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岫廬
中山大學
離散詩學視角下的翻譯與重構*
——以張棗對謝默斯·希尼詩歌的翻譯為例
王岫廬
中山大學
離散詩學通過對詩歌語言、主題、意象等方面的探究,彰顯離散詩歌寫作中的矛盾性、流動性、多樣性和異質性。在跨文化交流的翻譯語境中,如何再現離散詩歌寫作的特性以及原作衍生出的文化身份思索與文化認同建構成為翻譯中的關鍵問題之一。本文以張棗對謝默斯·希尼詩歌的翻譯為案例研究,從離散詩學的視角,解讀謝默斯·希尼詩歌中的文化記憶和本土經驗之間的錯置和交集,通過對張棗譯本的文本對比研究以及對譯者文化身份的反思性分析,探究希尼詩歌離散意識在翻譯中的再現和重構,并進一步揭示譯者文化離散身份在這一過程中發揮的影響和作用。
離散;文化身份;翻譯
“離散”(diaspora1)這一術語最初指的是猶太人被巴比倫人放逐而散居在世界各地的境況,后來用以泛指人們遠離家園、漂流異地的狀態。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民族國家概念的模糊,當代“離散”這一概念的含義不再局限于地理或民族疆界的跨越,而已經成為了一種特定的社會形態、意識范疇以及文化生產模式。許多學者(Hall, 1990; Gilroy, 1993)從雜合(hybridity),流動性(mobility)與語言混合(creolization)等不同角度對離散經驗進行反思,使得這一概念成為了“20世紀末學術對話中最流行的術語之一”(Baumann,2000:313)。
翻譯研究作為一門跨文化研究學科,對“離散”現象一直相當重視(Robinson,1997;孫藝風,2006;Leonard,2007)。目前翻譯研究的離散命題主要從對離散文學的翻譯、離散譯者的研究以及翻譯屬性的反思這三方面開展(王曉鶯,2011:12-16)。詩歌具有其他文學體裁無法企及的張力,離散詩人書寫的詩歌“滲透著詩人們獨特的體溫與族裔情感”(蒲若茜、宋陽,2011:146)。離散詩學通過對詩歌語言、主題、意象等方面的探究,彰顯離散詩歌寫作中的矛盾性、流動性、多樣性和異質性。本文利用離散詩學的視角,解讀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詩歌中的文化記憶和本土經驗之間的錯置和交集,并進一步通過對張棗譯本的分析以及對譯者文化身份的思考,探究希尼詩歌離散意識在翻譯中的再現和重構。
謝默斯·希尼(1939-2013)是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愛爾蘭詩人。早在80年代中期,我國已經開始了對希尼的譯介,許多著名的詩人和詩歌翻譯家,如袁可嘉、王希蘇、傅浩、黃燦然等人都曾翻譯過希尼的詩作。1995年,希尼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后,國內各大外國文學期刊紛紛推出特輯,對希尼的代表詩作與文論進行系統介紹。90年代新詩寫作的代表詩人孫文波(2000:12-14)認為,希尼冷靜的詩歌寫作姿態對中國90年代詩壇產生過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文學史上,如何界定愛爾蘭這一特定地區作家的身份,一直都是敏感話題。希尼本人曾在1983年以詩歌的形式發表了《一封公開信》(An Open Letter),對1982年出版的《企鵝當代英國詩集》(The Penguin Book of Contemporary British Poetry)將自己歸為“英國詩人”表示反感,公開聲明自己的愛爾蘭身份。在這首詩中,希尼寫道:
……請注意
我的護照是綠色的
我們從未舉起酒杯
向女王致敬
(Heaney, 1983: 9;本文作者翻譯)
雖然綠色護照不容置疑地證明了希尼的愛爾蘭公民身份,但是公民身份和文化身份之間并不能簡單地畫上等號。
北愛爾蘭是英國的一部分,然而北愛爾蘭天主教徒大多主張與愛爾蘭合并,與親英的基督教新教派之間常年紛爭不斷。希尼出生于北愛爾蘭傳統天主教家庭,他在政治上認為北愛爾蘭屬于愛爾蘭,自己是愛爾蘭人。但希尼就讀的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地處北愛爾蘭,提供的卻是純正的英式教育。可以說,希尼始終身處北愛爾蘭鄉土經驗和英國文化遺產之間的交界地帶,他的文化身份也充滿了復雜和矛盾,絕非護照顏色那么簡單。
根據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對文化身份的理解,共同的歷史經驗和文化習俗對身份認同會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然而同時我們也需要認識到,文化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本質,也不是我們可以追溯的某一個特定的起源,而是在歷史和文化的話語中建構起來的,既是一種“存在”(being),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生成”(becoming)(1990:223-226)。在《一封公開信》中,希尼明確宣布了自己的愛爾蘭身份。多年之后,詩人在牛津大學的講座中重提“綠色護照”的話題,強調自己并不是要抹殺英國和隸屬英國的北愛爾蘭之間的關系,而只是希望“在國界線范圍內保持差異的存在”(1995:201)。顯然,和《一封公開信》中斬釘截鐵的政治式宣言相比,后者的態度要溫和得多。對自己手中所持的“綠色護照”的不同解釋,恰恰說明了希尼對自己文化身份的追尋是一個充滿著矛盾和變化的過程。
希尼并不諱言自己的身份在愛爾蘭和英國文化之間的糾結。他曾將自己作品中的陰性因素歸于愛爾蘭的影響,而其中的男性張力則歸于英國文學,并認為自己“象征性地置身于英國影響的痕跡和本土經歷的誘惑之間,置身于‘莊園領地’和‘沼澤地’之間”(1980:34-35)。雖然在希尼的眼中,這樣的“雙重意識”(two-mindedness)無損于自己的愛爾蘭身份(1995:202),然而面對激烈的英愛沖突和愛爾蘭島上南北分治的現實,希尼不可避免地承受了文化歸屬和身份錯置的壓力。在《曝光》(Exposure)一詩中,希尼曾將自己描述為“家園中的流浪者”(an inner émigré)。詩人在70年代曾迫于政治原因離開家鄉,舉家移居愛爾蘭共和國,后于1981年至1997年在哈佛大學任教授,并于1988年至2006年任駐校詩人,1989年至1994年在牛津大學任教授。作為一個游走于不同文化之間的邊緣人,希尼有著與離散族裔極其相似的心靈體驗。這種內在的、心靈的流亡,讓希尼的詩歌創作超越了單一文化視角,呈現出強烈的離散意識。
民族主義學者威廉·薩夫蘭(William Safran)曾經指出,對故鄉的記憶、想象和迷思是現代離散族裔的一個重要特征(1991:304)。這種“原鄉之思”雖然飽含了個體對自己族群歸屬的認知和感情依附,但并不意味著狹隘的民族/種族主義立場。希尼眼中的愛爾蘭并不是本質化的單一傳統,他的故鄉北愛爾蘭,更是由于其特定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歸屬,充滿了多種文化之間的相互交織和沖突。希尼則建議自己的同胞應該“用想象面對現實的壓力,并在想象中重新進入整個愛爾蘭王國”(1995:202)。希尼的詩歌在原鄉迷思的基礎上,通過不同的文學想象展現出一種廣闊的書寫世界,表達了詩人建構愛爾蘭民族主體身份和文化認同的訴求。
對家園(homeland)的追尋是希尼詩歌的核心主題之一。希尼筆下的家園并不只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范疇,同時也意味著歷史和心理的沉淀。正如詩人自己所言,只有把“地理國家”(the geographical country)和“心理國家”(the country of the mind)結合起來,才能夠對家園做出最豐富的解釋(Heaney, 1980: 132)。
從希尼作品中我們亦可看出詩人將愛爾蘭本土體驗和個人經歷結合起來,重塑家園的努力。這些詩作不乏關于北愛爾蘭地貌和鄉土風俗的直接描述。例如《挖》一詩,詠誦了父親挖土豆和祖父掘泥炭的情景;《冬青》一詩,回憶了孩子們圣誕節前采冬青的快樂;《山楂燈籠》一詩則以愛爾蘭冬季成熟的紅色山楂為靈感。希尼曾說過,“在愛爾蘭,我們擁有一個穩定的因素——土地,以及一個無常的因素——人。我們必須通過這個穩定的因素來尋找身份的延續”(Heaney, 1980:149)。詩人立足土地,通過對愛爾蘭地理環境以及與土地密切相連的民俗民風的再現,力圖用本真和原初的眼光去呈現自己理想中的家園。除了強烈的鄉土情懷,希尼還非常擅長向記憶深處挖掘題材,從個體經歷和感受出發,在地理國家之外,通過回憶和想象重塑心理家園。
詩人張棗譯了希尼的六首詩,其中,除了《山楂燈籠》取材于神話以外,其他都和希尼的個人經歷緊密相關。《新婚日》通過對婚禮當天事件的回憶,展現了詩人復雜而矛盾的心理糾結;《挖》《鐵道孩子》《冬青》取材于詩人對兒時生活的回憶;《來自寫作的邊境》源于詩人親身經歷的,發生在愛爾蘭南北邊境上的一次例行軍事檢查。在一次采訪中,希尼承認自己的大多數詩歌都“基于回憶,多少帶有自傳色彩”,但他也指出回憶本身并不是自己寫作的最終目的,更重要的是通過回憶帶來 “定型的沖動,產生激動并最終凝為整體”(Henri & Heaney, 1997)。這種對“定型”和“整體”的追求,源自詩人對自己身份危機的體認,以及內心對穩定家園的渴望。
希尼的詩歌在回憶個人生活經歷的基礎上,進一步展開對自己當下的心靈家園的反思和想象。例如,在《挖》一詩中,詩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手中并沒有繼承父親和祖父的鐵鍬,但是卻可以用筆為武器,繼續挖掘自己的身份。《鐵道孩子》《冬青》將天真無邪的兒時經歷和成年后的反思及選擇巧妙糅合起來,從語言的角度探索“詞語”與“世界”的多重可能性。《來自寫作的邊境》則更明顯,標題本身便已經暗示了邊境跨越這一行為在地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意義。在這首詩中,希尼將邊境關卡和想象中的思維審查并置,表達了用文字重塑現實和自由的希望。
有評論家將希尼看作是“一位家園詩人(the poet of the patria),戀家的飛鳥,故土的挖掘機,希望尋找失落的忠誠”(Kearney, 1988: 101)。雖然張棗的翻譯只是希尼作品中很小的一部分,這六首詩作已經可以讓我們從不同角度對希尼詩歌所構建的家園有所體會。希尼將自己的文化之根深扎于愛爾蘭的土地,而詩人的教育背景和人生經歷使他擁有更廣闊和多元的視角。希尼詩歌中的家園是地理的,也是心理的;是回憶的,也是想象的;是現實的,也是語言的。這個家園不但飽含了詩人的鄉土之情、童年回憶、個人經歷,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對現實的思考,以及對未來的想象和愿景。
張棗翻譯的六首希尼詩作收錄于1998年出版的張棗個人作品集《春秋來信》。就其流傳范圍和影響程度而言,這幾首譯詩并無過人之處。但是就譯詩的用詞和句式特點而言,張棗的翻譯則體現出相當與眾不同的個性。作為一個旅居德國,而又一直堅持以母語寫作的詩人,張棗特殊的文化身份和詩學主張在其翻譯作品中的體現,是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
張棗出生于湖南長沙,于湖南師范大學英語系完成本科學業,后考入四川外語學院(今四川外國語大學)攻讀英美文學專業的碩士。1986年以后,張棗前往德國,歷時十年獲特里爾大學文哲博士,后任教于圖賓根大學。這樣的教育背景和常年旅居海外的經歷在中國第三代詩人中并不多見。德國漢學家顧彬在張棗詩集《春秋來信》譯后記中,將張棗看作是“中文里唯一一位多語種的名詩人”,認為他不但能夠熟練使用多種語言,而且擅長在與外來文化和語種的相遇中,重新發現并塑造自己的“詩歌構圖的形式和結構”(顧彬,1999:42)。
張棗和希尼一樣具備多重的文化背景,然而不同文化場域對這兩位詩人造成的心靈沖擊卻迥然不同。張棗曾回憶自己剛出國時,雖然能夠“非常敏感地感覺到地域的差別”,然而“以外語命名的另一個世界和事物對我來說并不可怕”(2012:210)。在西方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他甚至“越來越覺得東西方區別不會太大”(2012:229)。對張棗而言,多重文化背景并沒有帶來個人身份的危機。畢竟,中西文化的差異與英愛之間的歷史糾葛及政治沖突不能相提并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張棗一直是一位堅定而嚴肅的漢語寫作者。雖然他精通多種外語,也長期旅居國外,卻一直對自己的母語保持著近乎宗教式的皈依感。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表述,就是“母語是我們的血液,我們寧肯死去也不肯換血”(2012:53)。
對于自己在國外漂泊的生活狀態,張棗有著清醒的認識和理性的判斷。他當初決定出國讀書,背后有一個“秘密的目的”,就是希望通過廣納各種語言的長處,探索語言的邊界,“發明一種自己的漢語”,建立起“一個新的漢語帝國”(2012:209)。也正是出于這個目的,張棗沒有繼續學習英語,而選擇去德國學習另一種語言,尋找另一種陌生化的詩意。詩人的好友宋琳清晰地看到了這一點。他從張棗“只身遠赴異地”的決定中,看到了一種超越國家概念的、以“中西雙修,古今融通”為己任的詩歌和藝術追求。
換言之,張棗在海外離散的生活經歷可以被看作是詩人的一次自我放逐。實際上,“離散”在這里不但反映了詩人置身海外的現實,更重要的是指向了語言層面的流亡。北島曾經將這種狀態在詩中自省為“詞的流亡”。對張棗而言,他出國讀書的經歷不啻為一次“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而其中最大的危險便來自失語的威脅。根據張棗自己的回憶,剛到德國的時候,他有整整三個月講不出話,連日記和信都寫不出來(張棗:2006)。在《跟茨維塔耶娃的對話》中,張棗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母語之舟撇棄在汪洋的邊界,
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
張棗這里描述的不單是茨維塔耶娃在法國的流亡,也表達了自己漂泊異鄉的身份失落。在遠離母語的環境中,張棗切身體會到了言說之難與存在之難。如果說“原鄉之思”是現代離散族裔的重要特征,張棗在離散海外的過程中也深刻體驗了文化鄉愁。
無家可歸的人,總是在回家:
不多不少,正好應合了萬古愁。
但是,張棗心目中的家園和希尼的“地理國家”和“心理國家”不一樣。張棗并沒有從具體的祖國、故土,或是個人記憶中尋找家園,而是堅信“母語之舟”能夠載著自己實現還鄉的夢想。張棗的德國朋友、漢學家蘇桑娜·葛塞博士曾敏銳地看出,母語是張棗“隨身帶著的家園”,他為自己“用詞語修建房屋”(2012:258)。在異鄉的流亡中,張棗雖然也曾感到孤獨、恐懼,甚至絕望,但他始終堅守著漢語詩歌的精神性。這種堅守使得張棗的身上沒有出現希尼所經歷的那種在地與原鄉之間的身份撕扯,也將“孤懸海外”的張棗能夠始終與留守國內的詩人“緊密地摟抱在一起”(張棗,2012:59),共同承擔起中國詩人這一稱號。
張棗不是一個高產詩人,詩歌翻譯數目也不多。《春秋來信》中收錄的譯詩都沒有標明翻譯完成的時間,但是根據目前掌握的資料,張棗除了在1985年翻譯了榮格的文章《論詩人》一文之外,在1986年出國以前并沒有做過太多翻譯的工作。《春秋來信》出版于1998年,當時張棗大部分時間還在國外。另外,張棗好友的回憶也多少印證了張棗在德國期間對詩歌翻譯頗有心得2。綜合各方資料,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其《春秋來信》收錄的譯作,包括張棗所翻譯的希尼詩作六首,有很大可能是張棗在德國完成的。
實際上,這里詩人到底置身何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于在語言中自我流放的張棗而言,翻譯的意義不只是語言的轉換,更重要的是為詩人提供了一種用母語言說的可能,一種對夢想中漢語詩歌帝國的構建。這一以母語為家園的詩學主張,在張棗的翻譯觀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曾比較過兩種不同的詩歌翻譯方法,認為“粗糙的直接的翻譯可能更會導致語言與詩歌上的革命,而精微性的翻譯最終是滿足了翻譯家自身的創作欲”,而自己的詩歌翻譯就是為了“將詩歌獨到的語言優美地傳遞給讀者”(2012:236)。
張棗對于“粗糙的直接的”和“精微性的”這兩種翻譯方法的區分,難免讓我們聯想到翻譯研究中長期存在的“文”與“質”、“直譯”與“意譯”、“歸化”與“異化”的論爭。然而,張棗的出發點和翻譯研究中對于原作/譯作之間的二元關系的各種討論并沒有太大的關系。作為詩人的張棗,他提出的這兩種翻譯方法都是基于譯作、譯入語這一單方面的考慮。如果說,吉迪恩·圖里提出了以目的語為導向的(target-oriented)描述翻譯學研究范式,張棗在這里提出的則是以目的語為導向的詩人譯詩的方法。張棗所說的“粗糙的直接的”翻譯就是對原文進行逐字逐句的、直譯式的處理,而這樣做往往會為目的語帶來陌生化、異質性的表達方式,因此在詩人眼中是有價值的:“會導致語言與詩歌上的革命”。“精微性的”翻譯則是針對“粗糙”一詞提出的。陌生化、異質性的表達、語言和詩歌的革命固然重要,然而對張棗而言“翻譯家自身的創作欲”也同等重要。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譯詩絕不是簡單直接地展示差異,而應當是優雅地跨越差異,實現語言的詩意在翻譯中的復制和重塑。
從張棗翻譯的希尼的詩作中,我們可以看出張棗作為一個詩人秉持一種對詩意的追求,力圖以“精微的”方式翻譯并創作,從而豐富母語、重新發現乃至發明母語的努力。這一點在張棗譯詩用詞的層面上尤為明顯,他嘗試用古老的漢語去表達現代的詩意。我們可以略舉數例對此加以說明:
(1) Under my window aclean raspingsound
在我的窗下,一陣酸心刺骨的聲音
(2) and everything is pure interrogation
until a ri fl e motions and you move
with guardedunconcernedacceleration—
而一切不過是純粹的盤問
直到一桿長槍移開,你才
啟動,小心而無動于無衷地加速
(3) But sometimes when your breathplumesin the frost
it takes the roaming shape of Diogenes (Heaney, 1987: 7)
可有時當你的呼吸在霜中載蠕載裊
便幻化出了那漫游的戴歐幾尼斯的體態(張棗,1998:163)
張棗曾說過,“古典漢語的古意性是有待發明的”(2012:216),而這三處翻譯似乎為這句話添上了生動的注解。例(1)中希尼用clean和rasping這兩個詞語來形容鐵鍬挖到石頭發出的響亮而刺耳的聲音。張棗用了自創的“酸心刺骨”一詞來翻譯,而這個詞在他1984年的代表作《何人斯》一詩中出現過。對 “錐心刺骨”一個字的改動,讓這個成語在表示疼痛的感覺以外,更具備了酸楚的含義。例(2)中張棗用“無動于無衷”來翻譯原文中的unconcerned一詞,通過對成語“無動于衷”的改寫,不但形成拖沓的節奏,從而體現出加速的緩慢,而且用“無衷”來襯托下文即將出現的空虛和無奈。例(3)中原文 plume這個動詞描寫的是冬天口中呼出的熱氣遇冷凝成白霧,在空中升騰的情景。張棗用了一個相當奇特的詞“載蠕載裊”來翻譯3,將“蠕”所表示的動作之慢、“裊”描繪的體態輕盈,以及四字短語的典雅文氣巧妙融合在一起。這個翻譯一方面可以被看作是實現了對原文的最大忠實,因為英文中的plume一詞做名詞的時候,不但可以用來指鳥類的羽毛,也可以指蠕蟲身體上的羽狀毛;另一方面卻又因為借用詩經體“載……載……”而使得譯文充滿中國式的詩情畫意。無可否認,張棗的用詞奇巧而縝密,詩人創造性地吸納了母語的營養,卻同時又保持著與母語的疏離,并發現了未知的漢語性。
在整個詩篇的層面上,張棗并沒有努力對希尼的原詩中的場景進行還原。例如希尼《挖》一詩文風通俗甚至略帶俚語色彩,相當貼近愛爾蘭的農村生活。張棗的譯詩卻在許多地方體現出他一貫儒雅唯美的特質,例如“我們采摘/并喜歡它們清涼堅實的手感”,“馬鈴薯樣品冰涼的氣味,被拍打得/吱咯直響的泥煤,刀鋒急促的飛舞”。相比之下,袁可嘉的譯文“我們撿在手中,/愛它們又涼又硬的味兒”以及“白薯地的冷氣,潮濕泥炭地的/咯吱聲、咕咕聲,鐵鏟切進活薯根的短促聲響”,在文風上和希尼的原作更加接近。
在另外的幾處地方,張棗的譯文和原文描繪的意象也出現了或多或少的偏差。例如在《山楂燈籠》一詩中,張棗將crab翻譯成了“酸蘋果”
(4) The wintry haw is burning out of season, /crabof the thorn, a small light for small people,
冬天的山楂正燃燒著退出季節。/荊棘叢中的酸蘋果,小人物的小小燈盞
這里原詩中山楂是紅色的意象,與“燃燒”和“燈盞”相呼應。“crab”是一種顏色艷紅的野生小蘋果,在這里將其譯為“酸蘋果”,似乎突出的是果實的味道,而顏色方面卻容易讓人有綠色的聯想。如果譯為“海棠果”,在色彩上與原作整體的紅色調似乎會協調。再如《鐵道孩子》一詩有這樣的句子:
(5) We thought words travelled the wires / In the shiny pouches of raindrops
我們以為詞兒旅行在/這些閃光的雨滴的口袋里
Each one seeded full with the light
Of the sky, the gleam of the lines, and ourselves
So in fi nitesimally scaled
每滴雨都布滿了天光的/種子,線條的徽光,然而我們/縮成無窮小的規格
希尼的原詩中,孩子們幼稚地以為鐵道邊上的電報線就是直接傳遞消息的通道。但是在張棗的譯文中,傳遞消息的通道由“電線”(wires)直接變成了“雨滴的口袋”。而這里的誤讀,在很大程度上也造成了接下來對于雨滴中影像的誤解。在原詩中,孩子們湊近雨滴,看到了天空,電線,和他們自己。也正是因為看到自己在雨滴中的影像,孩子們覺得自己變小了。張棗的譯文卻將孩子們獨立出來,直接聲稱“我們縮成無窮小的規格”,難免使這一變化顯得突兀而奇怪。
上面幾個例子也許還有可能是張棗在翻譯中試圖進行詩意的再創造,下面這個例子則應該毫無爭議是張棗對原作的誤譯了:
(6) When I went to the gents / There was a skewered heart / And a legend of love.
我曾來到紳士們之間/那兒有叉燒肉/和愛情的謠傳。
在《新婚日》的結尾,希尼回憶自己在婚禮結束前,去廁所看見穿著愛心之箭的涂鴉。希尼試圖通過將廁所與婚禮并置,將自己的愛情從儀式的虛無縹緲帶出來,最終在俗世的場景得到沉淀。張棗的譯文將gents理解為“紳士”而非“廁所”,將skewered heart理解為“叉燒肉”而非“愛心涂鴉”,是對原詩中的關鍵意象的重大誤讀。
張棗曾表示自己“非常不愿翻譯”,因為“在翻譯中容易產生改動別人作品的欲望”,同時“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沒有完成”(2012:218)。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在翻譯中覺得受到原作束縛,無法自由表達自己的意志,這是在所難免的。從上文張棗對希尼詩歌翻譯的分析中,我們明顯感受到譯者發出自己聲音的渴望。正如蘇桑娜·葛塞所言,翻譯是張棗在異鄉的身份認知。對海外漂泊的張棗而言,翻譯首先是一種特殊的母語使用方式,他希望能夠通過翻譯,乘坐母語之舟返回家園。在翻譯家自身的創作欲高于忠實再現原詩愿望的情形下,詩人采用了“精微的”方式去翻譯,在每一個重要的語詞上細致琢磨,每一個詞都成為一頁小舟,是詩人追尋、靠近、回到、發現母語的機會。張棗翻譯中奇巧而縝密的用詞、儒雅而精致的文風與他自己的詩歌創作特色如出一轍。但是必須指出,這樣的翻譯觀和詩學觀,也造成了張棗翻譯中對原詩總體文風的忽略,以及某些特定意象大而化之的理解。希尼和張棗不同的離散經歷,帶來不同的家園之思以及相應的詩學追求。希尼的家園是鄉土的、童年的、個人經歷的,但是張棗的家園更指向語言本身,因此他的翻譯出現的特點是詞匯層面的精雕細琢,但在更大的意象、主題、場景的層面上卻往往并不和原文一致。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張棗的譯詩也帶領我們回到了家園,但是這家園并非希尼筆下虛實交織的愛爾蘭王國,而是張棗心中古老而又開放的漢語帝國。
張棗和希尼一樣,生活在不同文化的交錯空間里。雖然兩人的文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都體現出離散性的特點,但他們的詩學立場和現實關注存在著相當大的差別。希尼希望通過詩歌,融合自己的鄉土回憶和現實思考,實現自己的愛爾蘭民族主體身份建構的訴求。而張棗則更多的是希望在語言本體的向度上,用詩歌對母語進行探索和再發明。從離散詩學的角度對詩人和譯者的文化身份進行探究和解讀,有助于我們理解希尼詩歌中的家園意識,同時也讓我們能夠對張棗譯詩的策略和側重點做出更加公正而全面的評價。
張棗曾表示,自己相信“詩歌命定是不可譯的”,所以他“會刻意挽留其中的某些部分”(2012:218)。和一般的詩歌翻譯者不同,張棗試圖挽留的并不是原詩中的某些特定意象或事件,而是一種可以啟發自己探索并發明母語的詩意。張棗試圖通過翻譯、通過與外語的勾連,在現代漢語中尋找,追溯,并恢復古代漢語的那種甜潤流轉的詩意。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張棗譯詩與希尼原作中構建的家園不盡相同,但我們不應該純粹從對“原文是否忠實”這個角度來進行評價。我們更應當看到的,是張棗作為一個詩人的努力,他以一貫堅守漢語性寫作的立場進行翻譯,將詩歌獨到的語言優美地傳遞給讀者,重構了原作的詩意,也挽留了自己對漢語詩歌帝國的原鄉想象。
注釋
1. Diaspora 一詞在中文中有不同的翻譯,從族裔散居、移民社群到流亡、離散以至飛散與流散等(參見顏敏,2007:69-72)。本文所采用的“離散詩學”這一術語,主要是參考了饒芃子和蒲若茜在《從“本土”到“離散”:近三十年華裔美國文學批評理論評述》一文中對離散文學、離散詩學、離散批評理論的論述,以及目前翻譯研究中對diaspora一詞的通常譯法。
2. 歐陽江河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張棗在荷爾德林故居前現場翻譯《面包和美酒》;樹才也曾經和張棗探討過法國詩人勒內·夏爾的翻譯。
3. “載蠕載裊”最初是錢鐘書在《圍城》 中杜撰出來的一個詞,用典雅的古體表述來描寫臘肉中鉆出來的一只蛆蟲,通過語言和意義的反差實現了幽默的效果。張棗是否借用了錢鐘書的表達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顯然,張棗所使用的 “載蠕載裊”在這首詩歌的語境中,表達出了非同尋常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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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文安)
* 本論文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中國文化典籍翻譯及涵化研究”(16wkpy25)及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五四時期西詩漢譯流派之詩學批評研究”(15YJA752105)的階段性成果。
王岫廬,博士,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翻譯、比較文化、中國當代文學外譯。
作者電子郵箱:wangxlu6@sys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