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我記事的時候,蠻子已經瘋了。整天衣不蔽體在村里村外亂跑。跑累了,就往路邊一坐,或者往草堆旁一躺。這時候,我們一群小伢子就會走近她又好奇又害怕地看她。她很老了,頭發全白了,亂蓬蓬的,沾著草屑和灰塵;趿著沒有后跟的鞋子,腳股拐像發了芽的馬鈴薯,又硬又青。有時候,她睜開眼,看見我們,就“嘿嘿”地笑。笑著笑著,就坐起來,朝我們招手,說過來過來,阿妹阿弟。她說話的口音和我們村里不一樣,軟軟的,僵硬的眼神也跟著慢慢地、慢慢地、柔和起來。不過,她叫我們過去,我們反而向后退了。她就欠欠身子,坐正了,說,阿妹阿弟,我唱歌給你們聽。她隨手拾一根小樹枝,或者一根草,或者一塊土坷垃,攬在胸前,拍著這些東西,輕輕唱起來:樹上的知了你別叫,寶寶睡著了;池塘里的青蛙你別叫,寶寶睡著了;路邊的小狗你別叫,寶寶睡著了。寶寶睡著了,寶寶睡著了……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她摟著樹枝,或者一根草,或者一塊土坷垃,身子一歪,又睡下了。沒睡一會兒,她又會突然爬起來,指著一個地方亂罵。她咒罵的時候,拼命地跺腳,身子往前傾著,像要撲向什么東西,聲音把樹葉子震得沙沙響。不過,你聽不出她罵的是哪個人,她只是沒名沒姓地亂罵。有時,她會指著天空罵:“太陽!太陽!你下來!你下來!我要把你眼睛打瞎了!你的眼睛早就該瞎了……”她一罵人,我們就嚇跑了。
又過了幾年,我十一二歲了吧。蠻子不再有力氣亂跑了,嗓子也嘶啞了,不再高聲咒罵了,只是整天絮絮叨叨地說些什么,沒人聽得清。早、中、晚三次到莊上討飯。吃飯了就回去,回到她的丁頭嘴小屋里。丁頭嘴,就是丁字形的小草屋,屋內一步多寬,六七步長。可能是又跑又跳又唱又罵,體力消耗大吧,蠻子飯量很大,要討好多家飯,才能吃得飽。蠻子常從七隊到我們三隊。蠻子家在七隊,我家在三隊。三隊和七隊隔一條幾步寬的小河,河上有座兩塊水泥板搭的小橋。有一天中午,蠻子討飯到我家。我們正在吃飯,是干菜粥。蠻子往門口一站,說給點吃的吧……她一說話,我妹妹就嚇得哭起來。妹妹才五六歲。蠻子笑了笑,說,阿妹別哭,阿婆就是討點兒吃的,阿婆不打人的。我父親也哄妹妹,說,這奶奶不打人的。我想,我妹妹是被蠻子枯瘦的臉給嚇著了。她的眼眶像薄薄的瓦片一樣支撐著,兩個眼球大而無神,像磨圓了的小石頭。但是,她比以前干凈多了,頭發梳得順順的,綰在黑色的發罩里,衣服上的補丁也整整齊齊的,針腳很細。穿了黑色的布鞋,藍色的襪子。最顯眼的是額頭上別著一朵白色的月季花。我母親看著那朵月季花,笑著說,死蠻子,成老妖精了。我父親說,蠻子沒瘋時,比哪個都要美。我父親邊說邊去盛了一碗粥過來,放到桌上,對蠻子說:“進來,坐下吃。”蠻子掂掂碗說:“王先生,你把粥倒到我這兒吧,我蹲在門口吃,要飯的哪能到人屋里去,天下沒有這個理兒的。”我父親說:“進來吧,進來吧,這年頭,都窮,一樣的。”蠻子這才進屋,坐下。我父親起身,去西廂房,拿出一根油條,遞給了蠻子。蠻子露出了驚喜,說:“王先生,你真是好人。”我父親又去拿了一根油條,給我妹妹,哄她說:“這奶奶不打人的。”“不打人,不打人。”蠻子滿臉地笑,像曬干的槐樹花在開水里泡開一樣,“阿婆怎么能打王先生的心肝寶貝喲。”
那時候,那么窮,我們家哪來的油條呢?在我們村北邊,三四里遠,有一塊墓地,三四畝地大,叫小鬼灘,歷來是賭徒聚集的地方。我們那兒在三縣交界處:淮安、漣水和阜寧。每到夜晚,各地的賭徒就朝這兒奔來。小鬼灘四面是莊稼地,公安抓賭時很利于逃跑——跑不了多遠就出了縣界。賭徒們賭到夜里,餓了,要吃東西。這就有了做賭徒生意的人:賣香煙的,賣瓜子的,賣油條的、面包的。我父親就做這生意。一大早去漣水城批發點兒東西,晚飯后就朝賭場奔去。白天,還照干農活,不誤事。我父親買回東西后,就放在一個柜子里,上面壓上糧食,不讓我們伢子拿。有一次,父母上工去了,我和鄰居的一個伢子,費了好大勁,才把壓在柜子蓋上的一笆斗玉米搬下來,打開柜蓋,爬了進去。哪曉得,我父親回來了,我們聽見他的腳步聲,趕忙把柜子蓋用手托著,慢慢合上了。我父親進屋后,嘀咕了一句:搬下來干什么?就把一笆斗玉米又搬上去了。大概,他以為是我媽或者我大哥搬下來了,到柜子里找其他什么東西,又忘了搬上去吧。父親走后,我們再想爬出來,怎么也頂不動柜蓋子。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嚇得哭起來,不是有人聽見了,幫了忙,說不定悶死了……
我父親賣油條時,蠻子的丈夫少懷剛去世不久。一天早上,蠻子到了我家,說也想去賣油條。我父親說:“你去吧,這有什么難的。”蠻子說:“晚上去,夜里回,我害怕呢。你帶著我?”我父親說:“好啊,我今天去批東西,給你帶一份,晚上我們一起去吧。”那時候,我父親還不到20歲,還沒成家。
到了晚上,我父親就帶著蠻子上路了。莊稼地里發出豺狗的尖叫,相互追逐的小動物不時從路上橫行而過,縱上跳下的響聲此起彼伏。天幕上飛過一只只夜行的雀子,影影綽綽。蠻子有些緊張,緊緊地跟著我父親。我父親把馬燈的光調大了些,說:“別怕,別怕。”
到了小鬼灘時,那里已經開賭了,有三四場賭局,但還有賭徒從各路陸續趕來。蠻子一到,就引起賭徒們的注意。蠻子雖說三十七八了,可是穿得很整齊,腰很細,胸脯也挺,皮膚又白凈。只是因為丈夫剛去世,臉上有些蒼白和疲倦。那么多色迷迷的眼睛,讓蠻子很不安。她挎著貨籃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個看寶的,鼓著金魚眼,對著蠻子笑笑,就唱起來:小大姐,長得標,銅鑼屁股嗩吶腰,一根辮子呀順風飄……這兒的賭錢方式是押寶,莊家叫開寶。開寶的將寶盒遞給看寶的,就背著下注的人蹲著,豎起衣領,蒙住頭,兩手還罩著臉,怕人看見表情。心理素質不好的莊家,如果聽見下注的押中了,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露出驚慌,這在押寶中叫“露紅”。有些賭鬼還會找“紅”,從你的表情中尋找蛛絲馬跡。所以,押寶的委托一個給他看寶,這人叫“紅堆”。蠻子見紅堆唱這歌,就背過身去,求助似的看著我父親。我父親用目光鼓勵她,叫她不要慌。然后,我父親把馬燈往紅堆旁一丟,說聲“上燈了”,就從懷里掏出本《七俠五義》,就著燈光看起來。等莊家“漫堆”或“砸堆”時,才急忙收起書。“漫堆”就是莊家贏了,“砸堆”就是莊家輸了。要是莊家漫堆了,還會給有馬燈的賣貨人一些錢,叫“水子”。蠻子這才知道,帶馬燈有這個好處。不管“漫堆”、“砸堆”,總有人贏錢,贏了錢的,就買煙,買油條,買花生。好多人圍著蠻子買東西,蠻子有些手忙腳亂,我父親就抽空幫她算賬。
那晚,蠻子賺的錢并不比我父親少。回來的路上,我父親說:“你明天晚上也帶馬燈,能收些水子呢。”蠻子說:“嗯……我沒有馬燈。”我父親說:“我給你帶一個馬燈回來。”蠻子說:“你帶吧,就是我這兩天沒錢。”我父親說:“等你有了再說吧。”霧氣很重了,夜很深了,他們的聲音傳得很遠。蠻子說:“阿弟,你蠻愛看書的。”我父親說:“看個熱鬧。”蠻子說:“又識字,又愛看書,你啊,像個先生。哦,我以后就叫你王先生。”我父親覺得新鮮,又感到不適合,說:“人家教書的和看病的才叫先生,我又不是教書的、看病的,算什么先生啊?”蠻子說:“不是你這樣說,有學問的都叫先生。我以后就叫你王先生。”我父親笑笑說:“那我叫你蠻姐。”蠻子說:“我本來就是你姐吧,我比你大嘛——你多大了?”我父親說:“18歲。”蠻子說:“我比你大20歲呢。”
說著說著,就到了莊上,到了我家門前,我父親卻不進家門,說:“蠻姐,我送你回去。”蠻子說:“不用了,過了河,沒幾步就到家了。”我父親說:“那你把我馬燈提上吧。”
蠻子接過馬燈,我父親說:“明早我還給你帶貨。”
蠻子說:“唉,麻煩你了,等我阿望再大些,我早上就不忙了,去進貨。”蠻子走時,說:“馬燈也給我帶一盞,王先生。”
很多年以后,一個冬日的晚上,雪落無聲,我和母親坐在火盆邊拉呱。墻上,父親的遺像慈眉善目,宛如一幅木刻版畫。父親無喜無悲,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們。我一直為父親一生的辛勞而哀嘆,為“子欲孝而親不在”感到愧疚。可是,那一刻看著父親的表情,我覺得他很幸福。土地、莊稼、家畜、人,奔波的風雨、勞動的汗水、煩惱的往事……這一切都成了云煙,成了他有滋有味的回憶。或者,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痛痛快快地睡覺,一直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父親是個安分的人,是個老實人,也許,長久的睡眠才是他真正的福氣。我想,他對蠻子的幫助,是出于好心人對弱者的同情,不會是我長大后聽村里人說的那樣,父親曾經跟過蠻子。我問母親,你相信父親和蠻子好過嗎?母親想也沒想就說:我不相信。蠻子比你父親大20多歲呢!我說,記得小時候,你為這事和父親吵過。母親說,我是不相信,我知道沒這事,不可能,不過,人家說閑話,難聽,豬尿泡打人,不疼是不疼,可是氣人啊……后來,蠻子瘋了,也沒人說了,我不是就不提這事了嘛。那油條是買來的,批發3分錢一根,賣才5分,就掙2分一根啦……
我母親聽說我父親和蠻子有染,是在結婚后。我母親為了證實我父親究竟有沒有和蠻子相好,跟蹤過幾次,但是沒有發現什么跡象。后來,有一天晚上,我父親睡得好好的,突然爬起來,出了門,好久沒回。我母親就起來。門外下著大雨。我母親到茅房門口叫了幾聲,沒人回應。我母親就想:到哪兒去了呢?忽然,我母親沖進了雨中。
我母親來到了蠻子家,一頭沖進了丁頭嘴。只見我父親正在地上挖坑,房頂的雨直往下滴,滴到地上就匯進了坑里。蠻子正把已經挖好的坑里的水往盆里舀。我母親的氣消了一半,責怪說:“來時也不招呼一聲。”我父親說:“你來了好,也幫著舀舀水。蠻姐這房子一浸水,墻就泡倒了。”
打那以后,我母親確信我父親和蠻子不是什么相好了。但是她勸我父親晚上去賣貨早點走,別等蠻子,一起進進出出的,惹人閑話。
我父親當面答應了。每天晚上早早走了。蠻子來叫他時,總是撲空。我母親也暗示蠻子,說:“你也去過不少次了,一個人走怕什么,有些人愛嚼舌頭,還以為你們有什么事呢!”蠻子一愣,臉紅了,漠然地點點頭:“妹子,知道了。”但是,蠻子總是在半路上追上我父親。我父親慢慢地走,邊走邊等她。時間長了還不來,我父親就站著等她。看到我父親的馬燈罩泛著的白光時,蠻子就加快了腳步。走到我父親身邊時,蠻子喘著氣,說:“王先生,你等我啊?”我父親就說:“歇歇,歇歇,不急。”他們誰也不提我母親的話,說的都是其他事。蠻子問我父親:“王先生,這兩天又看什么書啊?”我父親說:“《竇娥冤》。”“有什么冤?”“過去,山陽有個女子,叫竇娥,山陽呢,就是我們淮安……”故事講完了,賭場也到了,蠻子抹抹眼睛,手背上一片濕印。放下貨籃,點上馬燈,蠻子不知馬燈往哪兒擱。我父親把她的馬燈提過,往紅堆旁一丟,說聲“上燈了”,就示意在那個賭局旁守著。
那個金魚眼的看寶人,那天晚上運氣好,莊家連開幾局都贏了,分給他不少“紅堆”錢。金魚眼出手很大方,買了蠻子一包玫瑰香煙,2角8分,又買一袋花生,1角錢;拿的是5角錢的票子,剩下的1角2分錢說不用找了。蠻子說:“哪能呢。”金魚眼就走開幾步,朝她招招手。蠻子過去了。金魚眼說了句什么,蠻子掉頭走了。
我父親和蠻子回家時,沒走多遠,金魚眼又追上來了。
金魚眼讓我父親先走,說他要和蠻子說句話。蠻子不讓我父親走,蠻子對金魚眼說:“有什么話,你快說。”金魚眼捏著鼻翼,使著眼色說:“你跟我走。”蠻子一扭頭,對我父親說:“王先生,我們走。”金魚眼在后面罵道:“一個婊子,還不識抬舉。”
我父親和蠻子走了段路后,蠻子蹲了下來,哭了。
我父親勸她:“蠻姐,賭場上這種人多了,別理他,別哭了。”蠻子說:“他罵我是婊子。”我父親說:“你讓他罵,他家女人才是婊子呢。”
蠻子哭得更起勁了,聲音不大,但是急促,一陣陣嗚咽,像冰冷的水。
那天晚上,我父親把蠻子送到了家。蠻子說:“不是為了我可憐的阿望,我不想活了。”我父親安慰她:“是嘛,為了伢子,你振作點。”
我父親從蠻子家往回走時,遇上了村的年輕人。幾個年輕人說:“王先生,從蠻姐家來啊,天亮再回去嘛。”我父親沒理他們。“王先生”這話只有蠻子叫,我父親聽著才高興,別人叫,我父親老想發火老想揍人。
我父親常聽人說蠻子是做過婊子的。村里人說,蠻子是她丈夫少懷用200斤山芋干換回來的。解放前,我們村里有幾個人會做生意,少懷就是其中一個。他們把山芋干用獨輪車推到阜寧縣益林鎮的通洋河碼頭,和人家換鹽,再把鹽推回來賣,從中賺差價。通洋碼頭很熱鬧,錢莊、客棧、妓院樣樣有。少懷不學好,每次到益林鎮,都要逛妓院,掙的錢都扔那兒了,沒聚下幾個。后來,有人勸他收收心,他也聽了。那一天,他山芋干沒出手,正等貨船,就碰上了妓院老鴇。老鴇問他要不要老婆,少懷說去看看吧。少懷見到的人就是蠻子。少懷看蠻子人還不錯,只是,正在生病,精神差些。少懷也不想老這樣稀里糊涂過日子,就答應了。結果用200斤山芋干和3塊銀圓把蠻子贖回來了。那時,蠻子才二十一二歲。
我父親聽說過,但是他從沒問過蠻子。直到蠻子的兒子淹死后,我父親才聽蠻子自己說了這件事。蠻子和少懷結婚后,一直不生育。村里人說,蠻子做婊子時,吃了絕育的藥。少懷沒死前兩年,蠻子去集上賣雞蛋時撿了個被人扔掉的小男伢子,是豁嘴兒。也不知是私生子,還是父母嫌伢子丑,扔了。蠻子當做個寶,抱了回來,取個名字叫阿望。沒事,蠻子就抱著阿望,到處給人看,喜得眉開眼笑。聽說,阿望和我年齡差不多,我6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阿望掉進河里淹死了。阿望從水里撈上后,被橫在水牛脊背上空水。蠻子就跪在牛頭前,頭貼地,哀求著。最終,阿望沒活過來。
蠻子守著兒子的尸體,在丁頭嘴小屋里不出來。我父親陪著她,從下午到晚上,從晚上到夜里。夜里,蠻子說話了。蠻子說:“王先生,我五六歲就被人拐到阜寧妓院里,十五六歲開始接客。聽說我老家是浙江人,可是我記不得在哪兒了,哪個縣哪個村。王先生,我命苦啊。二十一歲,我生病,接不了客,少懷把我贖出來。40歲不到,少懷他就走了。王先生,我命苦啊。我的阿望,也苦啊。他父母不要他,我抱回來了。我的阿望,他也丟下我了。王先生啊——”蠻子說著,就倒在我父親身上了。我父親摟著她,不說話,只是掉淚。蠻子再醒來,就瘋了。
蠻子瘋了,不再去賭場賣貨了。我父親,一個人,拎著馬燈,走在莊稼田中的小路上。常常,他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等他熟悉的腳步聲。馬燈的光和霧氣融合在一起,包圍著他,像一個巨大的繭……
蠻子瘋了,我父親很少在人面前提起過她。每次討飯到我家,我母親就會開玩笑,對我父親說:“你老相好又來了。”我父親也不笑,也不發怒,也不責怪我母親,只是老讓蠻子坐到桌上吃飯,把賣剩的吃物拿一點給她。
蠻子死后,大約20年,也就是1994年3月15日,我父親也去世了。那天上午,我還在60多里遠的淮安城里,為生計奔波。我在路邊等公交車,一片樹葉從臉頰滑過,飄落在地。看那樹葉,綠綠的。而四周沒有一絲風。我似乎感到了某種不測。我奔向汽車站,往家趕去。到了家里,我父親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抓住他的手,淚水直流。父親的眼里卻很平靜。好久,他的嘴皮才動起來,但是聽不清他說什么。我母親猜測著他的話,給他比畫著,比畫了很多東西,他都搖頭。最后,他終于吐出一個字:燈。我母親一下子明白了,大聲說長壽燈,長壽燈,有的有的……我父親閉上眼睛,咽氣了。我點了兩盞煤油燈,一盞放在父親的腳頭,一盞放在我父親的頭頂。長壽燈,給靈魂去天國的路照明。兩盞燈,小小的火苗輕輕搖曳著。我坐在父親身邊,默默地祈求:上蒼啊,請讓我父親去天國,讓他勞碌一生的靈魂得到安逸。
父親是相信有天國的,相信善有善報。在父親咽氣的那一刻,我想他已經踏上了天國的行程。長壽燈照亮了天國的路。兩天兩夜的守靈,讓我神思恍惚。從人間到天國,仿佛是長長的走廊,走廊里掛滿了父親的馬燈。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放學時,常看到蠻子在河里挖泥。把表層的淤泥挖掉后,蠻子挖出了軟軟的油泥。蠻子把這些油泥像揉面似的揉來揉去,然后揪下一小團,在手里捏呀捏,捏成了一個個小人。她把這些小人放在橋面上曬。中午的太陽毒死人,她也不離開,守著小人。一天,蠻子又到我家討飯。她從一個布袋里一下子掏出七八個小人,說:“王先生,你看,我捏的小人。”我父親一看,笑起來。那些小人捏得跟真的一樣。有男伢,有女伢,男伢都露著“小麻雀”,女伢都穿著小裙子。我父親說:“你沒事就捏吧。先吃飯,吃好再去捏。”蠻子說:“王先生,你知道,我捏這些小泥人做什么用的嗎?我過幾天就死了,我沒兒沒女,沒人給我守靈,我讓他們給我守靈了,沒人給我守靈,小鬼來捉我怎么行?我不想去閻王爺那兒,那是地獄,受罪的,我不去,我要去天國。”我父親說:“你別瞎想,你還有陽壽過呢。”蠻子說:“沒幾天了,你看吧,那天我走路好好的,一片樹葉掉我頭上,我拿過來,一看,是綠葉子,哪有綠葉子往下掉的,又沒有大風,連小風也沒刮。我就知道我要死了。”我父親說:“別怕,你死了要上天國的。”
幾天以后的一個夜里,我父親從賭場回家,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本村的人,這人是去賭錢的。這人對我父親說:“蠻子下午死了,你曉不曉得?”我父親愣了一下,手里的馬燈晃了晃。我父親說:“噢。”這人又說:“大隊里說,明天下午派人葬了,恐怕沒棺材,就用她睡的席子卷起來。”我父親又說:“噢。”
我父親沒有回家,直接去了蠻子的小屋。蠻子躺在地鋪上。
我父親把馬燈湊近蠻子的臉,蠻子的眼還半睜著。我父親把她的眼皮往下抹抹,蠻子的眼睛合上了。我父親看到蠻子的腳頭和頭頂沒有長壽燈,就把蠻子墻上掛的馬燈取下來,擦了灰塵,從自己的馬燈里勻了一些油進去,點亮了,放到蠻子的腳頭,又把自己的馬燈放到蠻子頭頂。兩盞馬燈成了蠻子的天國引路燈。我父親又去找蠻子捏的泥人,找了好長時間,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我父親想,肯定是她中午放到哪兒曬了,還沒收回來,人就走了。
我父親就去屋外的草堆上扯了一把草,鋪到蠻子身邊,坐了下去。
屋外泛白了,響起村人打水做飯的聲音了,我父親還坐在那兒。
晨光透過丁字嘴小屋時,馬燈的光就顯得暗了。
我父親俯到蠻子耳邊說:“蠻姐,我走了,你去天國吧。”
我父親說完,就站起身,彎下腰,走出了小屋。
兩盞馬燈還在燃燒著……
我父親給蠻子守靈的事很快傳開了。幾個找著鐵锨準備去給蠻子挖坑的人,碰見我父親,說,王先生,又陪了你蠻姐一夜啊……在幾個人的笑聲中,我父親丟下一句話:人都是要死的!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到了鎮上時,已是晚上9點鐘了。小鎮往村里沒有車可坐了,我步行回家,路過父親的墳墓時,我站住了。父親的墳墓緊挨路南側。路南側是一片白楊林,幾步遠的坡下就是含沙河。這八九年間,樹林里已增加了一二十座墳。我記得蠻子也是葬在這片樹林里的,挨著一棵大白楊,距父親的墳大概有一二百米遠。后來村里刨樹賣,礙事,把墳平了。樹刨了,蠻子的墳就沒再圓上。清風明月中,蟬聲悠揚,蛙聲陣陣。河面上,飛起成千上萬只螢火蟲,有的飛到樹林里,在墳墓間舞成一團,好像一盞盞的馬燈。
我看見父親和蠻子在莊稼田中的小路上走著,夜霧在馬燈的光里變成了紅色的紗綢。
我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又讓你等我了,王先生。”
“別急,歇歇,歇歇,蠻姐。”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