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雅琴 鄭坤
摘 要 以2016年10月發生在東莞街頭的黃姓男子追砸運鈔車被擊斃案為例組織的課堂討論顯示,要嚴格依照法律對此類案件進行準確評判,必然涉及一些特定領域中的“特別法”規定,而法制教育這種技術性規范是普通大學生所難以掌握的。為解決這一難題,本文認為需要將生命教育中的生命意識理念引入法制教育領域,重視和發揮生命教育在大學法制教育中的作用。法制教育應借鑒生命教育對具體、特殊人格關注,應以培養學生的生命意識為重要目標,應以善待生命為落腳點。
關鍵詞 生命教育 法制教育 生命意識 大學生
基金項目:漢江師范學院校級教研項目“在思政課教學中全面貫徹十八屆四中全會精神研究”(項目編號:2016040);漢江師范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背景下大學生法制教育研究”(項目編號:2016B17)。
作者簡介:萬雅琴,漢江師范學院思政課部講師,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鄭坤,漢江師范學院旅游與管理系講師,研究方向:法律。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4.027
2016年10月27日,江西男子黃武林在東莞某街道路邊遭運鈔車剮蹭,隨后撿起磚塊追砸運鈔車,隨后遭押運員開槍射擊致死。事件發生之初,社會輿論和主流媒體幾乎一邊倒地認為,這是“作死”的又一個典型例證。黃某膽敢在光天化日下打砸由荷槍實彈的武裝人員押運的運鈔車,足見其一貫性情暴戾,隨時可能威脅他人安全,被押運員當場擊斃純屬自作自受。后經過法學界人士的集體努力澄清與呼吁,輿論逐漸開始對受害男子表示同情。目前,涉事運鈔車所屬押運公司已經與受害者家屬達成180萬元的賠償協議并已支付完畢。警方經過初步調查認為肇事押運員開槍致人死亡的行為構成防衛過當,應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該押運員現已被刑事拘留,案件已進入司法程序。
一、關于男子追砸運鈔車被擊斃案的課堂討論
我們通過課堂討論的方式組織學生對該案例進行深入思考和分析,進而根據課堂討論的實施過程及實施效果來研判該案件給大學生法治教育帶來的啟示。提供三個關于本案件的基本立場供學生選擇,通過讓學生舉手表決的方式了解他們對該案件的基本看法,據此將學生分為人數大致相當的三個討論小組:認為該男子應該被擊斃的學生分為第一組;認為該男子不應該被擊斃分為第二組;持有其他立場和意見的分為第三組。讓學生在課后完成資料收集整理等準備工作,下次上課時正式實施討論。在正式討論中,先是自由發言,然后是小組代表總結發言,最后是各小組之間相互辯論。討論重點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一)應依何種標準判斷該男子是否應被擊斃
對此問題,三組學生起初存在重大分歧。第一組學生大多認為,從法律角度來看,該男子應該被擊斃。第二組學生則大多認為,從道德角度評判,手持致命武器的押運員在開槍問題上,應當慎之又慎,不應動輒傷人性命,盡量做到“槍下留人”。第三組學生則認為,本案存在法律判斷與道德判斷之間的沖突:從法律角度判斷,男子應該被擊斃;從道德角度判斷,男子又不應被擊斃,很難在這兩種矛盾的立場中作出取舍。
針對這一討論結果,教師及時進行了引導和答疑。刑法中有“罪行相適應”或“罰當其罪”原則。任何人實施了犯罪行為都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刑事責任的追究必須與其犯罪行為主觀惡性和客觀社會危害程度相一致,禁止輕罪重罰和重罪輕罰。本案中,黃姓男子在被運鈔車剮蹭后,以磚頭、石塊等工具打砸運鈔車的行為,即使構成犯罪,顯然也是屬于主觀惡性不大、社會危害輕微的“輕罪”,罪不至死。很多人誤以為只有道德規范才會“慈悲為懷”、“以人為本”,其實法律規范亦然。本案中并不存在法律判斷與道德判斷之間的根本性沖突。在法律規范與道德規范相一致的情況下,對刑事責任問題進行判斷,當然應當優先依據法律標準。
(二)判斷該男子是否應被擊斃的具體標準
判斷押運員開槍是否正當合法的標準具體是什么?在討論中,學生眾說紛紜。有學生質疑押運員的身份,押運員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其他政府公職人員,只是押運公司的雇員,不具有執法權,何以有權將襲擊者“就地正法”?但有學生立即作了反駁,押運員雖不是政府公職人員,但他們既然可以合法地配槍和持槍執行押運任務,在緊急情況下,自然可以合法地開槍。至于開槍后致人傷亡,在押運員而言,僅僅只是對緊急事態進行處置后產生的客觀結果而已,根本不涉及執法權問題。也有學生認為刑法中的“正當防衛”制度是進行該判斷最重要的標準。押運員對打砸運鈔車的不法分子開槍,是在行使刑法賦予的正當防衛的權利。押運員開槍是否合法,其實也就是要判斷其行為是否符合正當防衛的構成要件。此時教師及時介入討論并適當加以引導,這一回答已經接近標準答案,只是仍有不足。正當防衛固然可視為本案的判斷依據,只不過它屬于刑法典中的一般規則;在刑事法律中,還存在一些專門針對特定領域的“特別法”,作為特定領域所應遵守的特殊規則。具體到本案來說,這種“特別法”指的是中國人民銀行、公安部聯合制定的《關于銀行守庫、押運人員在執行任務中使用武器的規定》。《規定》第一條即明確限定了押運員使用武器的法定條件:“在執行守庫、押運現金、金銀、有價證券任務中,為保衛國家財產安全,遇有下列情形之一時,押運人員可以使用武器:1.守庫、押運人員的保衛目標受到暴力侵襲或者有受到暴力侵襲的緊迫危險,非開槍不能制止時;2.守庫、押運人員佩帶的武器,遭到暴力搶奪,非開槍不能制止時;3.押運人員護送現金、金銀等財物的交通工具(包括機動車輛和非機動車輛)遭到暴力劫持,非開槍不能制止時;4.守庫、押運人員和運送現金、金銀等財物的車輛駕駛人員人身遭到暴力侵襲,非開槍不能自衛時。“使用武力的目的在于使攻擊者、犯罪嫌疑人喪失攻擊、反抗能力,而不在于剝奪其生命。”這一規定揭示的押運員使用武器的限制條件在法學理論上被稱為“最低限度使用武力原則”。
(三)普通民眾是否有可能掌握此種標準
通過課堂討論和教師的引導與答疑,多數學生認識到,本案判斷押運員開槍擊斃黃姓男子的行為是否合法的標準,不僅是刑法規定的正當防衛制度,更重要且更具有針對性的是《關于銀行守庫、押運人員在執行任務中使用武器的規定》這一“特別法”。法制教育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讓大學生群體乃至社會公共了解并掌握如此細致而繁瑣的法律規則?對此我們不應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對非法律專業的普通大學生而言,能夠熟練掌握刑法所規定的正當防衛的構成要件這樣的一般性法律規則,已屬難能可貴。倘若要求把法治教育的觸角延伸到各行各業、各領域的特殊法律規則,實屬力有未逮。
二、生命教育對法治教育的作用
(一)法治教育中的悖論
通過該案件的課堂討論,我們發現了這樣一個悖論:要判斷案件中的男子是否應被擊斃,必須嚴格堅持法律標準;而要以嚴格而精確的法律標準來進行判斷,必須既了解刑法關于正當防衛的一般規則,又了解《關于銀行守庫、押運人員在執行任務中使用武器的規定》這類“特別法”中的特殊規則;但從法制教育的角度來看,要求大學生掌握這些適用于各行各業、各領域的特殊法律規則,似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法制教育自身的局限下,必須借助生命教育來加以輔助才能完成此項任務。
(二)生命教育對法制教育的互補作用
法律規范技術性的特點決定了法制教育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重點針對那些最常見的、與百姓日常生活關系最密切的一般性法律規范進行介紹和闡釋,有意淡化法律規范的技術性,以便于普通民眾學習和掌握。此外,法治教育并不試圖將非法律專業的大學生培養成準法律專業人才,因此法治教育的重點應是法治理念與法制意識的培養而非法律知識的傳授。
而生命意識具有典型的倫理性特點,其內容具有“不證自明”的特點。如果說法律規范因為其技術性特點而難以被普通民眾熟練掌握,那么生命教育恰好因為其倫理性特點而易于被普通民眾掌握,二者恰好形成互補。在涉及生命尊嚴、生命價值的法律問題上,普通民眾如果由于法律知識的欠缺而無法進行準確的判斷,則可以從生命意識的角度進行評判,而且往往也能得出與法律角度相同或者相似的結論,可謂殊途同歸。從哲學角度來看,生命意識就是個體對生命存在的一種自覺的意識,是個體對自身存在的一種深刻感覺,是對人的生命存在終極價值的審視。因此,生命價值升華教育的使命就在于促使個體認識自我、發現自我、肯定自我,從而最終實現自我。不了解生命的社會意義,就無法體悟生命的神圣。不懂得生命尊嚴至高無上與生命寶貴無與倫比的年輕大學生,是沒有資格動輒對他人進行“生殺予奪”式的褒貶和評判的。正如《論語·先進》里所說,“未知生,焉知死”。
三、運用生命教育彌補法制教育短板的建議
生命教育旨在形成學生健全的人格和對待生命的健全態度,生命教育從本質上來說是自由、平等的,是追求幸福和避免不幸的。這與法治的基本理念和法制教育的基本目標是高度契合的,完全有可能將生命教育納入法制教育體系,并將其作為法制教育的有益補充。
(一)法制教育應借鑒生命教育對具體、特殊人格關注
為了實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將個體的、形形色色的人剝離其個性色彩,抽象地概括為“法律關系主體”,即法律意義上的“人”。在法制教育中,我們強調所有“人”的人格是平等而無差別的,即所謂的“人格平等”,但卻忽視了在平等的人格背后,人與人之間其實有著巨大的差異。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其獨特價值。法律規范并非冰冷的、生硬的教條,法律規范最終必須要為個體的“人”所用才能對人的行為施加有效調整,進而實現對社會關系的調整。法律上平等人格的形成和鞏固很大程度上是以忽視個體生命的獨特性為代價的。對絕大多數非法律專業的大學生而言,脫離人的個性化色彩而大談人格平等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抽象原則的法制教育,就像不允許學生跳入泳池而在泳池邊高談闊論地講解游泳技術一樣滑稽可笑。法制教育對“人”的具體、特殊人格的忽視,恰好能以生命教育對個體生命的重視而得到適當的緩和,形成既重視平等、無差別的人格,又關注具體、特殊人格的新局面,讓法制教育更接地氣,更有人氣。
(二)法制教育應以培養學生的生命意識為重要目標
生命意識是指人對生命的體會和把握,是以死亡為參照而形成的存在感,其核心是尊重、珍惜和熱愛生命。生命教育中對學生生命意識的培養正是法治教育所欠缺,也是值得法制教育借鑒的。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曾說:“凡是與教育有關系的人,都應當聰明地拉起孩子的手步入人的世界,不要蒙上他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到人世間的歡樂和苦難,決不能使孩子免受生活邏輯本身帶來的不可避免的撞擊。”傳統的生命教育不乏“菩薩低眉”式的慈悲,但卻欠缺“金剛怒目”式的威嚴。學生生命意識的培養不可能總在溫情脈脈中進行,如果說單純的生命教育溫情有余而威嚴不足,單純的法制教育恰與其相反的話,那么將生命教育與法制教育相互結合恰好能夠取長補短,最大限度地實現培養學生生命意識的目標。
例如刑法知識與刑事法律制度的學習,站在單純法制教育的立場上來進行,則會流于“刑法是規定犯罪、刑事責任和刑罰的法律”,“刑法的目的是通過懲罰犯罪來伸張正義和威懾犯罪分子,并最終實現預防犯罪和維護社會秩序等教條似的灌輸”。這種法制教育其“正確性”當然毋庸置疑,但卻很難激發起學生的學習興趣,更難得到學生發自內心的認同,結果是使法治教育淪為“正確的空話”,甚至是“正確的廢話”。借鑒生命教育理念,對法制教育的內容及手段進行適當調整即可有效改變這種局面,實現既培養學生生命意識,又樹立學生對法律的敬畏和信仰之目標。從生命意識培養的立場出發開展法制教育,就可以發現即便是刑法這種民眾眼中最為嚴厲無情的法律,實際上依然貫穿著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刑法中的“罪行法定原則”,可以有效防止刑罰手段被統治者濫用,確保只有那些社會危害性最為嚴重且被刑法明文規定為犯罪的行為才能被追究刑事責任。刑法中的“無罪推定原則”和“疑罪從無”原則,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無辜的人不受刑事制裁。刑事司法中“慎用死刑”、“少殺慎殺”等原則體現了法律對生命價值最大程度的尊重,即使是那些罪行嚴重的犯罪分子,只要沒有達到“非殺不可”的程度,一律不得適用和執行死刑。以此論之,近年來社會反響頗為強烈的呼格吉勒圖案、聶樹斌案等冤假錯案的平反,完全可以作為法制教育的絕佳素材,用以培養學生的生命意識和對法律的信仰。
(三)法制教育應以善待生命為落腳點
泰戈爾說:“教育的目的應該是向人類傳送生命的信息。”法制教育同樣應當以善待生命為落腳點,這是法律對人的終極關懷的最佳體現。包括大學生在內的很多年輕人在面對一些社會事件時動輒惡語相向,肆意褒貶他人,甚至評判他人生死,表面看來是口無遮攔和一時沖動的無心之失,實際上這種惡毒言論的背后潛藏的是一顆顆對生命缺乏最起碼尊重與敬畏的心靈。男子追砸運鈔車被擊斃案中,黃姓男子僅僅因為被剮蹭后追砸運鈔車的行為,就被輿論判定為“打死活該”,甚至在司法機關已經作出押運員開槍不合法的初步調查結論,開槍押運員已經因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后很多人依然不依不饒地堅持“打死活該”的論調。
凡此種種,都折射出包括大學生在內的年輕網民群體生命意識的極度淡漠。更可怕的是,在上述事件中,持“該死(該殺)論”者,往往還煞有介事地搬出所謂的法律依據來“嚴謹”地論證自己的觀點。這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民眾對法律無知固然可怕,但比這更可怕的是那些自以為了解甚至精通法律的人缺乏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法制教育必須以善待生命為最終的落腳點,才能有效避免大學生群體出現不尊重自己生命,生活中稍有挫折便輕言生死自殺輕生;避免出現不尊重他人生命,看網絡自殺直播時點贊叫好,認為“人販子一律槍斃”就可以解決販賣人口問題,遇到違反規則的現象就認為凡是不守規則的人都“該殺”。否則法律不僅無法成為維護公民基本人權的武器,反而會淪為不法分子侵害他人合法權利的“兇器”。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了《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對大學生法制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時代背景下,必須開拓法制教育的新思路、新方法和新局面,才能切實提高法制教育的水平。將生命教育中的生命意識理念引入法制教育領域,充分重視和發揮生命教育在法制教育中的作用,無疑是開拓法制教育新思路的一個有益的嘗試與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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