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全球史,明朝滅亡,17世紀危機,氣候變化,全球化
[中圖分類號]G63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0457-6241(2017)03-0006-10
一、“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
在17世紀中葉的中國,發生了世界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總兵力不到20萬人的清朝八旗兵,從半蠻荒的東北地區揮戈南下,在短短20年中橫掃東亞大陸,征服了擁有1.2億人口、經濟和文化都在世界上處于領先地位的明朝中國。這就是明清易代。
從許多方面來看,明清易代都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寫道:
1600年的中華帝國,仍然是當時世界上所有統一國家中疆域最為廣袤,統治經驗最為豐富的國家。其版圖之遼闊無與倫比。當時的俄國剛開始其在擴張中不斷拼合壯大的歷程,印度則被蒙古人和印度人分解得支離破碎,在瘟疫和西班牙征服者的雙重蹂躪下,一度昌明的墨西哥和秘魯帝國被徹底擊垮。中國一億二千萬的人口遠遠超過所有歐洲國家人口的總和。
十六世紀晚期,明朝似乎進入了輝煌的頂峰。其文化藝術成就引人注目,城市與商業的繁榮別開生面,中國的印刷技術、制瓷和絲織業發展水平更使同時期的歐洲難以望其項背?!?/p>
(但是誰也沒有料到,明朝統治者)不到五十年就將自己的王朝斷送于暴力。
的確,在明亡50年前的萬歷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經濟最繁榮時期之一。在此時期,中國在社會、思想、文化、海內外貿易等方面也都出現了重大進步,以致大多數學者認為中國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或者將此時期視為中國近代的開端。同時,這個時期也是中國國力強盛的時期。在萬歷朝的三次大規模軍事行動(即“萬歷三大征”)后,明朝平定了國內叛亂和消除了國外危險。在這三大征中最重要的是1592-1598年的朝鮮戰爭。在朝鮮戰場上,明朝軍隊打敗了強大的日本軍隊,使得朝鮮得以逃脫亡國之禍,這也成為歷史上少有的中國軍隊在國外作戰而取得勝利的事例。因此,正如上引史景遷的那段文字所言,緊隨這個繁榮時期而來的是明朝滅亡,這確實令人感到不可思議。換言之,這是一個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然而確實發生了的重大歷史事件。
雖然說是明清易代,但是實際情況是在清軍人關之前,明朝就已滅亡。這一點,當時清朝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多爾袞在那封有名的《與史可法書》中說得很明白:“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于闖賊,非取之于明朝也?!笔聦嵈_實如此。1644年,李自成軍攻進北京城,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明朝滅亡。因此明朝確實亡于李自成而非清。
然而李自成攻占北京并非一個突發事件,而是前幾十年不斷加劇的國內社會動蕩所引發的暴力活動的一個結果。
早在明朝經濟繁榮的頂峰——萬歷時代,民變就已發生。從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至四十二年,全國各地先后發生民變、兵變數十次。爾后民變不斷,規模日大,演變為民眾武裝暴動或農民起義。天啟二年(1622年)五月,徐鴻儒在鄆城舉旗反明,自稱中興福烈帝,年號大成興勝,全國各地響應徐鴻儒的起義風起云涌:七月,于弘志于在武邑和景州交界的白家屯起事;九月,澤縣的康傅夫率眾起事;河南汝寧府固始縣李恩賢以及四川白蓮教徒也紛紛起事響應徐鴻儒,一時間大有席卷全國之勢。后朝廷派軍鎮壓,徐鴻儒被殺,其他起事也被鎮壓下去,但這些白蓮教起義成為明末農民大起義的先聲。除此之外,在西南地區,苗族首領安邦彥自天啟二年(1622年)起就不斷給明朝政府制造麻煩,天啟六年(1626年)春,四川、貴州和湖廣軍務總理與安邦彥交戰,兵敗自殺。在這一年,川陜邊界還發生了一次較大的起義。天啟七年(1627年),從陜西到廣西爆發了起義。其中陜北農民起義不斷擴大,至崇禎六年(1633年)冬之后達到極盛,最終將明朝推向滅亡。簡言之,晚明的暴力活動由底層民變而起,農民起義而興,明朝滅亡而終。關于這段歷史,史學界已有大量研究成果。其中李文治先生的《晚明民變》‘嘬為全面,真實地再現了晚明民變的情況。
但是到了20世紀,大多數學者把明亡的主要原因歸結于階級斗爭。晚近陳梧桐、彭勇先生總結說:“明朝的滅亡是必然的,因為明朝所面臨的統治危機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明亡以后,明遺民以及清統治者無不在分析其滅亡的原因。無論是從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等多個角度進行分析,得出的結論都是明朝滅亡實屬必然——‘無流賊之蹂躪海內,而明之亡已決矣?!辈贿^,這種主流的看法也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王家范先生說:“說徹底些,無論哪個王朝,農民的日子都好不到哪里去,農民個別的、零星的反抗無時不有,但真正能撼動根本、致王朝死地的大規模農民起義,二三百年才有一次。因此,用所謂‘有壓迫必有反抗的大道理來解釋王朝滅亡,總有‘燒火棍打白果——夠不著的味道”?!?/p>
在海外,學者們也對明朝何以滅亡的原因提出了多種解釋。趙世瑜先生把這些解釋總結為以下五種:(1)王朝更替的解釋模式,(2)民族革命的解釋模式,(3)階級革命的解釋模式,害(4)近代化的解釋模式和(5)生態一災害史的解釋模式。這個歸納頗為完備,可以說把迄今為止所有的解釋都盡納入其中了。
此外,傳統的看法則認為明朝滅亡,應歸咎于統治集團的昏庸、無能和腐敗。早在明亡之時,崇禎皇帝說:“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他的對手李自成也說:“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蓖跫曳断壬鷮@種看法提出質疑說:“皇帝那邊直到臨死前還冤氣沖天,覺得是臣僚坑了他,‘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瓕憽洃浭返囊灿胁簧偻檫@種說法。另一種聲音則明里暗地指向了崇禎皇帝,埋怨他專斷自負,隨意殺戮,喜怒無常,等等??偫ㄆ饋?,總不離導致王朝滅亡的那些陳舊老套,例如皇帝剛愎自用(或昏聵荒淫,但崇禎不屬于此),‘所用非人,特別是任用宦官,更犯大忌;官僚群醉生夢死,貪婪內斗,“不以國事為重,不以百姓為念”,雖了無新意,卻都一一可以援事指證?!ㄟ@些說法)有沒有可質疑的余地呢?我想是有的。這些毛病在王朝的早期、中期也都存在,不照樣可以拖它百來年,甚至長達一二百年?萬歷皇帝‘罷工,二十年不上朝,經濟不是照樣‘花團錦簇,惹得一些史家稱羨不已?”
以上這些看法都有其合理的方面,但也都有其局限性,其中任何一個,都難以單獨地解釋明朝滅亡。不僅如此,這些看法都存在一個共同的問題,即都把明朝滅亡當做是一個僅只發生在此時期的中國的事件來看待。因為這是一個單獨的事件,而現有的各種解釋又難以充分說明其發生的原因,因此更加使得對這個事件的研究成為“不可能發生的事終究發生了”的問題了。但是,如果類似的事件也同時發生在世界其他地區,我們就很難這樣說了。
二、“不可能發生的事”并非僅只發生在明末中國
如果把眼光轉向中國之外,我們可以看到:與明朝滅亡相似的重大事件,也發生在16世紀末期和17世紀的世界其他一些地區。其中最典型的是與中國相距遙遠的英國。
都鐸王朝于1485年建立,1603年斯圖亞特王朝接續統治英國,一直統治到1649年。由于兩個王朝均出于都鐸王室,故史稱都鐸一斯圖亞特王朝。這個王朝的建立結束了英國在此之前的長期戰亂,社會安定,經濟繁榮,人口從1485年的220萬增加到1600年的400萬,各方面都出現了重大的進步,蘇格蘭加入了英國版圖,英國也從此成為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因此,都鐸-斯圖亞特王朝被許多史家視為英國近代史的開端。由于國力強盛,英國在1588年的海戰中打敗西班牙之后,擺脫了外敵人侵的威脅,一躍而成為歐洲強國。這些情況,與萬歷時期的中國不無類似之處。
如同晚明中國的皇帝一樣,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也都是道德墮落、能力低下。歷史學家霍利迪說:“(詹姆士一世繼位)是一個不詳的開端,在這歷史的轉折點,命運給英國選擇了最不相宜的統治者詹姆士一世。他是一個粗魯、自負、迂腐的君主?!鞒值哪莻€諂媚的樞密院,其倫理道德之衰敗已在莎士比亞和韋伯斯特的許多偉大悲劇、瓊森粗獷的諷刺文章、博蒙特和弗萊徹的悲喜劇中有所反映。”他的兒子查理一世繼位后,力圖整頓綱紀,加強王權,但是“(他)像他父親一樣固執己見,卻遠不及他的父親明智。他篤信自己的權力是天賦的,把大權交給自己揮霍無度的少年朋友白金漢公爵”。同時,由于他個人偏愛威廉。勞德的新高教會派,勞德很快成為坎特伯雷大主教。他對清教徒進行迫害,依仗刑室法庭對出版物嚴加審查,清教徒作家被處以枷刑、烙刑和割耳刑。他們的所作所為加劇了宗教沖突。這在一些主要的方面(甚至是為人處世方面),他們與晚明諸帝也難分伯仲。
晚明時期,皇帝(及其爪牙宦官)和文官集團之間的沖突不絕于史。而在都鐸一斯圖亞特王朝時期,國王與議會之間的斗爭也從未消停,到了斯圖亞特王朝時期更日益加劇。這個沖突和斗爭的一個焦點都是征稅問題。都鐸一斯圖亞特王朝長期為財政問題所困擾。伊麗莎白一世時,精打細算渡過了財政難關,到了她逝世時,將宮廷債務減少到10萬英鎊。但是到了詹姆士一世時,開支大量增加,到了1606年,債務攀升至60萬英鎊。為了獲得收入,詹姆士一世下令設立了一些新的稅目,還大量賣官鬻爵,從而進一步敗壞了社會風氣。查理一世繼位后,在征稅問題上和議會多次發生沖突,幾次解散議會,并在1628-1639年的11年中實行無議會統治。他不僅繼續用賣官鬻爵來擴大財政收入,而且恢復了詹姆士一世設立的稅目,推廣實行專賣制,增加關稅,將船稅擴大到內地,還重提以前王室的森林所有權,要求使用者補交重稅。這一切,都使我們看到了晚明皇帝所作所為的影子。
前面已經談到,晚明時期中國的社會分化和階級矛盾都不斷加劇,出現了長時期的“民變”(包括民眾抗議活動和暴動)。而在同一時期的英國,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開始于中世紀后期的圈地運動,到了都鐸-斯圖亞特王朝時期愈演愈烈。1517-1607年間都鐸政府組織的幾次圈地調查委員會的文獻資料,對圈地的數量做了統計。該統計數字一度被認為最完整、最有權威性。統計結果表明,1455-1607年間,英國中部、東部的24個郡共圈地516676英畝,占24個郡土地總面積的2.76%。但當時人對這個時期圈地情況的估計要嚴重得多。例如1550年時,作家考柏在他的關于“拯救農業”問題的呼吁書中指出,當時英國的城鎮和鄉村數目在5萬個以上,在1509-1550年間,只要每個城鎮和鄉村毀掉一部耕犁,而每部耕犁能養活6口之家,則相應的有30萬人被拋向社會。另一個作家說,中部各郡有400至500個鄉村因開辟牧羊場而受到破壞。1986年馬丁(John E.Matin)對1485-1607年英國米德蘭地區10個郡的圈地數字重新進行統計,結果為715000英畝,占以上各郡耕地面積的21.1%。大批農民被迫出賣土地,或遠走他鄉,或到處流浪,陷于悲慘的境地。時人托馬斯.莫爾在其1516年出版的名著《烏托邦》一書中,辛辣地說:“羊是溫順的動物,在英國這個奇異的國度里,羊能吃人?!倍艰I一斯圖亞特王朝政府為了保證稅收和兵源,陸續頒布了不少禁止圈地的法令,但收效甚微。為了防止農民反抗,政府頒布了嚴酷的法令,懲辦流民。在此情況下,大批窮人不得不漂洋過海,到美洲謀生。更多的窮人則留在英國,許多農民揭竿而起,進行反抗,城市里的民眾的抗議活動更是風起云涌。弗萊徹(Anthony Fleteher)和馬庫洛克(Diarmaid Maeeulloe)總結的時代大規模騷亂有9起,即1489年約克郡叛亂、1497年康沃爾郡叛亂、1513-1525年抗稅騷亂、1536年林肯郡騷亂、1536-1537年求恩巡禮騷亂、1547-1549年西部叛亂、1549年凱特叛亂、1553-1554年懷特叛亂和1569-1570年北方叛亂。其中從16世紀30年代至16世紀70年代的6起騷亂,影響很大。這一切,似乎又是晚明中國的投影。
作為這一系列社會動蕩的結果,英國爆發了長達9年(1642-1651年)的血腥內戰,而國王查理一世也于1649年被送上絞架,僅比崇禎皇帝自縊于北京煤山(今景山)晚了5年,而崇禎皇帝之死,也是始于天啟七年(1627年)的長期內戰的結果。
由于中國和英國歷史在幾乎同一時期有如此多的相似性,因此我們很難說這樣的變故是晚明中國獨有的。當然,英國和中國在疆域、人口和其他許多方面懸殊甚大,做這樣的比較,結果未必非常有說服力。如果我們把整個歐洲作為比較對象,情況又如何呢?
在歐洲,英國情況絕非獨一無二。修斯(Ann HuCheS)在分析英國內戰的起因時指出:英國內戰是17世紀中期歐洲各國統治者和人民的眾多斗爭的一部分。這些斗爭包括法國人民一連串的斗爭導致王室在17世紀40年代后期的崩潰。在西班牙帝國統治下的加泰羅尼亞、葡萄牙、那不勒斯和西西里,都出現了嚴重叛亂。在瑞典、荷蘭和德國,也都出現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緊張對抗。因此,應當把英國內戰視為“英國問題”的一部分,而“英國問題”又是“歐洲總危機的”表現。
事實上,在歐洲大陸,社會動蕩的程度決不下于英國。例如,在意大利那不勒斯,1647年7月由于食物短缺等原因引發了嚴重的民眾起義。在法國普羅旺斯,1596-1635年間發生了108次民眾起義,1635-1660年更多達156次,1661-1715年則達110次。在這樣一個僅有60萬人的社會,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發生多達374次的起義,頗為令人震驚,以致馬克.布洛赫指出,近代早期歐洲的農民起義就像工業時代的罷工一樣普遍。這些動亂也導致了一系列的起義和革命。按照梅里曼(Roger Bigelow Merriman)的總結,在17世紀中期的20年中,西歐出現了6次反對君主的革命,這些革命是英國克倫威爾領導的清教徒革命、加泰羅尼亞、葡萄牙和那不勒斯反對西班牙國王的斗爭、法國的投石黨運動和荷蘭的憲法危機和推翻奧倫治家族統治的起義。
在東亞,中國之外的一些國家在這個時期也發生了嚴重的社會動蕩。朝鮮在16世紀末和17世紀前半期連年水旱災,經濟凋敝,經歷了1592-1598年的日本人侵的嚴重破壞尚未恢復,1624年初又發生內戰,接著又是1627年和1636年的后金入侵,整個社會經濟遭到巨大破壞。日本在17世紀前半期也出現了嚴重的經濟衰退。在17世紀40年代,出現了“寬永大饑荒”(1642-1643年),食物價格上漲到空前的水平,許多百姓被迫賣掉農具、牲畜、土地甚至家人,以求生路,另有一些人則盡棄財物,逃至他鄉。經濟衰退導致了社會動蕩,爆發了日本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起義,即島原大起義(亦稱“天主教徒起義”)。德川幕府費盡周折,使用了駭人聽聞的殘忍手段才將起義鎮壓下去。
此外,無論是在東亞還是歐洲,社會的動蕩都導致了大規模的國際戰爭。圍繞中國,16世紀末和17世紀前半期,東亞世界爆發了四場大規模的戰爭,即中緬邊境戰爭(1576-1606年)、中日朝鮮戰爭(1592-1598年)、明清遼東戰爭(1616-1644年)和中荷臺海戰爭(1661-1662年)。而在17世紀,歐洲則經歷了自1400年以來6個世紀戰爭最密集的時期。這些戰爭包括歐洲歷史上著名的“三十年戰爭”(1618-1648年)。這場戰爭發生于天主教國家聯盟和新教國家聯盟之間,席卷整個歐洲,其規模和烈度前所未有。北歐小國瑞典在1621-1632年10年中死于戰場上的軍人達5萬到5.5萬之多,而在1633-1648年中的陣亡人數更兩倍于此。戰爭的主戰場在德意志地區(德意志各邦國),戰爭期間飽受摧殘,人口銳減。依照較早的估計,這個地區在戰爭期間人口減員達一半到2/3;而按照較新的研究,神圣羅馬帝國人口減少了約15%-20%,由戰前的2000萬,減少至戰后的1600-1700萬。在戰爭進行的主要地區梅克倫堡、波美拉尼亞和符騰堡,半數居民死于戰爭。“從規模來說,晚明東亞世界的四場大戰,與歐洲三十年戰爭不相上下,都屬于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戰爭。
上述世界各地的動亂,主要發生在17世紀中期。按照帕克所做的不完全統計,在1635-1666年間,世界各地共發生大規模叛亂與革命共49次,其中歐洲27次,美洲7次,亞洲和非洲共15次(其中包括了李自成起義)。因此,這個時期確實是世界歷史上最不安定的時期。
以上發生在中國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事件的眾多相似之處,難道是巧合嗎?當然不是。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些共同現象出現的呢?
三、17世紀全球危機:解釋明朝滅亡的新視角
帕克(Geoffrey Parker)是關于“17世紀全球危機”理論的積極倡導者和集大成者。他在其名著《全球危機:17世紀的戰爭、氣候變化與大災難》以及他和史密斯(Lesley M.Smith)合編的《17世紀總危機》等一系列著作中,對這個全球性危機進行了綜合性的研究。他使用世界各地民眾回憶記述的有關1618年至1680年經濟社會危機的第一手資料,同時運用科學方法來證明當時的氣候變化狀況,指出革命、旱災、饑荒、侵略、戰爭、弒君一系列事件與災難發生于17世紀中期的世界各地。危機由英國到日本,由俄國到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蔓延全球,美洲大陸甚至也受到波及。在1640-1650年間,自然環境的變化導致饑饉、營養水平下降以及疾病的增加。據當時的估計,該時間段共有1/3世界人口死亡。而中國的明清易代,就發生在這個時期。
帕克并非對“17世紀危機”進行研究的第一人。西方學界對于17世紀危機表現的認識很早就已存在,但作為歷史學命題的“17世紀危機”,是霍布斯鮑姆于1954年在創刊不久的《過去與現在》雜志上發表的《十七世紀危機》中正式提出的。相關文章由阿斯頓(Trevor Aston)主編為《1560-1660年的歐洲危機》一書在1965年出版。當時對于危機的討論還是著眼于歐洲。此后人們逐漸認識到了在全球許多國家和地區普遍存著類似的危機現象。
從全球史的視野來看明朝滅亡,也就是把明朝滅亡納入“17世紀危機”的范圍。1973年,阿謝德率先將“17世紀危機”的研究引入中國研究,發表了《17世紀中國的普遍性危機》一文。魏斐德在其《中國與17世紀危機》一文中,探討了中國17世紀危機表現及走出危機。這些,都為我們開了從全球史的角度來看待明朝滅亡問題的先河。
如前所言,發生于17世紀中葉的明朝滅亡,是一個看來似乎是不可思議而又真正發生了的歷史巨變。為什么會發生這一事件?學界以往的看法并不能充分解釋。因此我們必須借助于全球史的視野來尋求更完善的解釋。那么,從全球史的視野來看明朝滅亡,我們可以得到什么樣的認識呢?
(一)氣候變化:17世紀全球危機的導因
氣候史研究已經證實:北半球的氣候自14世紀開始轉寒,17世紀達到極點。15世紀初以后,出現過兩個溫暖時期(1550-1600年和1720-1830年)和三個寒冷時期(1470-1520年,1620-1720年和1840-1890年)。大體而言,16世紀和18世紀可算溫暖時期,而17和19世紀則為寒冷時期。其中又以17世紀為最冷,冬季平均溫度比今日要低2攝氏度。
對于位于北半球的中國,這個變化也表現得非常明顯。劉昭民總結明朝中國氣候變化的基本情況如下:
明代前期(洪武元年至天順元年,1368-1457):氣候寒冷。
明代中期(天順二年至嘉靖三十一年,1458-1552):中國歷史上第四個小冰河期。
明代后期的前半葉(嘉靖三十六年至萬歷二十七年,1557-1599):夏寒冬暖。
明代后期的后半葉(萬歷二十八年至崇禎十六年,1600-1643年):中國歷史上的第五個小冰河期。
這個明代后期的“小冰期”,也為鄰國感受到了。朝鮮南平曹氏在《丙子日記》中對1636-1640年的氣候變化作了第一手的記錄,韓國學者樸根必和李鎬澈把日記所記情況與其他資料進行綜合研究后指出:“17世紀的東亞通常被稱為近代前夜的危機時代,即所謂的寒冷期(小冰河時期)?!比毡緞t在17世紀40年代出現了西日本干旱,東日本寒冷的惡劣情況。
這一輪“小冰河期”,綜合中國各地地方志的記載,災變的前兆可追溯至嘉靖前期,萬歷十三年(1585年)開始變得明顯,但時起時伏,崇禎一朝達到災變的高峰,收尾一直要拖到康熙二十六年(1667年),態勢呈倒U形。
中國處于季風區,氣溫變化與降水變化之間有密切關系。大體而言,氣溫高,降水就多;反之則降水少。17世紀是中國近500年來3次持續干旱中最長的一次。明代初期全國水旱災害發生頻率差不多,兩種災害交替發生,全國性的旱或澇災的趨向不明顯。但是成化以后情況有所不同。據《中國近五百年旱澇分布圖集》提供的1470年以后全國120個觀察點的水旱記錄可以看到,明代后期全國進入一個異常干旱的時期。
由于農業是“靠天吃飯”的產業,因此氣候變化對農業產量有巨大影響。一般而言,在北半球,年平均氣溫每增減1攝氏度,會使農作物的生長期增減3-4周。這個變化對農作物生長具有重大影響。例如,在氣候溫和時期,單季稻種植區可北進至黃河流域,雙季稻則可至長江兩岸;而在寒冷時期,單季稻種植區要南退至淮河流域,雙季稻則退至華南。據張家誠的研究,在今天的中國,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年平均溫度變化1攝氏度,糧食畝產量相應變化為10%;年平均降雨變化100毫米,糧食畝產量的相應變化也為10%。在生產力發展水平低下的古代,減少的幅度要多得多。此外,年平均溫度的高低和年平均降雨量的多少,對冷害、水旱災和農業病蟲害的發生頻率及烈度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從而明顯地增加或減少農業產量。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氣候變化對農業產量的影響,在高緯度地區表現最為明顯,而對低緯度地區則影響相對較小。因此氣候變化對農業產量的影響,我國北方地區更為巨大。這一點,集中表現在明末北方地區的大旱災以及隨之而來的大蝗災、大瘟疫上。
在河南,據鄭廉《豫變紀略》所記,崇禎三年旱,四年旱,五年大旱,六年鄭州大水,黃河冰堅如石,七年夏旱蝗,八年夏旱蝗,懷慶黃河冰,九年夏旱蝗,秋開封商丘大水,十年夏大蝗,閏四月山西大雪,十一年大旱蝗,赤地千里,十二年大旱蝗,沁水竭,十三年大旱蝗,上蔡地裂,洛陽地震,斗米千錢,人相食,十四年二月起大饑疫,夏大蝗,飛蝗食小麥如割,十五年懷慶地震,九月開封黃河決。
明末干旱引起的特大蝗災,始于崇禎九年(1636年),地點是陜西東部、山西南部及河南開封一帶。崇禎十年蝗災向西擴展到關中平原,向東擴展到以徐州為中心的山東及江蘇北部,然后擴展到南起淮河、北至河北的廣大地區。崇禎十一年形成東西上千千米、南北400-500千米的大災區,并開始向長江流域擴散。崇禎十二年向北擴展到陜西和陜西兩省北部,向南擴展到江漢平原。崇禎十三年黃河長江兩大河流的中下游和整個華北平原都成為重災區。崇禎十四年華北蝗災開始減退,但是長江流域蝗災卻繼續發展。崇禎十五年由于氣候發生大變化,連續四年的特大蝗災結束。
氣候變化還會導致瘟疫的流行。所謂瘟疫,一般指“具有溫熱病性質的急性傳染病”。布羅代爾說:“在人們彼此長期隔絕的時代,各地居民對不同的病原體各有其特殊的適應性、抵抗力和弱點。一旦相互接觸和感染,就會帶來意外的災難。”由于大規模的流民出現,瘟疫在明代后期也日益猖獗。據《明史·五行志》記載,從1408年到1643年,發生大瘟疫19次,其中1641年流行的一次瘟疫遍及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等。當時著名醫學家吳有性在《瘟疫論·原序》就著重指出:“崇禎辛已(1641年),疫氣流行,山東、浙省、南北兩直,感者尤多。至五六月益甚,或至闔門傳染?!边@里,要特別提一提明末大鼠疫。開始于崇禎六年(1633年),地點是山西。崇禎十四年(1641年)傳到河北,并隨著李自成和清朝的軍隊傳到更多的地區。崇禎十四年,鼠疫傳到北京,造成北京人口的大批死亡。史載崇禎十六年(1643年)二月,北京城中“大疫,人鬼錯雜”,“京師瘟疫大作,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戶丁盡絕,無人收斂者”。至夏天和秋天,情況更甚,“人偶生一大肉隆起,數刻立死,謂之疙瘩瘟。都人患此者十四五。至春間又有嘔血病,亦半日死,或一家數人并死”。
在這些嚴重而且長期的大災荒中,原有的社會秩序崩潰了。鄭廉說在河南,“兼以流寇之所焚殺,土寇之所劫掠,而且有礦徒之煽亂,而且有防河之警擾,而且盡追數年之舊逋,而且先編三分之預征,而且連索久逋額外拋荒之補祿……村無吠犬,尚敲催征之門;樹有啼鵑,盡灑鞭撲之血。黃埃赤地,鄉鄉幾斷人煙;白骨青燐,夜夜似聞鬼哭。欲使窮民之不化為盜,不可得也;使奸民之不望賊而附,不可得也;欲使富之不率而貧,良之不率而奸,不可得也”。在西北,情況更為可怕。馬懋才也說:在陜北,“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為盜?!g有獲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于饑與死于盜等耳!與其坐而饑死,何若為盜而死,猶得為飽鬼也”。
即使在自然條件較好的南方,也未逃過氣候劇變導致的災難。宋應星說:“普天之下,‘民窮財盡四字,蹙額轉相告語……其謂九邊為中國之壑,而奴虜又為九邊之壑,此指白金一物而言耳。財之為言,乃通指百貨,非專言阿堵也。今天下何嘗少白金哉!所少者,田之五谷、山林之木、墻下之桑、灣池之魚耳。有饒數物者于此,白鏹黃金可以疾呼而至,腰纏篋盛而來貿者,必相踵也。今天下生齒所聚者,惟三吳、八閩,則人浮于土,土無曠荒。其他經行日中,彌望二三十里,而無寸木之陰可以休息者,舉目皆是。生人有不困,流寇有不熾者?所以至此者,蚩蚩之民何罪焉!”
如此嚴重的局面,豈是像崇禎這樣一個“勤勉的昏君”和腐敗的明朝官僚機構所能應付的?因此明朝的滅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咎于氣候變化。
如果我們把眼光投放到中國之外,我們會發現:在差不多的時期,類似的情況也在其他一些國家出現。例如在西歐,學者們通過對歷史上太陽觀測記錄、中英格蘭氣溫、捷克地溫、阿爾卑斯山冰川、大氣碳14含量、樹輪、冰芯等的研究指出,近代早期西方社會曾經歷了“小冰期”,其最冷時段在17世紀?!靶”凇钡钠骄鶞囟纫话阋日r期低1-2℃。氣候變冷對西歐農業產生了災難性影響,導致了農業產量下降、歉收和災荒頻發,導致糧食短缺,大量流民由此產生,整個社會更是呈現出普遍貧困化:英國直至17世紀末窮人占到一半,其中一半處于極度貧困;在法國,5/9的人生活在貧困中;在德國的科隆,每5萬人中就有2萬人是乞丐。
氣候變冷是世界性的,但對不同地區的影響在范圍和程度上有很大差別。費根(Brian Fagan)指出:17世紀亞洲的經濟崩潰,遠比歐洲同期的社會動蕩更具威脅力。17世紀40年代初,饑餓和營養不良引發的致命傳染病使得日本國內大批民眾喪命。同樣惡劣的天氣也波及朝鮮半島南部肥沃的稻田,傳染病奪走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但是最嚴重的是在中國。17世紀30年代,中國舉國大旱,政府橫征暴斂,激起四方民變,滿族勢力乘機從北方加大攻擊力度。到了17世紀40年代,中國南部肥沃的長江流域先后遭受了嚴重旱災、洪災、時疫、饑荒。數百萬人或者餓死,或者死于1644年清軍擊敗明朝的最后一次戰爭。
(二)全球化:17世紀危機的推手
雖然氣候變化是導致明朝滅亡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全球化的影響也不容忽視。
17世紀是經濟全球化的早期階段(即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費爾南德茲-阿梅斯托(Felipe Fernandez-Armesto)說:15世紀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從此以后,舊世界得以跟新世界接觸,借由將大西洋從屏障轉成通道的過程,把過去分立的文明結合在一起,使名副其實的全球歷史——真正的‘世界體系——成為可能,各地發生的事件都在一個互相聯結的世界里共振共鳴,思想和貿易引發的效應越過重洋,就像蝴蝶拍動翅膀擾動了空氣”。在這個時期,由于經濟全球化的發展,以白銀為基本貨幣的世界貨幣體系一體化也發展起來了,而在中國方面,到了17世紀貨幣白銀化基本完成。此時中國經濟進入了世界貿易體系,因此也加入了世界貨幣體系并在其中扮演者重要角色。其結果之一是中國越來越依賴白銀輸入。白銀輸入的起落變化態勢,自然對中國經濟、社會、政治發揮著越來越大的影響。17世紀前半期白銀輸入數量出現了相頗大變動,這有可能是導致明朝滅亡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學者們在這方面的意見不統一。艾維四的《1530-1650年前后國際白銀流通與中國經濟》和《1635-1644年間白銀輸入中國的再考察》、岸本美緒的《康熙蕭條和清代前期地方市場》和萬志英的《中國17世紀貨幣危機的神話與現實》等著作,都提出了很有意義的見解,是我們在研究明朝滅亡問題時應當參考的文獻。
其次,由于全球化的進展,各國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緊密,以此相伴的是糾紛也越來越多。作為解決糾紛的手段之一,戰爭也越來越頻繁。與此同時,隨著各國之間交流的增多,先進的軍事技術出現后,也得以迅速傳遍世界許多地區,形成全球性的互動。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軍事技術的全球化”,簡稱軍事全球化。因此可以說,經濟全球化和軍事全球化是聯手進入“近代早期”的世界。這對東亞地區的政治、軍事格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恩格斯說:“應當特別強調的是,從裝刺刀的槍起到后裝槍止的現代作戰方法,在這種方法中,決定事態的不是執馬刀的人,而是武器”?!败娛率穼<腋焕眨↗.F.C.Fuller)說:“由于火藥的發明,戰術進入了它的技術階段。個人的英勇敵不過機械的技術。誰能使用比較優越的兵器,誰就是比較可怕的敵人,至于他的社會地位和勇氣都沒有關系。誠如卡萊爾所說的:火藥的使用,使所有人都變得一樣高,或者,它使戰爭民主化了?!痹缙诮洕鷷r期的火器技術的巨大進步及其迅速傳播,使得一些中小國家和地區政權也能夠建立和擁有相當強大的軍力,向大國進行挑戰,從而大大改變了東亞地區的力量平衡。因此之故,明朝陷于強敵環繞之中。明朝進行了很大努力來對付這種局面,并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不幸的是,明朝軍事改革的主要成果,由于各種原因,落入主要敵手后金/清手中,從而也導致了中國歷史的改寫。關于這一點,在新近出版的拙著《火槍與賬簿: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已進行了詳細的討論,這里就不贅述了。
總而言之,明朝滅亡是全球性的“17世紀危機”的一個部分,而這個危機不僅是全球氣候變化導致的,也是早期經濟全球化導致的。因此,只有把這個事件放到全球史與環境史視野中來觀察,方能得出一個全面性的結論。
古話說:“盡人事,聽天命?!比绻褮v史變化的原因歸為“天命”與“人事”兩大方面的話,那么我們就可以看到明朝滅亡這個重大歷史事件的發生,也有“天”(自然變化)和“人”(人類活動)兩方面的原因。自然變化不受人為的國界限制,而人類活動到了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也越來越突破地域限制,在許多方面出現全球互動。因此把明朝滅亡這一事件放在全球史的視野中進行考察,可以看到這個事件并非獨一無二,而是全球性“17世紀危機”的一個部分。為什么這個危機會發生在17世紀?費根指出:“17世紀的開端可謂驚天動地?!?600年2月16日至3月5日秘魯于埃普蒂納火山爆發,使得全球氣候陷入混亂。1601年夏季氣溫創造了1400年以來北半球的最低溫度記錄。隨后,1641-1643年、1666-1669年、1675年、1698-1699年都出現過與火山活動有關的大型寒冷期。他總結說:“歷史上僅有為數不多的短暫寒冷時期在全球或者半球范圍內同期出現,如1590年到1610年長達20年的極寒期。”如前所言,世界各地出現了至今6個世紀中最頻繁和嚴重的社會動蕩,二者之間的關聯是不可忽視的。而經濟全球化及其所導致的各國各地人民交往的增加和軍事技術傳播的加速,又使得世界政治局勢發生巨變。“17世紀危機”之所以出現,一方面是17世紀前半期全球氣候變化所導致的災難,另一方面也是早期經濟全球化導致的東亞政治軍事變化的結果。因此,離開了全球變化的大環境,明朝滅亡這個歷史事件何以出現是很難說得清楚的。
[作者簡介]李伯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經濟史、明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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