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雯霞
摘 要:解讀酈道元《三峽》“每至晴初霜旦”一段,一般都認為這是描繪三峽秋天的景象,認為作者在這里引用漁歌來渲染秋天蕭瑟悲涼的氣氛。這種解讀受傳統思維模式束縛,并沒有把三峽的魅力解讀出來。我認為應該擺脫傳統思想的桎梏,從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入手分析。漁人之所以悲涼淚落沾裳,不僅僅是由于秋天蕭瑟氣氛的感染,更是置身博大的自然,油然而生出濃厚的敬畏之情和深沉的孤獨感,這也是三峽魅力之所在。
關鍵詞:三峽;漁歌;敬畏自然
酈道元《三峽》以凝練生動的筆墨,以大筆點染的手法,寥寥一百五十余字,把七百里三峽萬千氣象盡收筆底。很多評論認為,《三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這一段(第四段),對三峽秋景的描繪,著重表現三峽秋季蕭瑟,悲涼的氣氛。并用漁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來加以渲染。三峽的秋天并非異常蕭瑟悲涼。當代作家方紀寫了一篇《三峽之秋》(入選北師大版小學六年級《語文》教材),文中所描繪的三峽兩岸綠葉金實,秋色明麗,充滿了成熟的氣息。江水如金鱗巨蟒,奔騰豪放,別有一番熱烈的景象。同是描繪三峽美景之作,古人和今人的審美體驗會有如此大的差別,這是不是人們對酈道元《三峽》的解讀有失偏頗?
細細咀嚼發現,人們解讀《三峽》秋景之所以有如上認識,是囿于古詩文鑒賞的常規模式,從“悲秋情懷”和“猿”這一意象的內涵入手來解讀的。
“自古逢秋悲寂寥”,每到秋風漸起,天氣轉涼、草木凋殘的時節,往往會觸發文人悲苦抑郁、韶華易逝的情思。漂泊異鄉的游子內心更會生發出一份濃郁的凄涼之感。古往今來,感時傷懷的文人騷客曾在這悲涼的情愫中留下許多優秀的詩篇,“悲秋情懷”成為古詩文中一種重要的情懷。因此,解讀“晴初霜旦,林寒澗肅”時,自然也就解讀出秋天三峽兩岸寒靜肅穆,秋高蕭瑟的意境。
那么,悲涼、哀凄的感受從何而來?這就要著重分析一下“猿”這一意象。用“猿嘯”來表達詩人的愁苦心情,這在唐詩中是非常普遍的。如杜牧詩《猿》中寫道:“月白煙青水暗流,孤猿銜恨叫中秋。三聲欲斷疑腸斷,饒是少年今白頭。”由于“猿”這一意象特定的內涵,人們解讀三峽“每至晴初霜旦”這一段,自然而然就認為這是渲染三峽秋季蕭瑟,悲涼的氣氛。但這種傳統的內涵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李白《早發白帝城》一詩中“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兩句,同是對三峽“高猿”這一意象的描繪,表現的境界卻截然不同。詩人乘坐輕舟行駛在長江之上,耳聽兩岸的猿啼聲,又看見兩旁的萬重山,使得啼聲和重山在耳目之間成為“渾然一片”,李白在出峽時猿聲重山讓他感受到的是喜悅歡快的心情。所以說,在解讀《三峽》美景時,用這種傳統的解讀方法會束縛讀者的思維,使讀者不能真正解讀出三峽魅力之所在。
分析中國古詩文中人和自然的關系,發現詩人們常常用人所處位置大小空間的比襯來表達某種特定的感情。蘇軾泛舟游于赤壁,“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頓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觸。一芥小舟置于茫茫赤壁,鮮明的比襯,使人不禁產生大自然博大永恒而人類生命渺小短促的慨嘆。
詩人們有時也運用這一比襯的手法來表現人生的孤獨感。例如唐代詩人陳子昂這首著名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張岱《泰山》這首詩:“正氣蒼茫在,敢為山水觀?陽明無洞壑,深厚去峰巒。牛喘四十里,蟹行十八盤。危襟坐輿筍,知怖不知歡?!弊髡叩巧洗髿獍蹴绲奶┥?,雖然雄偉的泰山就在腳下,卻沒有“山登絕頂我為峰”的自信,沒有“一覽眾山小”的豪壯。而是“知怖不知歡”??!整衣端坐在山頂,深深地被大自然的壯美所折服,心中只有敬畏。
同樣的道理,《三峽》中“常有高猿長嘯,囑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一句,“高猿”即兩岸高山上的猿猴,以“高”形容猿,實是形容山之高峻,“長嘯”即猿猴嘯聲悠長。以“長”形容嘯,實是暗示峽之綿長?!翱展葌黜憽保毖栽谏街??!熬媒^”,回應前文的“兩岸連山,略無闕處”??傊龒{景色以山高水急為主要特征。一般人行舟其中,舉目仰望,那些“吸翠霞而天矯”的怪柏,把根扎在懸崖峭壁上,傾斜著軀干,展示著生命的頑強,俯視長江之水,逝者如斯。“羨長江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痹鯐槐淮笞匀蝗绱松衿鎵衙赖木跋笏鸷??和眼前雄偉壯麗的大自然相比,江中之人怎會不感到自己的渺小?怎會不生發出一種孤獨感和悲涼之感?
連飄逸灑脫的謫仙也曾反復詠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面對難以征服的大自然,人類顯得如此無能為力。
是啊,正如雨果所說:“自然是善良的慈母,同時也是冷酷的屠夫。”漁人漂流三峽江水之上,舉目重巖疊嶂,隱天蔽日,懸泉瀑布,奔流而下,俯視滾滾江水,波濤洶涌,綿延曲折,不見盡頭。怎能不在內心生發出驚悚恐懼之感?怎會不感到行舟之難和生命的脆弱?在三峽如此氣勢磅礴的空間中,怎能不感到人類的渺小和孤獨,怎能不生發出對自然的敬畏之情!
無獨有偶,袁山松《宜都記》中記載:“自黃牛灘東入西陵界,至峽口一百許里,山水紆曲,林木高茂。猿鳴至清,山谷傳響,泠泠不絕,行者聞之,莫不懷土?!边@段文字和《三峽》都寫到了兩岸的地勢險峻,也都提到了猿鳴。長江三峽由于兩岸夾山,江道紆曲,水勢湍急,成為著名的險境。在古代的條件下,漁者或行人乘舟經過此地,都能不臨其境而提心吊膽,這是內在的主觀存在的心情。而外在的客觀實境呢?除了眼見灘險山高之外,又偏偏此地多猿,猿聲凄異。其哀轉之聲,正好與人臨于險境時漁人之不安之心聲相“撞擊”,就不能不產生驚懼之情,從而倍感凄楚,深味行路之難。
綜上所述,對“每至晴初霜旦”這一段的解讀,不能局限于傳統的思維模式,而應立足文本,結合三峽實際情形,從人和大自然的關系入手解讀。漁人淚落沾裳,不僅因為秋天蕭瑟氣氛的感染,更重要的是因為置身三峽壯美的環境中,油然而生出濃厚的敬畏之情和深沉的孤獨感。而三峽最大的魅力也恰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