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江教授的“強制闡釋論”揭橥了當代西方文論的病癥,消解了當代西方文論對中國當下文論的宰制,激活了中國文論界的理性思維和創(chuàng)新潛力,但也面臨著一定的理論困難和現(xiàn)實壓力。張江教授的目標是要探討中國當代文論的重建路徑,“強制闡釋論”的提出只是清理路障,而“本體闡釋”才是他計劃建設的路標。由于“本體闡釋”的“文學指征”沒有給出定義,“本體”便難以真正落實到位,其可行性有待觀察。我們不妨以“本位”代替“本體”,以減少定義“文學指征”和“文學本體”所帶來的困難。“本位”就是綿延五千年的中國文化。有了這個本位,就能夠“找到中國言說方式的立腳點”,中國古代文論、中國現(xiàn)代文論、中國當代文論更容易打通和融合。合理闡釋是一條重要路徑。
關鍵詞:強制闡釋;本體闡釋;回歸本位;分段考察;有效連通;合理闡釋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7)02-0068-06
張江教授《強制闡釋論》發(fā)表兩年來,文論界反響熱烈,許多學者參與討論,認識不斷深入,共識正逐步形成。這一影響中國當代文論當下建設和未來走向的理論事件仍在發(fā)酵,連我這個在文論界邊緣行走的老兵也被吸引,想?yún)⑴c到這場討論中來。我與張江教授進行過一場學術對話,對話內容已在《江漢論壇》發(fā)表。① 受時間限制,有些意見未能深入交換,所以想在這里提出來,進一步求教于張江教授,同時也希望得到學界的批評指正。
一
首先應該肯定,“強制闡釋論”既是一個理論話題,更是一個理論事件。它在國內外文論領域能夠激起巨大反響,正是這一理論的現(xiàn)實性、針對性、批判性、尖銳性、延展性的真實反映,其中也透露著中國文論界希望走出理論困境、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殷切期望。“強制闡釋論”不僅具有中國特色,而且產(chǎn)生了重大國際影響。對于近幾十年來中國文論界理論先行、概念濫用、脫離實際、自說自話的現(xiàn)象,《強制闡釋論》不僅診斷其病癥,揭露其病因,而且提出療救方法,指示改革方向,其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得到了大家的充分肯定和積極評價。有學者指出:“‘強制闡釋論可能是‘中國話語介入當代西方文論價值判斷的一個有力嘗試(陸揚語),‘其鮮明的價值立場、宏大的理論視野以及切身的中國問題意識,必將有助于中國文論的建設與發(fā)展,同時也增強了學界同仁進一步拓展其論爭空間的理論興趣與理論信心(宋偉語)”②。有人甚至認為,“強制闡釋論”是20世紀以來關于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關系的“第三次反思”③,它改變了我們與西方文論界互動的模式,“不是跟著西方理論家說,不是譯介他們的理論,而是與其展開對話”④。放在世界文學文化語境和中國文論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觀察,上述這些判斷絕非隨意附和,而是有感而發(fā),有所期待的。
從近兩年討論的情況來看,大家對“強制闡釋論”所概括的西方文論“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出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⑤,具有“場外征用、主觀預設、非邏輯證明、混亂的認識路徑”等基本特征,以及出現(xiàn)的“輕視和脫離文學實踐、方法偏執(zhí)與僵化、話語強權與教條”等問題,一般都持肯定的立場,承認張江教授所說“‘強制闡釋作為一個支點性概念,能夠比較集中地概括當代西方文論的主要缺陷和問題,更好地把握其總體特征”。即使是西方學者,也對張江教授用“強制闡釋”概括西方當代文論的主要特征表示贊同。例如,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教授讓尼夫·蓋蘭便認為張江教授對西方當代文論的批評恰當而深刻⑥;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勞倫·迪布勒伊也認同用“強制闡釋”這一術語來概括當代西方文論的問題,指出正是這些理論方法造成了文學的學院研究的僵化,這在當下的美國以及其他許多國家都普遍存在。⑦ 其實,當代西方文論不從文學實踐出發(fā),不從文學文本出發(fā),而是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造成了當代西方文論的危機,已經(jīng)引起西方文論家的反思與批評。2003年出版的英國文論家特里·伊格爾頓的專著《理論之后》,便正面回應在西方廣為流傳的“理論之死”的話題,明確指出文學或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成為過去,未來的文學理論將返回前歷史時期的天真爛漫狀態(tài)。而張江教授的“強制闡釋論”不僅高屋建瓴地揭橥了當代西方文論的病癥,消解了當代西方文論對中國當下文論的宰制,而且激活了中國文論界的理性思維和創(chuàng)新潛力,其重要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已經(jīng)顯現(xiàn)。
但是,從理論上講,“強制闡釋”的“場外征用”、“主觀預設”等是否就一定有害于文學,應該被完全拒絕,恐怕很難遽爾下斷。有學者指出,“場外征用”既體現(xiàn)了學科之間的交叉與融合,也打破了文論的自我封閉與保守,不完全是消極的。如有人舉例說:“休姆的意象主義詩論,他在哲學上接受了柏格森的直覺主義觀點,主張通過形象(主要是視覺形象)來表達詩人細微復雜的思想感情,追求詩歌意象。我們可以看到,休姆的意象主義詩論發(fā)展和深化了19世紀法國象征主義詩論,對促進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繁榮和成熟起到了重要作用。”⑧西方文論是這樣,中國也未嘗不是如此。例如,魏晉南北朝時期,佛經(jīng)的翻譯促進了漢語聲律學的發(fā)展,漢語聲律學促進了新體詩的誕生,而新體詩最后演進為近體詩的成熟。可以這樣說,沒有對語言學理論的場外征用,也就不會出現(xiàn)唐詩這座中國詩歌的高峰。同樣,中國古代的“以禪喻詩”,便是對宗教理論(禪學)的場外征用,不僅因此誕生了唐司空圖的“韻味說”、宋嚴羽的“妙悟說”和清王士禎的“神韻說”,也促進了唐宋以來詩歌意境和風格的多樣化發(fā)展。張江教授無疑明白這一點,他說過:“我們指出‘強制闡釋場外征用的弊端,并不意味著我們完全否定場外理論對文本闡釋的啟發(fā)性、先導性意義”,“從積極的意義上看,這種姿態(tài)和做法擴大了當代文論的視野,開辟了新的理論空間和方向”,但他強調:“用文學以外的理論和方法認識文學,不能背離文學的特質。文學理論在生成過程中接受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其前提和基礎一定是對文學實踐的深刻把握。”顯然,他并不反對“場外征用”那些對文學理論生成和文學創(chuàng)作有益的理論,只反對那些“盲目移植,生搬硬套”的“場外征用”理論,這樣一來,“場外征用”又成了一個需要甄別而不能完全否定的東西,“強制闡釋論”的理論概括便被撕開了一條裂縫。
“主觀預設”同樣存在理論罅漏。首先,什么是“主觀預設”?其次,“主觀預設”是否可以避免?如果“主觀預設”是指一切“前見”,如解釋學的“前理解”、接受美學的“期待視野”等,那么這種“主觀預設”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無論是誰,都只能在已有的知識背景和文化視野下去認識事物,討論問題,沒有“前見”的文藝理論和批評其實并不存在。張江教授很清楚這一點,他對“主觀預設”的定義是:“主觀預設的批評,是從現(xiàn)成理論出發(fā)的批評,前定模式,前定結論,文本以至文學的實踐淪為證明理論的材料,批評變成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理論目的的注腳。”在他看來,“理論本身具有先導意義,但如果預設立場,并將立場強加于文本,衍生出文本本來沒有的內容,理論將失去自身的科學性和正當性”。顯然,“主觀預設”的要害不是有沒有“前見”,有沒有理論“預設”,而是有沒有從文本出發(fā),最后是否落腳到文本上。姚文放教授解釋“主觀預設”與合理的理論“預設”的區(qū)別,應該是符合“強制闡釋論”的本義的,他說:“在筆者看來,界限有三條:其一,馬克思所說的合理的‘預設應是有大量的、深入的,甚至是艱苦卓絕的研究工作在先的,而就張江批評的‘主觀預設而言,這些前期的研究工作是缺位的、不在場的;其二,對于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來說,合理的‘預設其前期研究是以文學為對象或切近文學本身的,而張江批評的‘主觀預設則是遠離文學甚至是無關乎文學的;其三,合理的‘預設即便借鑒吸收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也是時時眷顧文學自身的內生動力,始終保持與文學經(jīng)驗密切聯(lián)系的,而張江批評的‘主觀預設則是生搬硬套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而毫不顧及它與文學及文學理論之間的互洽性和相融性的。”⑨ 這里所強調的界限,其核心仍然是張江教授所強調的“文學指征”和“文學文本”。
理論是灰色的,任何理論概括都不可能窮盡事實,不出意外。“強制闡釋論”的理論困難在“場外征用”、“主觀預設”的討論中彰顯無遺,然而,誰也不能否認這一理論的創(chuàng)新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以及它對當下中國文論發(fā)展的引領和聚合作用。張江教授并非只想做一個當代西方文論的評判者,而是要做一個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中國文論的建設者,這一使命感令人敬佩。然而,建設者的目標主要不是“破”而是“立”,“強制闡釋論”只是炸開了一條建設的豁口,重要的是如何建設中國文論體系,形成中國文論話語,“找到中國言說方式的立腳點”。這正是“強制闡釋論”的現(xiàn)實壓力。
二
如何重建中國當代文論,張江教授給出的路徑是“本體闡釋”。“‘本體闡釋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它“以文本的自在性為依據(jù)”,“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理論出發(fā)”,“拒絕前置立場和結論,一切判斷和結論生成于闡釋之后”,“拒絕無約束推衍”,并且預期:“多文本闡釋的積累,可以抽象為理論,上升為規(guī)律。”⑩ 在張江教授看來,“文本的自在性對文本的闡釋以規(guī)約,對文本自在含義的闡釋是闡釋的基本要義”。“本體闡釋”有三個層次、三重話語。三個層次的闡釋是指核心闡釋、本源闡釋和效應闡釋。三重話語對應三層闡釋,即對原生話語的闡釋是核心闡釋,對次生話語的闡釋是本源闡釋,對衍生話語的闡釋是效應闡釋。“三重闡釋的關系是輻射和反射關系。核心闡釋是中心,輻射為本源闡釋,再輻射為效應闡釋。核心闡釋為根本闡釋,其他闡釋都以此為核心生發(fā)伸展。同時,兩重外圍闡釋反射于核心闡釋,為核心闡釋服務,證明核心闡釋的正確性。三重話語關系是包蘊關系。這是指,衍生話語包蘊次生話語,次生話語包蘊原生話語,它們共同印證和修正原生話語,而原生話語中不包含次生話語,更不包含衍生話語。將次生話語和衍生話語填充到原生話語,是話語強制”。
張江教授的路徑設計所強調的是“以文本為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確證文本的自在含義”,把文本的自在性和對自在含義的闡釋作為理論衍生的起點;強調對文本自在性的理解與闡釋,既要重視作者賦予文本的原初性含義,也要兼顧到審美理解的歷史性。這里所說的文本自然是文學文本,這樣就保證了“本體闡釋”的“文學指征”,即文學理論、文學批評都是文學本體的研究而不是其他。他認為:“‘本體闡釋的路線也是文學理論建構的路線,以文本為依托的個案考察是建構當代文學理論體系最切實有效的抓手,也是最具操作性的突破點。”他甚至設想:“要想準確把握中國當代詩歌的意象設置特征、詩性營構技巧、語言運用規(guī)律,其基本路徑是,大量匯集當代有影響的詩作,逐一進行文本細讀。一行一行地品讀,一個字一個字地推敲,一個意象一個意象地分析,千百首詩歌的闡釋和統(tǒng)計完成以后,我們就能進行由個別到一般、由特殊到普遍、由具體到抽象的歸納上升。這才是中國詩學及中國文學理論正確的生成路徑。與西方現(xiàn)成理論的直接引進相比,這種理論構建方式或許很艱難,甚至顯得笨拙,但建構起的理論卻是最有效、最堅實、最經(jīng)得住歷史考驗的理論。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理論才是文學的理論。”
“本體闡釋”是張江教授將深入的理論思考和實際的操作手段結合后提出的重建當代中國文論的一條路徑,這條路是否可行還需要實踐來檢驗。不過,從理論上看,這條路徑的設計不僅過于理想化,而且有些理論障礙和操作困難擺在面前,不能不加以思考,想出解決的辦法來。
“本體闡釋”的關鍵是確認“本體”即闡釋對象是文學文本,這樣才能確保“本體闡釋”的“文學指征”。盡管張江教授在其論文中反復強調“文學指征”,但卻并沒有給“文學指征”以明確定義。這并非他的疏忽,其實是因為“文學”本來難以定義,他不想落入定義的陷阱。文學是什么,古今中外并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唯一答案。在西方,文學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含義。19世紀之前,文學一般指著作或書本知識。法國學者斯達爾夫人寫于1800年的《論文學》被認為是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西方文學理論著作,其所謂“文學”其實“包括詩歌、雄辯術、歷史及哲學(即對人的精神的研究)”,與現(xiàn)代西方的文學觀念仍有距離。不過,她已經(jīng)指出:“在文學這些部門中,應該區(qū)別哪些是屬于想象的,哪些是屬于思維的。”這被認為是對文學特征的辨析。美國學者喬納森·卡勒在《文學性》中談到西方文學觀念時說:“19世紀以前,文學研究還不是一項獨立的社會活動,人們同時研究古代的詩人與哲學家、演說家——即各類作家,文學作品作為更廣闊意義上的文化整體的組成部分而成為研究對象。因此,直到專門的文學研究建立后,文學區(qū)別于其他文字的特征問題才提出來。”而當代西方的文學研究已經(jīng)轉向語言學和文化學。在中國也是這樣,古今的文學概念有很大差異。孔子所說的“文學子游子夏”之“文學”與司馬遷所說“文學彬彬稍進”之“文學”并非一個意思。南朝宋文帝所立“玄、史、文、儒”四學中的“文學”固然與今天所說文學相去甚遠,即使是1902年張百熙主持頒布的《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中所規(guī)定的具有近代意義的“文學”學科,包括了經(jīng)學、史學、理學、諸子學、掌故學、詞章學、外國語言文字學七目,仍然不是今天所說的文學。今天的所謂文學,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概念,仍然處在不斷發(fā)展變化之中。這只要看看《光明日報》發(fā)表的“非虛構小說”和網(wǎng)絡上流行的手機小說,就不難明白。既然文學難以定義,“文學指征”自然也難以定義,我們又該用什么標準來衡量“本體闡釋”的“文學指征”呢?又如何保證我們的闡釋不是“強制闡釋”呢?即使就今人所說的文學而言,難道它與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文化學、語言學、心理學等真的就沒有聯(lián)系嗎?引進和借用這些學科理論,就一定是“強制闡釋”而不是“本體闡釋”嗎?正如李春青所言:“有些來自西方的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領域的理論與方法,在被引進我們的文學研究時,它所引發(fā)的可能不是關于文學文本本身的藝術魅力與審美特性的討論,而是對文學文本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身份政治、政治無意識以及其他文化意蘊的揭示,其結論并非預先包含在理論與方法中,而是對文本進行跨學科的綜合性研究之后得出的合乎邏輯的判斷。對此類研究,也不能簡單地將之歸入‘強制闡釋之列。”11
“詩”大概算是文學集團中最缺少爭議最容易形成共識的一個成員吧,而細究起來,問題卻并不簡單。詩是什么?詩除了意象、結構、語言外,是否還有其他要素?對于這些問題,也不是很容易達成一致意見。我們自然可以把那些標語口號式的分行排列的文字排除在詩之外,說它們沒有意象,確少韻律,語言不美,等等,然而,這種標準由誰來定?怎樣制定?何況在特殊環(huán)境下,標語口號式的文字確實能夠起到調動情感、鼓舞人心的作用。從具體操作而言,也不好以質量高下來區(qū)別哪些是詩哪些不是詩,不然,一開始就會處于爭執(zhí)之中。而如果不做區(qū)分,我們的統(tǒng)計分析會變得異常困難,是否要把所有分行排列的文字都叫做詩呢?是否把像網(wǎng)上詩歌創(chuàng)作軟件所生產(chǎn)的文字也稱為詩呢?有鑒于此,張江教授提出要“大量匯集當代有影響的詩作,逐一進行文本細讀”,這自然避免了區(qū)分詩與非詩的操作困難,而細讀的目標是總結“意象設置特征、詩性營構技巧、語言運用規(guī)律”等,這些是否就一定是詩歌的基本要素和“文學指征”呢?同樣也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至少在中國古代,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早期詩歌主要是配合音樂為禮儀程式服務的,它的主要功能是宗教的功能、政治的功能、倫理的功能,如果我們不重視這些功能,不去理解和闡釋這些功能,又如何能夠說明這些詩歌在當時的文化價值和社會作用?如何能夠說明《詩經(jīng)》一直被作為經(jīng)學被歷代統(tǒng)治者所推崇,并始終影響著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的發(fā)展呢?俄羅斯學者弗謝沃洛德·巴格諾曾表示,“中國古代文論是否也存在強制闡釋”是他一直心存的疑問12,大概就包括中國古人將《詩經(jīng)·關雎》解釋為“后妃之德”這樣的闡釋案例吧。然而,《關雎》乃是后宮房中樂之歌詞,而將其解釋為“后妃之德”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一事實對“本體闡釋”無疑是個挑戰(zhàn)。
三
盡管我們對“強制闡釋論”提出了一些冷思考,但我們仍然認為張江教授所提出的理論具有重要認識價值和現(xiàn)實啟發(fā)意義。在筆者看來,只要承認“文學指征”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內涵,不把“本體”視為一個凝固的對象而是看作一條流動的河,“本體闡釋”就可以用來為中國當代文論建設提供理論支持。不過,既然“本體”是一條流動的河,就難免有灘涂,有曲折,有支派,更有支撐其流淌的廣袤大地,所以不妨以“本位”來代替“本體”,以減少定義“文學指征”和“文學本體”所帶來的困難。而“本位”則相對容易定義,它就是綿延五千年的中國文化。有了這個本位,中國古代文論、中國現(xiàn)代文論、中國當代文論應該更容易打通和融合。
中國文論建設也許有許多可行路徑,竊以為回歸本位、分段考察、有效連通、合理闡釋是一條重要路徑。下面試作疏解。
所謂回歸本位,就是要回歸中國文化的本位,而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不可分割。之所以強調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不可分割,是基于中國文學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中國文學和中國文論的興起、聚合、遷衍、往復、裂變,無不是在中國文化的大背景下展開的,不了解這一背景,就不可能準確闡釋中國文學和文論,尤其是中國古代文學和古代文論。以中國文化為本位,才有可能找準中國文學的位置,“找到中國言說方式的立腳點”。然而,近百年來,一部分中國人棄中國文化如敝屣,以為肯定中國文化就是落后保守,只有西方文化才是唯一正確標準,造成了中國文論的“失語”。例如,在當今學界,很多人將中國傳統(tǒng)四部之學與現(xiàn)代學科作對應理解,以為經(jīng)部對應哲學,史部對應史學,集部對應文學,這就不是站在中國文化本位立場的觀察,而是站在西方文化本位立場的比附。事實上,經(jīng)部的《詩經(jīng)》是文學作品,《尚書》是政治文告,《爾雅》是語言學著作;史部的《職官志》可歸入政治學,《食貨志》可歸入經(jīng)濟學,《地理志》可歸入地理學,《刑法志》可歸入刑法學,《藝文志》可歸入目錄學;集部更龐雜,宋代以來的個人文集,常常包括書表策對制誥等職務應用文和書信、序跋、日記、墓志等生活應用文,除詩賦外,學術著述是其重要內容,并不區(qū)分文學、歷史、哲學。這種現(xiàn)象,只有在中國文化本位立場才能得到有效闡釋,用西方文化立場來解釋只會隔靴搔癢、郢書燕說。只有承認中國文化是一種獨立文化形態(tài),堅持中國文化“本位”立場,我們才能夠尋找到中國文學的“本體”。
所謂分段考察,就是要根據(jù)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階段性特點,對各個不同時段的文學和文論做深入細致、實事求是的考察。中國古代文學和文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文論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和特點,這是大家都承認的。而中國古代文學和文論在不同歷史時段有不同的形式和特點,卻是大家認識不夠的。筆者曾提出中國古代文學有鬼神文學、貴族文學、精英文學、市民文學、大眾文學幾個發(fā)展階段,各階段的文學形態(tài)、文學觀念,甚至文學媒介、文學技術都是有所不同的。13 如果我們能夠認真考察各階段中國文學與中國文化的復雜關系,細心清理中國文學形態(tài)與文學觀念的辯證發(fā)展過程,就會對中國文學的民族形式、歷史內容、藝術風格有準確的理解,“找到中國言說方式的立腳點”,從而為闡釋中國文論的中國形式、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中國話語提供強有力的事實依據(jù)和歷史—邏輯支撐。需要強調的是,分段考察一定要是具體的,實證的,動態(tài)的,而不是概念的,印象的,靜止的。要將各時段的文學現(xiàn)象、文學文本予以客觀描述,對此時段的文學觀念的核心話語、主要內涵、發(fā)生機制、構造原理等進行盡可能準確的勾勒,得到各個階段文學發(fā)展和文論發(fā)展的全景信息,以便全面地系統(tǒng)地準確地把握中國文學和文論階段性特點。筆者曾用十多年時間,以“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具體考察了中國古代文學和文學觀念發(fā)生階段的各種事實和現(xiàn)象,撰寫成《中國古代文學觀念發(fā)生史》,便是這種努力的一個嘗試。該著被收入《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并被推薦為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說明這樣的研究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應該是有發(fā)展前途的。
所謂有效連通,就是要在分段考察的基礎上將各時段的中國文論進行連接比較,找出其中的聯(lián)系與差別,說明造成這些差別的原因,總結中國文論發(fā)展演進的客觀規(guī)律。這里的關鍵是,要打破如今事實上存在的分時段分專業(yè)研究的學術壁壘,真正做到上下貫通。這種貫通不僅要對上下時段的不同文學事實、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觀念有透徹了解,而且要對上下時段何以會出現(xiàn)這些不同文學事實、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觀念有鞭辟入里的分析,能夠準確把握住中國文學和文化發(fā)展的脈搏,揭示其運動方向、運行機制和形成機理。這樣的連通才是有效的,這樣建立起來的文論史才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這樣形成的文論話語體系才真正是中國的。任何望文生義、淺嘗輒止、人云亦云、大而化之的所謂研究,都是有效連通的死敵,不僅不利于中國文論建設,而且會破壞這種建設。以小說觀念的發(fā)展為例:漢人強調小說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叢殘小語”,《漢志》將其列入《諸子略》,以為其“似子而淺薄”;唐五代以前并不強調小說的故事性(盡管不排斥故事),也不提倡虛構性(明確反對虛妄);而從北宋開始,小說的故事性、虛構性被突出強調,許多被唐五代學者列入史部的著作都被宋人當作小說列入子部,如唐初魏征編纂《隋書·經(jīng)籍志》在子部著錄小說25部,后晉劉昫等編纂《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14部,而歐陽修編纂《新唐書·藝文志》在子部著錄小說卻多達123部,就是這一現(xiàn)象的表征。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北宋學者和小說家所理解的小說是不能“征實”的故事,強調小說的虛構性,即所謂“近史而悠繆”。這一發(fā)展變化不僅涉及小說形態(tài)本身的發(fā)展,涉及中國文化整體的變遷,同時還涉及知識生產(chǎn)方式的改變,其中最為根本的是精英文學向市民文學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社會價值觀念和文學審美趣味的轉變,絕非任何個人的行為與偏好。14 有了宋人的這一觀念轉換,近代中國才很順利地接受了“小說是有一定長度的虛構的故事”的現(xiàn)代西方小說觀念。這樣看來,連接的有效性并不排斥以西方文論作參照,甚至不排斥以西方文化為參照,只是不贊成以今律古、以西釋中罷了。
所謂合理闡釋,就是在弄清中國文學和文論全部事實和現(xiàn)象的基礎上,對這些事實和現(xiàn)象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研究,得出科學合理的結論。在這里,“本體闡釋”所提出的原則和方法都是適用的,即“以文本的自在性為依據(jù)”,“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理論出發(fā)”,“拒絕前置立場和結論,一切判斷和結論生成于闡釋之后”,“拒絕無約束推衍”等。其實,現(xiàn)代闡釋學也要求闡釋者要先弄清“實謂”(原典實際說了什么)、“意謂”(原典想要說什么)、“蘊謂”(原典可能想說什么)、“當謂”(原典本來應該說什么),然后才能“創(chuàng)謂”(為救活原典,解說者必須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什么)。如果不注意“實謂”、“意謂”、“蘊謂”、“當謂”,所謂的“創(chuàng)謂”很容易變成“強制闡釋”。中國古代文論遺產(chǎn)豐厚,詩話、詞話、小說評點等,汗牛充棟,卻很少有脫離具體文本的無根之談,這是大家都看到的。然而,為什么會如此,卻至今沒有令人心悅誠服的合理闡釋,古代文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切關系也缺少符合歷史全息場景的真實呈現(xiàn)。一般認為,中國古代文論多為文學批評,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發(fā)達,較少對文學本質的探討和文學本體的追問,不能形成真正成體系的文藝理論專著,“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也只是創(chuàng)作論和文體論。這樣歸納是否符合事實?如何解釋這種現(xiàn)象?對于前者,很少有人置疑。對于后者,前人往往以中國人長于具象思維而短于抽象思維來解釋。然而,中國人在三四千年前就有《連山》、《歸藏》等高度抽象的符號體系,為什么中國古代就沒有對文學的哲學思考?是我們囿于西方文化的視野沒有弄清中國文論的事實?還是有關的闡釋沒有真正貼近文本?諸如此類的問題,應該是合理闡釋需要回答的問題。
張江教授說:“‘本體闡釋堅持的是民族的立場和方法。堅持從民族的批評傳統(tǒng)出發(fā),對民族的傳統(tǒng)理論和批評加以整理和概括,作為今天民族文學理論和批評構建的基礎性資源。堅持有鑒別地學習其他民族的先進方法和技巧,在相互碰撞和交流中取長補短,形成本民族的優(yōu)秀的獨特理論。”筆者十分贊賞這樣的立場和態(tài)度,也真誠地愿意踐行。中國文論建設是全體中國文論工作者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所有文學工作者的責任。張江教授盡到了責任,做出了杰出貢獻。筆者提出一些想法,也是被他鼓舞激發(fā)出來的,希望對中國文論建設有所幫助。
注釋:
① 李曉華:《關于“強制闡釋”的追問和重建文論的思考——張江教授和王齊洲教授對話實錄》,《江漢論壇》2016年第4期。
② 白燁:《“強制闡釋論”在文論界引起熱議》,《光明日報》2016年4月11日。
③ 夏秀:《從“妄事糅合”到“強制闡釋”:20世紀以來關于西方文論與中國文學關系的三次省思》,《文藝爭鳴》2015年第5期。
④ 毛莉、耿雪:《尋找中國言說方式的立腳點:文論界縱談“強制闡釋論”》引王寧語,《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7月31日。
⑤ 參見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關于“強制闡釋”的概念解說——致朱立元、王寧、周憲先生》,《文藝研究》2015年第1期;《強制闡釋的主觀預設問題》,《學術研究》2015年第4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為節(jié)省篇幅,下引張文不再一一注明出處。
⑥ 尼夫·蓋蘭:《法國的新批評與美國的理論》,孫婷婷譯,《中國文學批評》2015年第3期。
⑦ 勞倫·迪布勒伊:《保留文學激情》,畢素珍譯,《中國文學批評》2015年第3期。
⑧ 朱靜宇:《強制闡釋論與比較文學》,《文藝爭鳴》2015年第7期。
⑨ 姚文放:《“強制闡釋論”的方法論元素》,《文藝爭鳴》2015年第2期。
⑩ 參見毛莉:《當代文論重建路徑:由“強制闡釋”到“本體闡釋”——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張江教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年6月16日。下引談話不再注。
11 李春青:《“強制闡釋”與理論的“有限合理性”》,《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
12 參見張鳳娜:《張江出席“當代西方文論的有效性”國際高層論壇:在文學實踐中尋找當代文論重建新路徑》,《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年4月20日。
13 王齊洲:《論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階段性》,《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14 王齊洲:《論歐陽修的小說觀念》,《齊魯學刊》1998年第2期;《在子史之間尋找位置——史志所反映的中國傳統(tǒng)小說觀念》,《國學研究》第10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作者簡介:王齊洲,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