬官兵,在一千余華里的戰線上,沖垮了敵人的陣地,渡過了長江。從西邊的九江到東邊的江陰,都是人民解放軍的渡江區域。
西路軍原句:二十一日下午五時起,我西路軍開始渡江,地點在九江、安慶段。至發電時止,該路三十五萬人民解放軍已渡過三分之二。
改句:二十一日下午五時開始,我們的西路軍開始了渡江,地點在九江、安慶一帶。目前,西路軍已經渡過三分之二。
東路軍結尾段原句:我已殲滅及擊潰一切抵抗之敵,占領揚中、鎮江、江陰諸縣的廣大地區,并控制江陰要塞,封鎖長江。我軍前鋒,業已切斷鎮江、無錫段鐵路線。
改句:我們已經消滅抵抗的敵人,占領了揚中等縣,并且控制了江陰要塞,長江已經不能隨便通航。我們的前頭部隊,已經控制了鎮江到無錫的鐵路交通。
上述各改句均只是平實的告白,氣勢明顯減弱了。各原句利落干脆,句子更有力度氣勢,筆鋒似有情感,更有所向披靡的場面感、莊重感,讀起來更帶勁,結尾句似余音未盡,蕩氣回腸。如把導語句均改為四字句:百萬大軍,千里戰線,沖破敵陣,橫渡長江,西起九江,東至江陰,均已過江。——雖更工整,氣勢亦強,但卻給人不夠莊重之感,必須如原句,散句與工整句式交錯,才像是鄭重其事的陳述。
《蘆花蕩》的解讀,則宜從異常切入。主人公老頭子護送抗日人士過封鎖線,進蘆花蕩,從不帶一支槍,從未失手過,一向自信心極強,他說:“你什么也靠給(依靠)我,我什么也靠給水上的能耐(本事),一切保險。”可這回護送兩位女孩子,其中一位掛花了。老頭子得知后,“手腳頓時失去了力量;他覺得兩眼有些昏花;老頭子無力地坐了下來”。一向這么自信、這么有本事的人竟然出現如此緊張、軟弱的反應,這是第一個異常。接著,老頭子對女孩子們說,“我不能送你們進去了(指進蘆花蕩)”,“我沒臉見人”。一向接受任務二話不說,沒有一次完不成任務的人,竟然半路撂擔子,如此不合情理,這是第二個異常。這兩個異常,不僅是解讀的切入點,而且,抓住它們,幾乎就可完成解讀任務。具體而言,老頭子的異常表現,全部原因就是他極強的自信自尊。此個性源于其從未失手過,源于對敵人的蔑視,小說中稱為“老頭子過于自信和自尊”,不是一般的,而是“過于”!小說對老頭子的“意外失手”做了心理描寫:老頭覺得“自己大江大海過了多少,……自己平日夸下口,這一次帶著掛花的人進去,怎么張嘴說話?這老臉呀!”所以,老頭子的異常反應,不是他害怕、緊張,沒有責任心,而是他的極強自信自尊心受到打擊后的一種下意識反應。于是,有了后面極其精彩的一幕。老頭說他不用槍,就能消滅十個敵人,報今日一箭之仇。果然,第二天,他以清香蓮蓬為誘餌,將十來個下水洗澡的日本鬼子引到了荷塘深處,水底早已埋好的鋒利鐵鉤將追逐過來的鬼子們全部鉤住了,老頭舉起竹篙,把十幾個侵略者全部砸死在水里。老頭讓女孩子隱蔽在蘆花葦葉下,目睹了這場神奇戰斗,挽回了自己全部的尊嚴。一句話,老頭子在對敵斗爭中所形成的極強自信自尊的性格是《蘆花蕩》故事發生的根本原因。這一獨特的英雄形象在作品中是很少見的,這就是《蘆花蕩》最重要的藝術奧秘。
不從異常切入,不用異常法解讀,能否揭示這一藝術奧秘?回答是肯定的。
簡單一點,就是孫紹振提出的矛盾法。即任何事物內部都包含著矛盾,發現和抓住作品內部的矛盾深入分析,揭示其奧秘,其《文學文本解讀學》第六章里做了詳細介紹。他把作品的矛盾現象分為兩類:一類是隱性矛盾,常常得借助其他方法解讀;另一類是比較顯性的矛盾,但這類矛盾也不是一眼能看出,“因為在行文中不是直接對立的,而是在統一的意脈中行云流水似地滑行的,所以很容易被忽略。”辦法唯有努力把字面矛盾找出來。孫紹振著重向中學推薦的,就是這后一類尋找矛盾現象的解讀法。無疑,上述兩個異常就是兩個顯性矛盾。這么自信、有本事的人竟然變得如此緊張、軟弱,這是矛盾一。沒有一次完不成任務的人,竟然半路撂擔子,這是矛盾二。抓住這兩個矛盾,照樣可以解讀出極強自信自尊的性格。
復雜一點,也是更重要的,用孫紹振根據亞里士多德和福斯特的理論發展出的“因果法”。這是小說藝術形式規范的重要術語概念,屬于小說情節理論范疇,亦稱因果律。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第五章里說:“我們給情節下個定義吧……重點在因果關系上。‘國王死了,后來王后也死了’只是個故事。‘國王死了,王后死于心碎’就是小說情節了(按:此為內容因果)。……我們還可以說:‘王后死了,誰都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后來才發現她是因國王之死死于心碎。’這非但是個情節,里面還加了個謎團(按:此為寫法因果,謎底置后),這是更為高級的小說形式了。”孫紹振在多篇(部)論著中引述了這一著名的因果律,并做了兩點重要的發展:第一,王后傷心的原因越為獨特復雜、越具有重要的社會、思想意義,小說就越有價值(內容因果);第二,其中所有事件、細節的互相關聯,編排得越是天衣無縫、針腳綿密,小說就越為高級(寫法因果)。《蘆花蕩》的結局就是那出乎意料的不費一槍一彈的神奇戰斗。產生這一結果的全部原因就是老頭子極強自信自尊的獨特性格。如此性格,一方面使小說充滿魅力;另一方面,英雄的行為并非全得直接表現為政治性的,如老頭那樣不容失敗的自信自尊同樣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何況從深層講,還源于老頭對日本鬼子的極端蔑視。以上是內容因果。從寫法因果,既有謎團(這么大年紀了,又不用槍,要殺十個敵人,簡直不可思議)和謎底(果然出現了這一神奇的一幕),更是編得天衣無縫。前文反復交代了老頭子水上本事超強,是蘆花蕩通、水上通,完成任務無數次,從未失手過,所以產生了他“過于自信和自尊”,這是伏筆。所以老頭子的水底埋鐵鉤,用蓮藕引誘鬼子中計,在侵略者解除武裝,下水洗澡之時下手,這正是熟悉情況、本事超強的英雄既膽大又心細的必然表現。故事的合情合理還表現在女孩子(二菱)見證了這一幕。女孩子們覺得老頭是夸海口。這更激起了老頭決心要演出這一幕,并要求二菱到現場看熱鬧。正是二菱觀看了這一英勇神奇的戰斗,老頭在女孩子面前恢復其極強自信自尊心的愿望才圓滿實現。由此可見,因果法不僅一樣能解讀本篇的主要奧秘,而且比異常法解讀得更徹底、更到位。
上述兩文的解讀,第一,一篇從異常切入,并且幾乎僅憑異常就能揭示其主要奧秘,但運用其他方法不僅亦可解讀,且更為徹底到位;一篇不顯異常者,從閱讀興奮點、焦點切入,解讀其奧秘必須依靠有關方法。第二,小說等文學作品,新聞等非文學作品,都有自身的藝術形式規范,即各文體的特定結構、特定手法等,以及由此形成的有關知識、術語。這是一個龐大體系,是中文專業的基礎,其每一知識、術語都可能是解讀的具體方法,但作用因文而異,有的能很好解讀其奧秘,甚至非此莫屬,如因果法之于《蘆花蕩》;有的雖也能做出精彩解讀,但不一定能揭示該作品的主要奧秘,如規范新聞的知識之于《橫渡長江》。第三,上述異常法、關鍵詞語法、替換法、矛盾法等,是非常有效的解讀方法,兩文所側重選用的解讀方法亦很不相同。以上之解讀很不相同,僅為典型個案。下篇,將介紹有關規律。
[1]徐飆.一瓢飲罷[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13.
[2]孫紹振,孫彥君.文學文本解讀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責任編輯:劉火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