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璐彥
午后三時,日頭最辣的時候。坎迪巡樓,一層一層爬到“滕王閣”頂。藉著二十四層樓道里的小窗望出去,香港島西營盤的高樓鱗次櫛比,樓身高薄,樓間距稠密。一幢幢“瘦精樓”刷著不同顏色的外墻漆,形同一塊塊軟糯甜香的威化巧克力餅干。珍珠白是椰子油勻滿芝士醬,薔薇粉是草莓泥夾了覆盆子,淺褐藍是黑巧克力對上藍莓汁。打開這小窗,在四月尾的南國,坎迪伸手探向室外,卻已似伸手探入一口煮沸的銅鍋。鍋底緩緩騰起奶狀的白氣——那是世人在東西向的高街和南北向的正街發出的聒噪之聲。世人自顧自說著,并不能產生多大意義;世人自顧自活著,也不能改變多大事情。或許,風吹吹就散了,略看看便忘了。
一、尋常
我第一次見到坎迪,是“中原房產”的胖經理薩姆帶我去“滕王閣”看房的時候。薩姆五十未滿,矮墩墩,肚子前凸一大塊,恰如一面響鼓。我忍不住打趣,問他那闊肚里所納何物,薩姆咧著嘴拍兩下肚腩,道:“葉小姐,這是我尋日在灣仔‘美利堅京菜館食的羊排!”一路上下階梯,快到“滕王閣”的時候,薩姆驚了般一個回轉身,“響鼓”差點撞上我。“葉小姐,同你多講一句。這間大廈的女保安好叻,冇開罪佢。”薩姆操著半吊子的國語和純正的白話傾盡全力與我溝通著。
我站在“滕王閣”玻璃門外,順著薩姆的手指方向看見這位名喚坎迪的女士正在送往迎來,不亦樂乎。她五十歲開外,上身著墨藍色尖領制服襯衫,下身著黑色制服褲,襯衫口袋的位置別了一張她的金屬名牌,腳蹬黑色方頭中跟皮鞋,遠遠望去好像一位警察。“警察”的褲縫挺刮尖銳,邊角鋒利得可以切上一小盤豆腐。她的面上似乎勻了幾斤白粉,眼影又掃成孔雀藍,唇色和十個指甲都淋成櫻桃紅,讓人不禁懷疑這位女士是否剛剛食用過兩三分熟的牛排,手指和嘴唇都染上了血色。香港華洋雜處,白人面上顏色多,相較之下,亞洲人顏面缺顏色,不過這位女士顯然并不擔憂:她樂得把自己的臉涂成調色盤,還以后現代的“撞色”情調細細點綴。燙染過的頭發大概已經枯了,煙絲般盤在腦后。那個發髻裹得如此之高,如此之緊,竟把她的頭皮和眼角都密密實實吊上去,配上那厚重的粉底和紅唇,坎迪的臉龐不禁露出日本藝妓的滑稽氣來。
這時,一對金發碧眼的西人夫婦牽著雪團似的威爾士矮腳狗款款而至,坎迪立刻折了腰對那滾圓的矮腳狗道:“What a lovely dog!(好可愛的狗狗!)”幾步將兩個人和一條狗送至電梯口,直到把他們全部塞進電梯,這才回轉身來。不多時,一位著黑白兩色針織套裙的年輕女子開了玻璃門,坎迪又彎著腰,對著她肩挎的迪奧春夏新款小包前倨后恭,耳后的高髻都微微有些顫抖:“哎呀,章小姐,依家返工都咁靚!”話音未落,另一位梳著油光水亮分頭、拿著登喜路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按了密碼,也“啪”一聲入了大廈廳堂。坎迪隨即面朝他,努力組織起自己的國語:“趙桑(生),你的掛號信我中午簽收了,你看下?”果然,遇見西人她便是西人,遇見港人她便做回港人,遇見國人她便竭力成為國人。
“佢百十號住戶都可以把名字和人臉對上號呢!”薩姆由衷贊嘆了一句。
只是行為無論再怎樣麻利,容貌當真還是顯出了老態,特別是一雙眼睛。年輕女人的眼睛好似在“白水銀里養著黑水銀”:笑的時候,光斑像切碎的鉆石在水銀里跳躍;哭的時候水銀打翻了,眼瞼下立刻掛了兩只銀墜子。中年女人的雙眸則是白色毛玻璃內攢著黑色玻璃珠,肉干愈發退去,漸漸顯露出那物質的堅硬與冷漠。坎迪的眼睛當然不是水銀了,經年累月的世事大抵早早錘煉出黑白玻璃珠的審慎與精明。好在雖然喪失了眼波的流轉和柔情,“眼頭見識”卻是愈發敏捷了。
入住“滕王閣”的時候,正值夏至又未至的季節,雷雨頻發。半夜一個雷生龍活虎地能把人“炸”醒,好似裂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一日,我自香港大學回家,半路上又下起來勢兇猛的瓢潑大雨。對面的九龍島黑漆漆,罡風卷著粗大的雨點如同白繡球一般在海面上翻滾,背后仿佛有千軍萬馬推動似的。三步并作兩步逃回家,剛入門廊,玻璃門“啪”一聲開了,這自然是坎迪女士的星級服務。果然,大廈的女主人一臉慍氣坐在保安的位置上,藍色制服的肩膀部位卻是濕漉漉的。
“你也才出去?”我邊打著身上的雨水邊問道。
“系呀系呀!隔鄰開的那個法國餐廳,有老許(老鼠)啊!老許(老鼠)!從這個天花上面爬進來了!我們這里一路都冇老許(老鼠)的嘛!我同他們去交涉,你看站在外面半日,衣服都濕賽了!”坎迪抱怨道。
“那現在怎么辦?有老許(老鼠)啊!”我故意用她那半白半粵的發音逗她。
“再有我不理了,再有老許(老鼠)我肯定投訴佢哋啦,打‘狗狗狗(九九九,警署熱線)!”坎迪絲毫沒有察覺出我的玩笑,繃著面一本正經的。“哎呀!”她黑玻璃似的眼珠又揉成兩只顫動的蝌蚪:“仲有啊,你前兩天是不是扔出來兩個小取暖器?冬天用的?”
“是啊!用完一冬天壞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不收每一層的垃圾,不是有保潔阿姨嗎?”我甚為驚訝地反問道。
“我管這個大廈,保潔阿姨也要同我匯報呢!”
“噢,我忘記坎迪是這間大廈的‘特首呢!”坎迪被我哄得喜笑顏開,“你是不是‘日本城買的?哎呀,‘日本城的電器不要買啦,去‘豐澤(香港老牌電器商城)啦!錢要花在刀刃上嗎!”
“系呀系呀!”我開始不耐煩,她一個箭步又躥到我右面,似笑非笑:“塞迪,你這是一件真皮衫嗎?真皮嗎?買件長的啦,長的靚啊!冇入短的啦!短的不襯你啊!”我不想再搭腔,掙扎著入了電梯,劫后余生般松了下肩膀,長長舒了一口氣,心里卻緊張起來:坎迪連一件皮衣都要問東問西,計較清楚。誰不知長的皮衣靚啊?可是價格也是真金白銀得靚了好幾倍上去呢!在這小小的島嶼上,原來衣服竟然不是衣服,而是自衛的盔甲,更是進攻的武器。
一日,我與母親從太古廣場回家,在金鐘過街天橋上偶遇了香港前律政司司長梁愛詩。“就是矮了點,七十多歲了,滿頭銀絲,頭發卷得真是下功夫。哎,你看見嗎,她前面劉海還卷了好幾卷,要日日做呢。”母親正沉醉在梁愛詩的氣質中不能自拔,坎迪沖到我們面前:“出賊啦!我剛剛抓住兩個賊,就在我們大廈里!我報警了,警察才把兩個人捉走。好險!”坎迪新染了酒紅色的指甲,十指隨著她的言詞舞動,好像在空中撒了一把紅豆。
“哪里的賊啊?你沒事吧?”母親立刻停止了對梁女士發型的研究,轉而關注起坎迪。
“我冇關系,監控里睇見的兩個人,賊頭賊腦的,我就報警了。后來聽警察說都是北面來的年輕人……”
“唉,坎迪——”母親打斷了她,正色道:“能不能請你打電話給葉小姐房東,請她裝下防盜門?他們十一樓就是葉小姐這個單元沒有防盜門,如果再有小偷還不先偷她嗎?我雖常來常往,到底不時時在側。做父母的,不放心啊……”
沒等母親說完,坎迪立刻拍著母親的肩頭,道:“阿姨,包在我身上,我來同瑪姬講。”
幾日后的中午,我午睡剛醒,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套上似乎隨時可以生出青苔來。“咚咚咚!”一陣敲門聲,坎迪正站在門口。見到母親,她十指又開始上下跳舞,聲音也提了八度:“阿姨啊,我同瑪姬講過了,三日之后她來裝防盜門,放心啊!”
“哎唷,多謝你啊,瑪姬這么快就同意肯定是因為你‘疏通得好!”四五月的香港島太潮濕了,樓梯間的大磁磚地面看上去油油一片,總好像保潔女工才拖過地似的。坎迪的墨藍色制服映在地上,一塊深藍一塊淺藍的;她稍稍晃動一下身體,這些水水的色塊便跟著顫抖。
坎迪聽完母親的夸贊,地上的色塊全部掙扎著躍起來,道:“哎呀,阿姨,這么說我可當不起,瑪姬應該的嘛!你講得才有道理呢,正好前幾日發現了小偷,唔安全的。葉小姐又是一個女孩子住在這里。其實呢——”說到此處,坎迪忙不及把右肩斜倚在我家門框上,眼睛卻是一個勁地往客廳里瞄:“瑪姬早就該裝這個門啦,她前幾個月裝修的時候,我就提醒過她裝門啦。順便呢,把客廳和臥房全部改成大工作室。佢唔聽,怕花錢嘛!哎呀,你們的這個房東,真是小氣看不開。佢政府高官退休,大把退休金在手,冇兒冇女冇老公,早該到處看世界了,省那么多錢做咩!”
“瑪姬沒結婚?”對他人隱私的窺探驅使我跳下床,蹦到門口,道。
“系呀!同她八十幾歲的爸爸住在半山,舒服得不得了。每天只要想想怎么花錢,家事都是印傭做的。”坎迪道。
母親到底比我伶俐得多,乘著坎迪說話的工夫從冰箱里拿出才買的歌帝梵巧克力,道:“坎迪,這次的事情麻煩你了。一點小玩意兒,你隨意。”
坎迪那些墨藍色的影子在濕漉漉的地上又跳了幾下,到底還是收下了。她看著那咖色的包裝盒,眼里帶著笑斂著光,馥郁的粉底下眼角紋呼之欲出,好像一層面孔之下還有另一層面孔。“你們真是大戶人家,一出手就這么闊綽。阿姨是個貴太太,葉小姐給你教育得落落大方,葉小姐爸爸在國內是做大生意的吧?”坎迪的十只手指停留在歌帝梵描金字體上,一雙眼睛則直直盯著母親。
簡短的沉寂之后,我聽母親道:“孩子爸爸喜歡投資點金融事業,無足掛齒。坎迪,我們等下在文華酒店還約了人,現在可能要準備一下……”
“噢,你忙!我不阻你了。多謝你的朱古力!”坎迪這才站直了身體,退了兩步入了電梯。
母親輕輕關上門,半天沒言語。過了一陣,才對我說:“香港女人……”
“媽,那是‘港女!”我得意地補充道。
五月的香港,天好像裂了一道口子,晨起便潑著傾盆大雨,與人握個手都能掐出水來。清晨似夜半,街市兩旁的路燈黃澄澄地沒有滅過,“豬肉佬”、“牛肉佬”的驅蟲燈頂著紅色的圓帽,中間的螺旋絲呼呼地扇著。那些紅色、黃色倒映在路面的雨水里,邊緣起著毛,好似一幅幅棄置的周莊扎染布料。中飯時,母親擺好碗筷,坐在沙發上,手里捧著李慎之的“風雨蒼黃五十年”,等我的論文告一段落。
“塞迪,今天早晨我去東邊街那個社區公園鍛煉,坎迪那么早就來交班了。回來的時候她問我喬丹前段時間在香港休假的時候沒事吧?”母親邊看書邊問。
“沒事啊,怎么了?”我一邊快馬加鞭地趕工,一邊不解地問道。
“坎迪今天早晨問我的,說從監控里看見我這個洋女婿啊,每次一個人在電梯里的時候,總是站不住。他不是在電梯里走走對角線,就是繞幾個小圈子。”
“哎,喬丹小時候有一點多動癥啊,你忘了嗎?”
“噢,對。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坎迪還問喬丹在香港短期停留的時候做什么副業,我就告訴她西九龍有個視覺文化博物館,喬丹在那里出任水墨畫單元的臨時藝術策展人。”
我整理好手中的資料,快步從書房走到餐桌前,坐下道:“坎迪有何高見?”
“坎迪說啦,讓喬丹別做策展這一行,說現在談藝術會窮死人的。她直接告訴我香港的年輕人如今爭先恐后要進的都是投資銀行,做金融才賺快錢呢。”
想起還沒有洗手,我進了衛生間,把水龍頭開得吵鬧。遠處九龍島的海面像死了一樣波瀾不驚,但是這位日日要見的大廈女保安的精明、打探卻如同波濤一樣打在我身上,一浪強過一浪。不辭辛勞地觀察,話中有話地旁敲側擊,連穿了一件短皮衫也是能力低下與經濟不濟的象征……“啪”一聲我關了水,轉過身,道:“她也太過分了!”
“知道啦!”母親沒容我說完:“她是有點愛打聽,不過工作上大大小小的瑣事料理得還是蠻盡心的。公家的‘老許(老鼠)也管了,‘狗狗狗也打了,你家的防盜門她也管了。”母親繼續:“看人要看大節,不要這樣意氣用事。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嗎?你放心,我又說了幾句,她也是懂事的人,話鋒立刻就轉了。”母親不急不慢,按我坐下,給我盛上一碗海參湯,道:“我說呢,我這個洋女婿有不少缺點,不過相處起來還算舒服,人也算老實善良。在美國醫學院剛剛畢業,到香港休假的時候呢愿意從事點藝術工作,也算了結了他自幼的愛好。坎迪多聰明啊,立刻搬出話來贊喬丹。”
“怎么說?”
“說有一次你們這里電梯故障,好多住戶打電話罵她,很多白人罵得還很兇。只有你那位喬丹不疾不徐走樓梯就下去了,下了十一層呢!到了大廳,看見坎迪還默默笑了一下,坎迪說真佩服他的涵養。”
“什么涵養?A型血木訥無趣的高級體現罷了。”說話間,我又將一尾鮑魚夾到自己面前。
“好了好了,不要炫耀你的學術語言啦。總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坎迪是個‘人精,說不定還是個有故事、有性格的‘人精。你不要計較她,緩緩應對就是了,別失了自己的體面與教養。”
二、故舊
這一日,論文寫作疲累,我便下樓尋坎迪閑聊。她看見我下來,便高聲打招呼:“哎呀‘香港小姐加大‘八四(博士)落來了,大駕光臨啊!”我被她寒暄得靦腆起來,臉上頓時一陣燒紅。
“講真,你點解唔去選‘港姐啊?”坎迪今日在耳邊戴上兩粒鉆耳釘,真假不辨。
“我現在幾歲啦?以我這二十大幾的年齡,倒是可以去選一次‘香港阿姨呢!”坎迪笑得前仰后合,指甲在她的工作臺上拍得“劈里啪啦”響。“況且我家教甚嚴,就算時光倒流,爸媽恐怕也不會同意我著‘三點式、在全香港人面前走三圈。”
“你乖啦,依家的女仔如果都似你這樣知書達禮就好啦!想當年,我老公就是被小三勾跑的。前幾日我朋友話俾我知,那個小三不敵新歡小四,我前夫又把佢‘飛啦!真是報應。”坎迪越說越激動,臉上像重新施了一層胭脂。
“怎么回事呀?”我不解。
“哎,我生時家在廣州,書念得不多,人生得確實不錯。不過家里面是不富裕的。二十幾歲那年,我阿媽不知從哪里揾來個香港商人給我識,大我十幾歲。我那個時候年紀小,哪里識得這些?家里人覺得啱就啱咯。我阿媽話佢有錢佬,嫁過去又作香港人,再好沒有的事。我阿媽還講了,丑樣就少睇,囑我挑男仔千萬別挑長相。阿媽這樣反復勸我,佢的肚腩、蘿卜腿、大厚背我才沒有計較。一開始,真是睇不順眼,吃飯的時候對住佢,眼睛都沒地方放。”
“原來坎迪還是一位‘審美主義者。”我打趣道。
坎迪不理會我的調侃:“嫁來香港,起初都對我不錯,我好快就生了兩個仔。我老公的成衣生意越做越大,在香港就轉了兩次大屋。先從上環搬到中半山,再從半山搬去淺水灣獨立屋。”
“大屋到底有多大?”我忍不住打斷坎迪的回憶。
坎迪手一揮,道:“哎呀,我這么同你算吧。我的衣衫就裝了幾個櫥,放滿了一個屋呢!在半山住的時候,我就講了一句衫唔夠放,我先生立刻再轉大屋。紗的綢的緞的,短褸長褸,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袍,晚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想點樣買就點樣買。”說著說著,坎迪耳朵旁邊的兩粒鉆跑進她的眼眸里去了,兩個眼睛忽閃忽閃的。
“可惜好景不常。換到大屋,男人回家越來越夜,不久之后我就查出有‘小三,哎,也是個‘北妹(香港人對大陸女子的坊間稱謂)。其實我都是‘北妹,大家何苦互相為難呢?我那陣年紀細,書讀得又少,好多道理都唔明。氣得不得了,恨不得撕了這兩人!”此時,一個房客從外面回來,坎迪從監控里看見,立刻“啪”一聲按下鈕放他進來。“卓生!卓生!”她滿臉是笑,點頭哈腰,擠出一臉皺紋。“卓生”一路進了電梯,坎迪的手一直按在電梯按鈕上,直到電梯門把卓生的面孔吞沒為止。坎迪這才轉過身來,踏著黑皮鞋“啪啪啪”走到我面前,說書般流利而準確地接上前一段:“后來就是胡鬧了幾年,吵、鬧、砸、打。那些穿不完的衫,有一次我火氣上來全部點了。鬧到最后,老實講我都累了。你們有文化的人,可能知道裝啊、忍啊、用心機啊。我當時,哎……太蠢了,太蠢了……其實我先生待我是不薄的。后來他提出他來養兩個仔,仲俾我好大一筆贍養費,本來也是夠我下半輩子花的。”
“那很好啊。”我急忙安慰她。
“好咩啊!”坎迪的臉上浮起一種奇異的表情,嘴唇似乎是在大笑的,可眼神卻是消沉黯淡的。遠處的寄宿學校是一間男校,里面的大鐘“當當”敲了一陣,大約午休的時間到了,幾只肥大的灰白色鴿子應聲沖上天際。中三、中五的男生齊齊穿著白襯衫和黑色褲,黑黑白白的,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圍棋灑落在街市上。“窮啦儂家!我心情不好手又欠嘛,跑去澳門幾下輸光光,不然我還出來伺候人當保安嘛?你以為我天生傭人命,真的鐘意成日對人笑嗎?還不是為了討生計。”
“你兩個仔不能貼你點錢養老?橫豎你現在又花不了很多。”我問道。
“哎呀——”坎迪像地道的港人一樣,說話句尾有“懶音”。她鐘意把“呀”字一拖好長,略略上揚,唱戲一般。“養兒子就是替別人養老公,還要一養十八年。你儂家還后生,不識這些。還是女兒好,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我個大仔,上次從加拿大返來看我,當了醫生了。結果呢?孝敬我一百港幣當見面禮,一百港幣啊!”說著說著,坎迪的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層白霧,緩緩地呆滯起來。“劇情”的發展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一時語塞,接不上話。
此時,坎迪木木地望向窗外,夏日的午后,日光兇殘,照在身上如同炙熱的炮烙烤在背上。去一趟街市,顏面就紅紫一層。整個城市像是被一只碩大而肥厚的舌頭密密實實舔過,那么熱、那么濕、那么粘。對面的洗衣店老板娘頂著假發似的卷發倚在店門口乘涼,嘴唇被齙牙頂著呲出來,彷彿永遠都在震怒之中。這時,一位女顧主拎著一袋衫走到柜前,用國語道:“洗衣再烘干。”老板娘的齜牙跳出來,眼睛卻在瞬間耷拉下去,一副活脫脫后悔自己聽懂了普通話的樣子。然而,收錢的“欲望”終于還是戰勝了本港人的“尊嚴”,她的唇齒開始撞擊,發出急躁卻又難堪的尖銳之音:“白(擺)歹(地)桑(上)!白(擺)歹(地)桑(上)!”兩句話一句咬住一句,是兩記悶棍打在那女客臉上。“白話”不靈光的女顧主愣在原地,手中的袋子還架在柜面上。老板娘干脆一把扯過袋子,重重擲到地上,方才心滿意足地以“勝利”之姿結束了這場“羞辱”。洗衣店對面是一家昂貴的法國餐廳,隨便點幾樣法國小菜一千港幣就不見了,這還是在西環呢。一位著吊帶短褲的白種女人坐在店前的階梯抽煙。抽一口,再拿起身邊的啤酒飲一口。大約沒穿胸圍,下垂的“八字胸”上灑滿了陳年的曬斑。
兩人默默無語看了一會兒“野眼”,坎迪引我回“滕王閣”的接待區小憩。玻璃門一關,生生把個活色生香的俗世也關在了外面。無人知曉在“滕王閣”內,這中年女人竟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把她的大半生都了結了。
“不如談錢吧,反正已經沒有多少感情了。”坎迪憤憤地補充道。“最后,老公也是別人的老公,兒子也是別人的老公!你睇你睇!”突然間,坎迪舉著兩只膀子在我眼前晃,一邊一只三寸來闊的翡翠手鐲。“睇到沒啊?翡中帶翠的貨色,儂家好難尋了。”坎迪道。
“坎迪你還是有錢啊!”
“咩我有錢啊?最后一天我上去同我那個死鬼老公簽離婚紙,睇見他沙發臺燈旁邊擺了個鑲金花的絲錦盒子,我也不理是什么東西,走的時候找個借口把他支到旁邊我就拿出來了。結果發現是兩只翡翠鐲子。我估啊,大概是他準備送那個小三的。”
“總算出了一口氣?”我試探道。
“氣是出不完的。拿他這點東西能出什么氣?只不過現在再睇這兩只鐲子,東西還在,人沒了。”坎迪長嘆一口氣,臉龐迎向日頭。陽光覆蓋在她的臉上,竟然射不穿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那么暗,兩粒黑洞一般,吞噬了一切的光芒與希望。
“你先生沒揾你要嗎?”我操著半生不熟的白話試探。
“佢冇那個膽,也冇那個心思啦。”坎迪再次拖起了尾音。一個“啦”字揚升上去,寬闊悠長得好比一條小道。
“物質不滅,人情卻短。”我道。
“系呀系呀!”坎迪對著我的“八字箴言”贊不絕口,激動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合起手掌拍了幾下。一對鐲子互相撞擊著,“丁丁當當”的清脆之音像極了上環德輔道的雙層有軌電車發出的鈴聲。
這時,我看見坎迪左手中指上有一只鉆戒趴在那里,白蜘蛛似的鉗住她的指根。我笑道:“坎迪,這戒指也是簽離婚紙那天‘順手牽羊的嗎?”
她大不以為然道:“美得你!這個是我在旺角女人街買的。哪有那么多便宜撿啊?”
稍停,坎迪又道:“乖女,我同你講了這些‘爛事,沒有教壞你吧?”
我忙笑笑擺擺手,坎迪這才繼續道:“其實呢,我真是想轉去守夜。這日間的保安‘守日有什么意思?日間太清楚了,什么都知道的。夜里才美呢,睇唔清楚,個個好像換了一個人……”
說著說著,坎迪陷在椅子上,竟然淺淺哼了半段“夜太黑”。別看她平日里說話中氣十足,唱起歌來竟然是一把撩人的“煙嗓子”:“告別白晝的灰/夜色輕輕包圍/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這城市隱約有種墜落的美/如果誰看來頹廢/他只是累/要是誰跌碎了酒杯/別理會……”
三、夜太黑
六月天,這亞熱帶的半島便急吼吼地暴熱起來。那種酷熱,像一個初次戀愛的年輕人帶著幾分偏執、幾分天真地說話和行事,挑逗而熱情,永無止境,穩健漫長。白日自不必說,甚至在黑夜中從九龍吹來港島的海風都是滾燙的、焦糊的。苦夏漫長,幾位朋友嚷著要去“蘭桂坊”買醉,我便跟去見識。聽朋友說,這“蘭桂坊”只是一條如曲蟮般蜿蜒的“L”型窄街,在十八世紀初俗稱“懶鬼坊”,因洋人集散而得名。最終,不雅之名還是改易成今日堂皇的“蘭桂坊”,成為全港有名的酒吧林立之所,每日夜間無數西人、港人、內地人前來娛樂尋歡。他們或“買醉買春”、或“賣醉賣春”。好一派男女繁雜、世間熱鬧的景象。
這天,我們一行人等至夜間日頭落入海中才出街,卻沒想到當日的月亮竟也像個太陽。那是一小塊肉紅色的琥珀升在山頂,黯淡克制的舊紅色中隱隱露出鮮血般的紋路。我們從中環地鐵站出來,沿著坡子拾級而上。一路上,夜店的音樂聲、西人的英語、“本地姜”的廣東話、臺灣客大陸客的國語互為獨立聲部,卻又雜糅著交織入耳。三五不時越過我們奔向不同夜店的女子,均是著低胸短裙,登三四吋的高跟鞋,擠著“夾死蚊”的“事業線”。女鞋的根部長、尖、細,真不知道前腳掌是如何艱難地擠成三角形來支撐全副身家重量的。大部分蹬高跟鞋行走在山街上的女人都有些共同的氣質:她們行路如行軍,急切亢奮的神情如同狂躁癥初期的患者;與此同時,她們的眼神卻是木訥無物的,又好像中晚期的抑郁癥病人。或許經歷了一切,又或許什么都沒經歷過。她們的腳步與目光組成了謬誕的對比與折磨:那是一群同時患上了狂躁癥與抑郁癥的人,永遠在狂歡與自殺的信念之間徘徊。
“看!右邊那個夜店就是瑪格儂!”一直緊緊拉住我右邊胳膊的“蒲精”學妹忍不住大叫起來。今夜,學妹也蹬著“蘭桂坊女子”的標準配置:一雙克里斯提·魯布托漆皮設計的So Kate系列,白面紅底尖頭鞋,高度達12cm。為了穩當地站立在這雙“高蹺”之上,學妹不知不覺中將她的全部重量向我緩緩壓來。原來早已拿我當成了她的一只拐棍。
“塞迪,你看見那些站在瑪格儂店門口、戴墨鏡的東南亞黑衣人了嗎?那些可不是一般保安噢!像瑪格儂這樣的高檔夜店重點都在夜場,凌晨一兩點鐘酒客們玩得最盡興,我們十點鐘來還是太早了。高級夜店啊,在香港都有不成文的規矩:‘靚女免費入,為的就是吸引有錢佬入夜場。至于這‘靚還是‘不靚嗎,還真是由這群東南亞男人說了算呢!”
“真的假的?這不是赤裸裸的‘外貌歧視嗎?聽說之前紐約上東區酒吧也用此招,結果引起了公憤呢!”我半信半疑。
“管他紐約呢!這里是香港!哎,聽說,我只是聽說啊!聽說這幫東南亞人真的攔下過樣貌平庸的女蒲友,讓她們先繳費才可以進場呢!”學妹說著說著,“哧哧哧”笑出聲來,跟著一個趔趄,差點從她昂貴的“高蹺”上栽出去。
“你有點正形吧。塞迪,右轉那個宮殿一樣的地方叫繆斯,也是小有名氣的。他家的雞尾酒調得不錯,甜蜜親吻,海灘一天,還有冰鎮荔枝酒,都有意思。你鐘意飲蘭姆酒加可可粉,還是荔枝汁對白酒?”同行的一位法律系男生打斷了“蒲精學妹”對瑪格儂的崇拜,轉身向我介紹起另一家名喚繆斯的夜店。
“別總是‘酒酒酒的啦!”學妹不知從哪里重新“躥”出來,這次牢牢抓緊的是我的左邊手臂。“我告訴你啊,酒呢,只是蘭桂坊的開場白,好戲還在后頭呢!如果酒林舞池里的男女有下文,通常他們會相約到附近的茶餐廳吃早飯,名為‘醫肚,實則‘照清楚對方樣貌。免得第二天起床,原形畢露嚇死街坊啊!”不曉得身邊這位豐滿艷麗的學妹究竟是“照”過他人,還是被他人“照”過,說起來真是一套一套,不信都不行。
“‘照完之后呢?”我怯怯地問道。
“‘照完啊——”學妹沖我飛了個媚眼,蘋果綠的眼影直掃到鬢角里。“雙方核對無誤,確定‘啃得落之后,就到附近酒店開房——”學妹正興奮地指點江山,只聽那位法律系學長不由附和道:“對噢!聽人說這里酒店到了周六價格奇高,大概都是被‘市場抬高的。難怪‘蒲精都說,周六太旺,周六唔蒲。”
我們一行人正準備尋一家店來“醫肚”,只見前面的一條窄街跌出一位年輕的西人。白襯衫黑色褲,右手把西裝的黑色外套斜斜地搭在右肩上。他一腳跳上了我們身邊的“7-11”便利店,店里燈火輝煌。我這才看清那白色襯衫用的竟是兩粒白底金邊的圓形袖扣,遠遠地在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澤,恰如兩枚剝了殼的荔枝肉。此人約莫三十歲上下,挑了礦泉水之后,立在柜臺前付錢。九頭身,單薄的身板,拎去米蘭時裝周便可以直接走大秀。金發、藍眼、白膚,美中不足的是嘴唇雖然現著櫻桃紅,到底太薄了些。然而,這微薄的嘴唇卻為這年輕的西人增添了幾分禁欲的神秘感。在他四下張望的時候,他的眼中有孩童般的不安,唇又是那樣緊緊抿著,好像一把閉合的小鎖。正在此時,西人出了“7-11”,喝了一口水,站在店前等人。突然,黑暗里跳出一個影子,犬似的撲向這年輕貌美的白人。她背對著我,隱約看出是位身材不甚高大的亞洲女子,穿著不到膝蓋的緊身短旗袍。滿身的線條在旗袍中掙扎,一寸一寸往外跳。腰長腿短,旗袍腰線下狠狠裹住的臀部像只圓熟的水蜜桃。那“禁欲男孩”般的西人禁不住用毛茸茸的手掌狠命捏了一把熟透的“水蜜桃”,這手法卻是熟稔世故的成熟男人的調情之道。兩人一陣大笑,女子又藉著男人的礦泉水飲下一口,這才放松男人的頸項,回過頭來,從包里摸出一支纖細的女煙點上。她的嘴角瞬間開了一朵橙色的花,一明一暗的。“這不是坎迪嗎!”藉著火光,我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坎迪臉上的妝容依然是沿用藝妓的方法厚描而成,卻更加詭異地凸顯了紋路與松弛,下眼線的黑色恨不得掉到淚溝以下。她就那樣低著頭,專心致志地抽那一支女煙,仿佛這一生就是為了吸完這一支女煙似的。身邊那俊朗的白人依然捉了她的腰,一下一下把玩著。我這才突然想起,有一次喬丹晚上從西九龍回來,興沖沖地告訴我,坎迪剛剛換下制服,穿上了自己的便服裙裝,身材還是頗為可觀的。當時沒有留意,現在方才領略了坎迪對于生活那巨大的熱情。我當然是替她喜悅的,更加欣慰她終于不用在吃飯的時候“沒處放眼睛”了。眼前的男伴秀色可餐,看起來二人亦是熟絡,交情不是一日兩日了。她也終于替自己活了一回。這時候,身邊的同伴在說不如出去買六杯咖啡各人喝下再看。“港幣三百塊六杯,好平!”學妹叫囂著,我們便一哄而上。坎迪二人即刻被身后的人流吞沒,再回首時已沒了蹤影。
四、二十四樓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日上三竿。頭并不如期待中那般疼痛,只是隱隱發重罷了。這才發現“買醉”并不易,最終大概還是“買而不醉”者居多。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了酒的緣故,我突然想要來一碗隔鄰“英記”的牛肉湯面:綠蔥浮于清湯之上,紅辣椒游在蜷曲的細面里。老板七十開外,內斂安靜,每每抬眼看顧客一眼就把頭再次深埋進廚房,用刀把切菜板上的碎牛肉一遍遍抹清。老板娘自然是個伶俐的,奉上面還要再寒暄幾句:“今日好熱?好唔好食,靚妹?”開門等電梯,卻見電梯按鍵上有一個紅色的“24”在閃耀,原來有人自最高層落來。
“叮——”電梯門打開,內有兩名金發女子,身上裹的均是彈力纖維質地的改良短裙,腰、腹、腋下不顯一絲贅肉。一個全身赤金夾墨綠,另一個茄子紫配明黃。二人的頭發都像海藻,只那個赤金墨綠的把頭發盡數披散,覆在肩膀上,更顯得發多臉小像只貓;另一個紫色的則更有心思,把頭發齊齊向一邊擼去。二人的面孔都被濃妝覆蓋著,看得清的是涂成煙燻樣的眼影和黑紫色嘴唇,看不清的煙燻眼影下眼睛的喜怒哀樂,以及濃郁粉底覆蓋下的素色模樣。說到底,大半個臉上除了眼影還是眼影,竟把一雙眼睛生生淹沒了。當然,坎迪的臉龐成日也是以三斤白面似的粉底和朱紅唇色供養著,只是坎迪偏愛的荔枝白與海棠紅流露著家常的指望與瑣碎,花的也不過是幾分尋常心思和情趣;眼前這兩位西人靚女妝面上的煙灰與烈紫卻透著強悍與攻勢,賠上的都是二人的鮮活肉體。電梯快到“G”層了,兩位后生女仔再次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了一聞。電梯門欲啟未啟,二人也生出了些將士上征途的儀式感來。改良短裙和她們的胳肢窩里都噴了香水,賤價的香水與汗酸氣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
二人出了電梯,徑直站在威化巧克力般的高樓投下的陰影里,老老實實等在門口的石階上。
“坎迪,她們是誰啊?”我抓住坎迪就問。
坎迪并不訝異,瞇瞇小眼,放緩了語速:“那,我同你講,你唔好傳出去。否則我工作不保,可不是投訴那么簡單的。”坎迪的國語愈發流利,許是和我說多了話。
我吃了一驚,道:“她們到底是做什么的?”
“還能做什么?……那個。”
“哪個?”
“那個啊!蘭桂坊晚上好多的……”坎迪欲言又止。
“啊?真的?住二十四樓她們?”我道。
“是啊!人家可是有老板、有公司、有經理人的‘專業人士啊!二十四樓兩間公寓,她們經理人全部租下了,十幾個女孩子呢,擠得不得了。對了,她們不是西歐也不是美國女仔啊,你不要看她們金發白皮。”坎迪很是老到地調教我。
“我知道,美國女孩子哪有這么漂亮的。大部分是滿臉雀斑大嘴巴,現在美國人審美都異化了,不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那一套經典審美啦。”我并不示弱。
“對呢,你知道的。全是烏克蘭來的,窮人家生得好看的女孩子盡力一搏罷了。”坎迪一語道破天機。
“‘搏?”
坎迪湊近我耳邊,放低聲音道:“像她們這樣日做夜做,你估一個月出多少糧?”
“三萬港幣?”我猜道。
“低了。”坎迪頭也沒抬。
“五萬?”我已經不太相信自己報出的數字了。
“十幾萬啊!大小姐!一個月十幾萬入袋啊!你也不要小看了她們,這么年輕,一個個二十不到,十七八歲嫩著呢!怎么樣,比你這個大八四(博士)賺多了吧?”坎迪隨即咧嘴一笑,前排門牙上已經粘了些唇膏。轉瞬之間,我醍醐灌頂:原來當真是用“命”去“博”的,“博”來的也是“命”,以前半生的命博后半生的命。
坎迪又問道:“港大一個月支你多少?”
我老實道:“一萬五。”
坎迪一撇嘴,道:“你自己算吧!”我不禁有些尷尬。
“好啦,逗你玩呢!這哪是什么正經職業?一般做到二十五就不做了,錢也賺夠了,再回烏克蘭嫁人生子。”
正在這時,一輛橘紅色跑車在“滕王閣”門口停下,卻沒人出來。兩個女孩熟門熟路坐了進去。此時,后座又出來一個年輕女孩,撅著屁股和前座的人說著什么。她的頭發剛剛洗過,濕漉漉的像個鳥窩。這濕頭發在白日里慵懶、隨意地刺目,仿佛壞了什么約定俗成的規矩。
“我要是報警,警察立刻來拉人。”坎迪也對外望著,似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你怎么沒報?”我不解。
“……其實,都是可憐人啊。誰家父母愿意孩子做這行?這年頭,‘投胎也講究得很呢。個個生得這樣靚,投在富貴之家早就去巴黎參加那個什么‘白頭翁舞會了!哎……”
“巴黎‘克里翁名媛成人舞會?”
“對對對!‘白頭翁啊‘克里翁啊,我搞不清。”坎迪停了半晌,方才轉臉對我道:“千萬唔好講出去啊,講出去警察會抄上門來,她們要被驅逐出境的,我都大把機會被公司請走。這大廈里的住客大都老套,人古板得要死。”
坎迪和我說話多了,連“要死”這樣的江南俗語都使用得當。我們閑話間,那輛橘紅色的法拉利還停在“滕王閣”外,一身緊身小黑裙的烏克蘭女孩依然撅著屁股左搖右晃。腳下蹬的是一雙四吋左右的閃銀色魚嘴淺口鞋,為了站穩,腳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看著腳,還以為是五六十歲的婦人。刷成橘色的車身相當少見,像一顆廉價而堅硬的水果糖。這久久不愿離去的女孩,便作了水果糖上的一粒松子點綴。味道或甜或咸,視乎食客口味而定。我和坎迪看入了神。不知過了多久,好像于虛空之中,聽見坎迪又道:“哎呀——”
她總是喜歡以“哎呀”開頭的。這一聲“哎呀”雜糅著得勢時的嬌嗔和悠閑,亦有失勢時的埋怨與躁郁。“真是我一個電話就能把警察喚來解決掉的事情。不過我同你講啊,她們的皮膚真是差得不能看,十七八歲,望上去比你大多了!值夜班的人還問我十一樓的八四(博士)怎么保養的,我替你回答了。”坎迪對自己的傷感向來有著時間與空間的節制。她當然不會允許自己太長時間沉溺在傷懷之中,更不會讓這傷懷大范圍地影響了她的情緒和心境。至少在我面前,坎迪的感性是能屈能伸,收放自如的。這不,坎迪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個女保安,古靈精怪。好像什么規矩她都敢破,好像什么世界她都見過。
“你怎么說的?”虛榮心作祟,人總是要聽完最后一句好話甜話。
“我講,女仔保養皮膚的最好方法就是三餐有時,睡眠充足,心思小小,生活富足。系唔系?”
五、世聲
幾日之后,我和導師聊完論文,又在圖書館順便借了點書,之后便從港大西門回家。天氣熱得不能過,憑是什么貴重料子上了身,出街一趟也就要換洗了。快步逃入“滕王閣”,剛開了門便遇見一排“人墻”,幾個男人吊起嗓子大聲叫嚷著,坎迪是被圍在中間的那一位。我隱約看見她高高扎起的發髻挺立在一群男性住客間,像是代表了她似的。
見到新進來一個人,一群人立刻為我“撕開”一處口子,一位著藍白條紋襯衫和亞麻色西褲的銀發男士立即靠近我,他的右手抓住一只墨綠色的馬莎購物紙袋,不時用這個購物紙袋扒拉我加入他們的陣營。“靚妹,你講這還了得?我們這大廈住了‘夜晚工作者,我們都唔知啊!還是昨天晚上十點多,我個孫下樓買零食,正好其中兩三個落電梯開工,被我個孫撞個正著。聽我個孫返來講,個個涂得人模鬼樣。衫嗎,又短又薄,叫人望著都覺得凍啊!”
我這才明白:原來坎迪千叮嚀萬囑咐的“天字一號機密”還是泄露了出去。我本能地替坎迪遮掩:“這位先生,請問您的孫今年幾多歲呢?”
這位先生激憤起來:“十四五啦。我同你講,我個孫識得人事,唔會睇走眼的。”
另外一位默不作聲的男士也加入了論戰:“我太太從東邊街晨練返來都撞到她們返工回來的,早晨五六點鐘返來睡覺,咩工作啊?起先我們只是疑惑,如今聽王生這么一說,全部對上了!”
我正想插言,身邊一位略年輕點的著汗衫短褲的男士大咧咧接上話:“坎迪啊——”香港人,自然先來句“拖音”。“大家都是舊相識了,你容這些人在這里住多久了?”
坎迪看著他,把兩只玻璃眼珠都揉成了玻璃碴子,揉得我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球:“哎呀,我唔知啊,你們真是冤枉我了!如果她們真是如你們所講‘晚出早歸,我就是上白班的,每天七八點鐘才開工,根本沒有什么機會碰面嘛!”
“你呃人!”其中一位男人剪斷她的陳述:“我太太見過你接班的時候,同佢哋打招呼喔!你夠唔夠膽調監控啊?”
坎迪沒說話,望向我這里。我忙問:“那你們現在想怎樣呢?”
這位先生道:“我們其實都唔關心你們是不是認識對方,‘請出去就得!”
“講得啱!講得啱!”余下的先生們隨聲附和。
“坎迪,就是你一個電話的事情啦!有沒有這么難做呀?西區警署離我們好近,德輔道上來不消五分鐘。現在大中午的,估計她們都在睡覺,正好全數清理!”
“哎呀,王生——”坎迪弄明白了這些人的底線,終于開腔了:“你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佢哋不過是些女仔,你讓她們收拾一下東西,明日再講啦!”
“坎迪!那,講這些無用啊。今日呢,不是她們‘行,就是我們投訴你,你‘行。自己撿啦。”汗衫短褲那位語氣堅硬,不留半分商榷余地。我還想再替坎迪分辯幾句,卻見和幾位朋友約食晚飯的時間已到,只得離了“滕王閣”,朝般含道地鐵口走去。
我沿著臺階走上般含道,扶手電梯又在維修了。一時覺得坎迪也許應該早早將這些女孩子們“清理”出去,此番便不會受這幫男住客的威脅與羞辱。萬一真遭投訴甚至辭退又該如何是好?眼下香港經濟如此不景氣,到處都是僧多粥少看人臉色,何必為了這些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們賠上自己的飯碗?一個女人,沒了份工可如何安身立命呢?一時卻又覺得坎迪在這件事中并無做錯,她的直覺和選擇甚至帶有幾分古典英雄主義的情愫。況且,“妓女與嫖客,不知道誰更不道德?”這樣“雞生蛋,蛋生雞”式的倫理學命題,連專業學者也很難爭論出結果。再一思量,終究覺得坎迪今次的做法有些不計后果。不過人生本為單程旅行,最后人人無非落得一個“土饅頭”,眾人殊途同歸,又何來所謂的“后果”值得去斤斤計較?如此左思右想不得著落,卻已不知不覺行到地鐵口。
新開的地鐵烈馬似的勁頭十足,一路狂奔開到銅鑼灣不消十分鐘。平日里坐巴士若遇上堵車,卡在金鐘四五十分鐘是常事。到了銅鑼灣,我從地鐵出口與友人會合,前后左右俱是人。說來奇怪,空間改變了,常常讓人感覺時間也跟著轉換,轟鳴的地下鐵彷彿帶我穿越去了另一個時空。銅鑼灣這里的電車也“隆隆”地駛過,帶著“泠泠泠”的聲響……“泠泠泠”,暮鼓晨鐘里的寺廟,山野間的冷風吹動了廊下的鐵馬風鈴,便也發出這般清脆無邪的聲響。不遠處軒尼詩道的小販在擺弄面前的牛肉干、豬肉脯,隔鄰“許留山”店里永遠沒有下腳的地方。再遠一些的一家上海精菜館從廚師到侍應都只請五六十歲以上的男人,只是菜品太壞,用的豆苗水嘰嘰,讓食客恨不得嚼出好大一塊腮。銅鑼灣也是塊“山野之地”,歡天喜地地裹挾著世人的欲望,更展示著世人的欲望。當真與“滕王閣”所在的中西區大為不同了。
六、小聰明與大智慧
過了幾日,我出街買菜的時候見大廳里一位身高尚不及我的圓胖形男保安正在忙碌。他與坎迪一樣,著藍色襯衫和黑色工作褲,分頭梳得考究是考究得來,每一小撮頭發都和另一小撮頭發微微分開一段,看得出寬齒梳子細細理過的痕跡。戴著一副黑框闊邊眼鏡,坐在桌子后面竟連頭頂都看不見了,是這般瞠目結舌的矮。他正在調控另一架電梯,乘著人少的時候,把電梯門打開換空氣。見到我出門,他一個箭步跟來,對我微微鞠了一躬,滿目含笑道:“你好!我是這里的新日間保安李耀豐,點樣稱呼你?”
“我姓葉。”
“葉小姐,你好!”
“坎迪生病了?”我迫不及待剪斷他的寒暄,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唔系。聽講好似有幾個住客聯名投訴佢,整件事好大,公司請走她了。”
“李生,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嗎?”
“具體我都不是好清楚,聽人講好像是咩‘小姐住大廈?”李生一邊說,一邊繼續打掃著另一間電梯。
“這也不是好大件事情,‘小姐不是已經請走了嗎?”我不解。
李生也不生氣,兩眼彎成兩道彎月,接過我的話頭:“葉小姐講得啱。不過好似坎迪心又直口又快,之前在公司就已經好多人看她不順眼,今次借這小事請走佢都唔出奇啦!再講了,我們做保安這一行,人工好平好易請,對專業技能又沒咩要求,我自己都是退休之后才做的嗎。”李生出言與其身量一般謹小慎微,講話多以“好似”、“聽人講”開頭。
買完菜之后我便將這消息通報給母親。母親一邊清理魚肚,一邊道:“可惜了!你有坎迪小姐的私人電話嗎?”母親來港不及三月,卻已能入鄉隨俗逢人便稱“小姐”,雖然坎迪已經是位五十上下的女人了。“我打電話最后再去道謝一次啊。我現在一看見這扇防盜門,就像看見坎迪那粉白的臉呢!”母親道。
“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嗔怪道。
母親將魚肚入湯,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最好常思一二、不思八九。我比坎迪大,她總‘阿姨長‘阿姨短地叫我。我正好來勸勸她,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我打電話到前臺,李生即刻奉上坎迪手機號碼。這邊母親便撥了出去,通的,掐斷;再撥,又通了,再掐斷。“李生,坎迪為何掛斷電話?”事出蹊蹺,我干脆下樓,乘著李生放午飯的空當截住他。李生沒有言語,只是淡淡地朝我招招手,緩緩將我帶到大廳的一個角落。
“其實呢,頭先你向我要電話的時候,我就猶豫了一下。后來轉念一想,還是葉小姐你自己試過最好。”說畢,李生拿下他的闊邊眼鏡,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條煙灰色軟布輕輕擦拭,軟布的四邊嵌著鋸齒狀的花紋,右上角隱約看出繡的“Lee”字樣,倒是讓人依稀品出李生“中環遺少”之舊風。
“怎么了?坎迪出事了?”
“唔系。不是你想的那樣!”李生左手揮著眼鏡,右手揮著軟布,急得一通亂舞。
“那到底是什么樣?”我的急性子又上來了。
“聽人講,我都是聽人講啊,最近,坎迪同她男朋友分手,大概是佢個男朋友有點游手好閑,坎迪頂唔順了。跟住呢,那個男的先是跟蹤佢,后來又電話騷擾佢,最后是不是還偷偷取了她的一點存款。可能兩人好的時候,坎迪告訴佢密碼的。坎迪現在當然避風頭,不敢聽電話了。也是陰功,屋漏偏逢連夜雨,觸霉頭啊!”
“男朋友?那個高高瘦瘦帥帥的白人男生?”我驚道,想起在蘭桂坊那夜被坎迪像藤葉一樣纏住的西人。
“你點會知,葉小姐?”李生道。
“哦,好像聽她提過。”我敷衍道:“李生,你怎么曉得?”
“公司好多人見過啊。舊年佢帶到公司酒會一次,當時人人覺得那個年輕人‘賣相都幾好。不過呢,太后生了點,好多同事就提醒佢:千萬冇俾人呃啊,儂家西人窮了,漂在香港騙財騙色的仲有大把呢!佢唔聽嘛,佢仲貪靚,從來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貪靚有什么錯嗎?不是人之天性,男女皆有的嗎?”我不解。
“唔好這樣講。自己貪自己的靚天經地義,男人貪女人的靚就要勞心勞力了,女人貪男人的靚更是萬劫不復。”李生似訓導一般。
“真的?”
“當然啦。男人生得靚的少,因此生得靚的男人都自戀,自戀的人無論男女都自私,只識得為自己打算。你話啱唔啱,葉小姐?我也是讀過幾本須(書)的人呢。”
“佩服佩服,李生果然非同凡響,好見地。”
“坎迪呢,人是不壞的,平時做事都勤力,腦子也算機靈。佢呢,敗就敗在行人生緊要關頭那幾步的時候,看事情總是看不透。這次整這些‘坐臺小姐和‘西人的事都是這樣。看似精明,實則無章;看似耍小聰明,實則無大智慧。”在我的贊許之下,李生打開了話匣子,越說越來勁。
“‘小聰明如何,‘大智慧又如何?”
“小聰明小打小鬧,逞一時之快,得一時之勇;大智慧才是大徹大悟,保一世安穩嘛。像坎迪這樣平日里咋咋呼呼,要緊關頭還是咋咋呼呼的女人,生活注定是唔‘穩陣的。”李生見我窮追不舍,幾乎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所以李生你有‘大智慧,肯定不會干出替這些女孩遮掩的事情。”我再試探一步。
“唔止我啦,算上我們成班公司的,坎迪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誰會這么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想當年,李生會考的中文科成績都應該不俗,對話中的成語、典故、詩詞俯拾皆是。話在興頭上,李生更是朝我靠來,道:“講到底,人都是現實的,那些都是什么女仔啊?值不值得大費周章冒險留她們‘藏身啊?你話啱唔啱,葉小姐?”
從一個現實主義者的角度去看,李生當然所言不虛。坎迪因著一時之“貪靚”而失了“錢財”,也因著一時之“同情”而失了“工作”,她更因著“放縱”的“感性”而失了“高貴”的“理性”。然而,若是詢問另一位理想主義者,他可能又會說:“坎迪何嘗不是求仁得仁,復有何怨?”我這才發覺,原來坎迪不僅是位資深的“保安”,也許她還是位年輕的“革命者”。只不過我們都沒有意識到,“革命者”的職業不單是孤獨的,更可能是危險的。
李生顯然已經說完,準備去食午飯了。他一扭頭,擰開了隨身攜帶的一個迷你收音機,那里面傳來了林憶蓮繾綣挑逗的女中音,恰是那首坎迪閑來最愛哼唱的:
男人久不見蓮花
開始覺得牡丹美
女人芳心要給誰沒所謂
只是夜再黑
也能看見藏在角落的傷悲
哦夜太黑誰也沒嘗過真愛的滋味
只怪夜太黑
沒人擔心明天會不會后悔
暖暖的安慰
它給過誰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