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菲菲Feifei Yang：設計是關于親密關系的想象

趙夢莎

她喜歡從建筑學的角度來思考服裝設計，衣服即是為身體設計的房子。疼痛拉扯的想象，音樂和文字才能給予的抽象情感，被她一針一線縫進衣服，也讓這些作品變得饒有興味。

新年之交，被一年兩季任務追趕著的時裝設計師們難得有了喘息的空檔期。彼時的楊菲菲正在摩洛哥慶祝圣誕節。她在朋友圈許愿，“希望每年在不同的地方過圣誕節。”

成年之后，楊菲菲習慣了四處行走，不論是在異國求學還是他鄉駐足，旅行既是從周而復始中的短暫逃逸，更是學習和尋找靈感啟發的過程。如她鐘愛的日本建筑師安藤忠雄所言，“旅行，造就了人……也造就了建筑師。”這句話顯然也適用于時裝設計師們。

偏離大眾趣味的15度

十年前，步出廣州美術學院校門的楊菲菲推掉了進入法國高等服裝學院的機會，想要在行業內施展拳腳。進入導師的設計工作室，被委以設計主管的重任，這段國內的工作經歷教給了她服裝行業的基礎本領。她潛心工藝，研究客戶需求，更重要的是了解到如何對貨品進行合理分配。這讓她看到了國內傳統品牌所面臨的轉型危機，也萌發了自己創立設計師品牌的想法。2011年她遠赴倫敦，再度進入校園，開始研究生的學習深造。

接下來，“Feifei Yang”這個年輕品牌誕生。與大多從畢業展上走紅的設計師類似，作為英國倫敦時尚學院男裝設計系的績優生，楊菲菲透過媒體成為了備受期待的新人，邁出了值得驕傲的“第一步”。

2014年，楊菲菲在研究生畢業展走秀上展露出了對于建筑、音樂、星座、性別等跨學科領域的熱情。她喜歡從建筑學的角度來思考服裝設計，這兩者背后的共通性顯而易見，設計的衣服即是為身體設計的房子。她的畢業作品“15 Degrees Displacement（15度偏移）”概念來源于安騰忠雄的著名建筑作品“光之教堂”。由呈15度夾角穿插的墻體構筑出的充滿神圣感的光影空間，這種東方式樸素的陰翳之美給予楊菲菲了極大啟發。從建筑設計所提取出的塊面關系，被楊菲菲符號性地應用在自己服裝結構的設計之中，鏤空、內外翻轉、破壞式開縫與層疊結構都成為她拿手的服裝實驗。“15度偏移”也由此成為了楊菲菲最初的設計態度——要做一個偏離大眾趣味15度的獨立品牌。

一場關于親密關系的想象

楊菲菲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是在日本卡通及美式文化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上世紀90年代初，廣州港口登陸的打口磁帶和CD、歐美和日本的藝術電影，讓許多80后快速完成了最初的文化啟蒙。

針對全球經濟文化環境及政治格局的動蕩，常被設計師們激進地表達為更大、更長的廓形、更多圖案和文字口號的時裝。但楊菲菲卻不太同意時尚行業正大行其道的“話題消費”。

相比外部世界表面的劇烈變動，她更關心的是個體的人的生存狀況。在楊菲菲看來，“穿著是生活態度，衣服應承載的是一個富有內在的世界。”時尚除了是一門生意之外，也是人的身份職業、審美興趣和價值觀的折射，不論是對設計者或者是使用者，都是一種情感的宣泄。

而對于服裝表達的理解是因人而異的，借由不同穿著者呈現出來的是千萬種不同的情緒。在男裝設計中，她注入了女性特有的敏銳與細膩的感知力。最近她重溫《斷背山》《甜蜜蜜》《春光乍泄》，從這些經典電影中去觀察兩個個體間產生的一系列的互動關系。

她興奮地向我描述這些“親密關系”的靈感： “保鮮膜都有保質期”“兩人的襯衫安靜地套在一起，如同一個永恒的擁抱”，等等。這些承載著具體的情感的“戀物”心理，成為了楊菲菲2017秋冬系列的最初構思。

“一對情侶在親密關系中，是如何擁抱、交纏，或掙扎、對抗？可以設計能容納握著的兩只手的更大的口袋，能為對方遮雨而打開的臨時披肩……”，在她看來，當心理需要的驅動成為一種顯性的、有溫度的情感實用主義，“情感”本身抽象的概念便回歸到了具體的功能性表達。

男裝設計較女裝更加注重剪裁而非造型，很難在結構上有太大的變化革新。在功能性上的限制比女裝更多，傳統市場對觀念性太強或結構夸張的設計接受度，也比女裝要低。對新人設計師而言，想要以單季的作品一鳴驚人是很困難的，通常需要連續3-4個系列作品的延續，來完整呈現設計師獨有的個人語言。

楊菲菲覺得男裝設計之于她是“戴著手腳銬在跳舞”， 但Feifei Yang依然向傳統男裝裁剪提出了挑戰，將其從直挺貼合身形的保守狀態中解放出來，讓穿著者的身體更加自由，運動更輕松靈活。

每一季楊菲菲和她的小團隊都要花費大量時間尋找材料，發展新的工藝。制作“穿過骨頭撫摸你”系列期間，楊菲菲前往貴州調研，將侗族和苗族的少數民族民間手工藝結合在服裝面料的開發以及細節處理之中。手工植物染色，編織，堆繡的技法被不著痕跡地組合在現代服裝的廓形之上。

楊菲菲從不刻意強調任何一個具有特征屬性的來源，也希望在自己的設計能打破服裝設計中傳統的性別劃分。“骨頭”系列試圖表現思維上的雌雄同體，男性性格中也會游離著女性的一面，時而粗獷時而細膩，兩者矛盾又統一。事實上，在Feifei Yang設計元初的“Ideal Body”，是一個年輕、纖細甚至帶有女性化色彩的男性形象。這便可以解釋為什么Feifei Yang也擁有大量忠實的女性擁躉。在她的服裝哲學中，衣服更像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能容納任何一種文化、性別、種族、學科，從而建立起一種“平等主義”。

因為愛惜材料，每件衣服完成后的邊角料都會被楊菲菲回收起來，再用手工編織的辦法讓材料以腰帶、口袋或其他形式的配件重獲新生。在冷冰的工業生產完成后，這些帶有溫度的手工產品便隨著衣服一同附送給顧客，在“骨頭”系列中，那些看似跳脫的零散部件，會留待穿著它的人來一一拆解。

Feifei Yang的團隊嘗試用不同的方式手工植物印染一些現成面料，每次實驗所呈現出的效果都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在機械化的勞動中，這些可能性便是“人”的因素，是楊菲菲認為的情感閃光的部分。

混雜共生的平等主義

在楊菲菲的設計語言中，元素的對撞與平衡是最為典型的。在她的服裝設計上似乎總能看到兩種相異的元素同時被兼容在一個系列當中。“穿過骨頭撫摸你”是Feifei Yang 2016秋冬系列的名字。楊菲菲以希臘神話中諸神性格中共生的善惡，陰柔與陽剛，慈悲與乖戾為啟發，將古典神話中模糊二元性別的身體、服裝、配飾作為原點，去重新思考現代服裝中劃定的性別身份和功能需要。

對于80年代生的文藝青年而言，這個題目可能讓人想起一張由《音樂天堂》雜志推出的著名歐美另類音樂合輯。它讓許多人初識4AD、暗潮等在國內介紹有限的非主流音樂風格。疼痛拉扯的想象，音樂和文字才能給予的抽象情感，被楊菲菲一針一線地縫進衣服，也讓這些男裝外套上趣味性的鏤空設計，捆綁的抽繩和鏈條變得饒有興味。

而在2017春夏“Time Traveller（時間旅行者）”中，楊菲菲在設計上做了更加觀念性的嘗試，也展現出了年輕設計師可貴的人文關懷。穿梭時間的旅者，實際上是在影射那些因為戰爭而過早進入殘酷成人世界的中東“童子軍”。受到這種畸形“成人-孩子”的形象啟發，她在服裝中強調了伸縮性和變化性，不同性質的外套拼貼，或讓袖口、口袋、里布的比例夸張化的放大，由此產生視覺上里外反正的錯關系。亂反扣的扣子，開口向下的口袋這些幽默的細節處理，都紛紛回應著這個不合理的現實世界。

在設計方面，不同層次間的穿插關系，可拆卸的臨時性結構，這些楊菲菲擅用的混合手法也變得更為明確。在服裝這一載體上，Feifei Yang玩味結構，游走于材質的柔軟與堅硬，粗糙與精致，也讓衣服與不同性格的穿著者的身體進行奇妙的融合。

生意就是生意

2015年10月初的春夏時裝發布，從各地飛來北京訂貨的國際買手和媒體匯聚北京。著名美國服裝買手店“Opening Ceremony”（簡稱OC）一位開發亞洲品牌的負責人，通過媒體了解“15度偏移”后，對楊菲菲產生了極大興趣。接到頂級買手的橄欖枝，楊菲菲最初的反應卻平淡得近乎過分。剛剛回到故鄉廣州的她，認為只有一季作品合作還為時尚早，這一下子急壞了身邊的朋友，大家極力催促，“不能放過這么大的buyer”。

隨后楊菲菲被安排在瑜舍和OC的買手一起吃廣式早茶，并介紹她的2016春夏系列“天蝎座”。其間女裝部買手Carol的一句“I know your brand.（我知道你的牌子）”讓她瞬間興奮不已。品牌才剛剛起步，卻連女裝買手都知道自己，足見國際專業級別的買手對新生市場的關注和信心。從畢業設計開始，楊菲菲就很重視在互聯網平臺的為作品積累曝光。而OC的合作給予了她極大的鼓舞，這讓她更加確認，只要是好的作品，一定會通過網絡被大家注意到。

見面那天，楊菲菲也穿著自己的作品。OC男裝買手Jesse一下子便對她身上這件衣服產生了感興趣，并提出試穿。專業買手的提問，非常實用和直接，斟酌每個細節是否設計到位，價格，數量，供貨時間等。

原本打算解釋一大堆設計想法和概念的她才意識到，設計概念對于買手來說并不重要，他們考慮的更多是商品本身。這讓楊菲菲感到自己從一直以來學院派的浪漫主義中一下子被現實打醒了。時尚是商業的世界，生意就是生意。這個過程幫助她快速撇除掉設計中華麗概念的泡沫，清醒面對自己接下來的道路。

在快速更迭的時裝行業，楊菲菲的工作方式顯得過于學院派。她為每一季中進行課題式的研究，不計成本代價的實現款式結構設計上的變化，也讓品牌在整體化運營和可持續模式上顯得不夠深思熟慮。

顯然，欠缺商業化運營模式，以及營銷方面的經驗不足，是不少年輕時裝設計師們的通病。倫敦畢業回國之后，楊菲菲馬不停蹄，注冊商標，打通渠道，認識本土消費者，卻發覺國內的市場規則并非有跡可尋。

事實上，男裝市場并非一方沃土，國內不少商家只選擇寄賣而非購買的方式合作，銷售分成將產品的利潤壓到最低，這也直接影響到品牌的成長。而每年在產品開發商的投入及走秀和showroom上的高昂花費，回報與投入的不成正比，讓國內的年輕設計師們時時面臨“慘淡經營”。本來作為定位于小眾產品的設計師產品，相對消費人群就比較是小比例。這樣一來盈利就是最大的問題，楊菲菲了解到，能真正做到在3-5年內盈利的非常少數。通過過去一年半的銷售合作經歷，Feifei Yang已經開始重新篩選合適的專業的銷售合作渠道，中間也免不了曲折，自己也只能重新“交學費”。

從這個角度看，Feifei Yang所選的“偏離15度”定位更像是一個折衷主義的選擇。如何讓觀念化的設計既能保有先鋒設計的外殼，又能兼具商業性需求？除了一年兩季的高級成衣設計，楊菲菲計劃與其他志同道合的設計師合作，實現品牌的自主造血，同時也必然地主動尋找跨界合作，為媒體、品牌共同開發，也提供設計服務來為主線產品提供保障。

在已經過去的2016年時尚競賽下半場，無論是上海時裝周“GQ一日”上中國男裝品牌展的集體亮相，還是倫敦男裝周大放異彩的中國設計師群體，風格各異且高水準的呈現似乎在集體宣告著中國設計時代的到來。對于習慣單打獨斗的楊菲菲來說，或許現在才是最好的時代，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