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6年被媒體稱為黑天鵝元年,這一年中,兩起黑天鵝事件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一種看法認為,這些黑天鵝事件將意味著平民民主時代的帶來,或者意味著精英制度的潰敗。本文將從這種看法出發,試圖揭開今天文化與政治左翼之困境的一角。
【關鍵詞】鮑勃·迪倫;特朗普;民主;政治正確
對于流行文化的愛好者來說,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無疑是2016年年末的一大好消息。雖然這并不是諾貝爾獎組委會第一次將獎項頒給一位流行歌手,但這一消息仍然引起了輿論的廣泛關注。對于迪倫的擁躉來說,這是對他多年創作的最大肯定;對于美國人來說,將這樣一個獎項頒給一個美國人,證明了歐洲人的刻板印象(即美國是文化荒漠)是錯誤的;對于文學界的人來說,這個結果是在提醒他們,文學的邊界正在不斷擴張;而對于更多的人來說,它意味著平民文化受到了肯定。
然而有意思的是,另一個美國人也在2016年年末到達了人生的巔峰,這就是新一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當11月美國總統大選結果產生后,全球都為之震驚。本以為勝券在握的民主黨支持者頓時慌了陣腳,連特朗普自己都連呼這是個意外的結果。一時間,評論家都認為這是美國社會里“沉默的大多數不再沉默”的標志,是對新自由主義精英的反叛。
那么,把這兩個看似大相徑庭的人聯系在一起合適嗎?表面上看來這非常不妥:從性格上來說,迪倫溫文爾雅,而特朗普口無遮攔;從言論上來看,迪倫的歌詞里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色彩,而特朗普在公眾演講中所使用的詞匯都是些近乎粗俗的低級詞匯;從政治傾向上來看,前者最初正是乘著民權運動的大潮而聲名鵲起的,而后者正叫囂著要在美墨邊界筑起一道高墻,并把某些特定的移民擋在美國大門之外。然而兩者遠非沒有共通點:從某個角度來說,兩者獲勝都是平民對精英制度的勝利——迪倫是平民文化的勝利,而特朗普則是白人平民的政治勝利。不過我們也應該說,特朗普當選所引發的結果,要比迪倫獲獎更值得我們思考。
一、被“神化”的迪倫
在諾獎委員會宣布迪倫獲獎之后,迪倫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在這段時間內,網絡上都謠言四起,很多人都以為迪倫會拒絕領獎,還有人煞有介事地編出了一篇名為《扼殺一個反叛者的最好方式,是給他頒發一個獎項》長文,號稱這是由迪倫拒絕領獎的宣言,隨后迅速傳播開來。一些人信以為真,紛紛贊揚迪倫是真正的反叛者。然而這篇漏洞百出的文章很快就被證偽了,數日之后,鮑勃·迪倫更是宣布將會接受諾貝爾獎。到此為止,謠言終于落下了帷幕。
這原本只是一起很簡單的謠言,從它的產生到銷聲匿跡只用了幾天時間,但它仍值得我們關注:人們從這場“造神運動”中試圖獲得什么樣的心理滿足呢?這是一篇很符合公眾期待值的文章,其出現的時刻也恰到好處,所以引發了人們的廣泛轉發。它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理:為何迪倫遲遲不肯回應獲獎的消息呢?根據迪倫一貫特立獨行的作風,人們推測這位“抗議歌手”是在以沉默拒絕諾獎官方對他的認可,是他不肯向精英文化和制度低頭的表現。這基本上也是中國樂迷對于迪倫形象—— 一個離經叛道的抗議歌手——的理解。
或許我們要注意到語境的問題。正如崔健所說,“畢竟你要先理解美國社會,理解嬉皮文化,才能準確地去體會他的文化價值。”此話倒不是說國人無法理解迪倫,而是意味著很多人對于迪倫的仰慕或許僅浮于表面,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對60-70年的美國文化語境了解不夠深入。除了一些抒情的歌曲以外,迪倫的“抗議歌曲”大多都具有明確的現實指向。但在中國,這種指向性由于文化語境和歷史背景的不同而被大大淡化了。這種無意中的淡化處理本身并沒有錯,畢竟這是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所謂“萬物皆準”的時代,對音樂作品的解讀也沒有對錯之分。但是一些人在脫離具體語境解讀迪倫的同時卻又在“神化”迪倫,這才是對迪倫這位“反叛者”最大的侮辱。例如,發表于1963年的《驟雨將至》(A Hard Rain's A-Gonna Fall)原是一首反戰歌曲,但若排除這一語境,此歌就容易被單純地解讀為年輕人的憂傷和叛逆情緒,而這種解讀的結果就是庸俗地將迪倫塑造成一個“為了反對而反對”的偶像。事實上,迪倫拒斥一切將他塑造成偶像的行為,他希望人們更關心作品本身,而不要將他的行為夸大。在他的回憶錄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可以作證:當普林斯頓大學的發言人盛贊其為“美國年輕人不安的良心”時,迪倫覺得渾身不自在:
美國年輕人不安的良心!這種說法又來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又上當了。這個發言人有許多事情可以讀,他本可以強調一些關于我的音樂的事。當他對著人群說我喜歡離群索居時,就好像在告訴他們,我喜歡呆在鐵打的墳墓里,我吃的東西都放在一個托盤里塞進來。
然而事與愿違,今天的迪倫儼然已經成了叛逆青年們膜拜的偶像,他的特立獨行被人無限地放大,他歌詞里的平民主義和理想主義元素也被歌迷奉為圣典。可是,今天的世界真的是理想主義當道嗎?若果真如此,特朗普又何德何能當選總統呢?在我們轉向特朗普之前,或許我們應該思考一下,美國理想主義者們所宣揚的社會理想,在今天究竟實現了多少?
二、是平民勝利,還是政治伎倆?
讓我們先宕開一筆,考慮一個看似與本文沒有任何關聯的案例:在《美國的城市的死與生》中,簡·雅各布斯記錄下了波士頓西區在上世紀50年代城市重建中的不幸遭遇。導致西區進行全盤重建的是當時波士頓的鐵腕市長科爾雷。這位愛爾蘭裔市長在任期間(1946—1950)受到了波士頓窮人們(大多數是愛爾蘭裔)的擁護,稱他為“窮人市長”。而科爾雷之所以能夠在窮人中擁有巨大的聲望,是因為他常常將窮人的困境歸咎于盎格魯·薩克遜白人和新教徒身上并向他們施壓,這導致了后者逃離波士頓,也使得以盎格魯·薩克遜白人為主要居民的西區逐漸衰落。
繼任市長上臺后,決心對破落的西區進行重建。在上世紀50年代以前,西區曾被官方認為是“貧民區”。而赫伯特·甘斯則正確地指出,這里實際上應該被稱為“一個穩定的、低收入的區域”,因為這里并沒有出現通常貧民窟所具有的“社會病”,生活在這里的民眾也有很強的歸屬感。但不幸的是,西區以外的人(尤其是富裕階層)卻把這里視為不折不扣的貧民窟,政府官員也認為這里急需進行“非貧民區化”,于是在1953年啟動了城市重建計劃。但這一政府行為至今仍遭到公眾的批評。
為社會底層人民發聲,這在原則和道義上并沒有錯。但是這種“關心”如果只是一種政治伎倆呢?事實證明,科爾雷貼近愛爾蘭裔窮人只不過是在攫取他們的選票而已,并且他對其策略的長遠后果根本不計考慮:科爾雷的親貧民策略間接導致了波士頓西區的重建,而西區的推陳出新從表面上看是在為城市“貧民區”的居民和市民的整體利益著想,但事實上這里居民的生活沒有得到改善。歷史證明,西區重建最終受益者不是窮人反而是富人。由于拆遷,許多西區的原住民不得不舉家搬遷至郊區,而那里的租金要貴上許多,這給原本就收入不高的工人家庭帶來了新的負擔,一些人甚至還由于懷念家園而患上了心理疾病。留在這里的居民的日子也不好過,由于這里經過翻新過后變得更有吸引力,導致了中產階級化(gentrification)現象的產生,生活成本隨之也水漲船高。今天的西區已經變成了一個高樓林立的富人住宅區,周圍是戒備森嚴的門禁系統。附近的小商鋪也都變成了大型連鎖商店。西區居民原本希望城市重建能夠讓他們的生活變得更好,而今這里剩下的只是一個不再屬于他們的富人區。
為何在談到特朗普前要特地回顧波士頓西區的案例?這是因為特朗普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與美國理想主義的衰落有關,而它說到底又與打著自由主義和民權旗號的民主黨政客有莫大的關系。
三、“政治正確”的破產
今天的美國社會分化為兩個陣營,其中之一是以希拉里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者,他們揮舞著文化多元的大旗,號召選民們放下彼此的偏見和誤解。民主黨從最初便認為自己手操勝券,這種盲目樂觀在其黨代會上就體現了出來:除了指責特朗普,希拉里的表述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我們有最強大的軍隊,最有創新意識的企業家,最經久不衰的價值觀,自由和信仰,公正和機遇,這些詞匯都與我們息息相關,我們應該感到驕傲。
但希拉里犯了一個錯誤:她否認美國正在喪失霸主地位的事實。她在經濟上繼續提倡全球化,并且延續奧巴馬的外交政策。而奧巴馬的執政成績也幾乎耗盡了中下階層白人對民主黨的好感,普通的勞動者和中產階級的生活狀況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改變,而貧富差距卻在不斷拉大。民眾普遍將生活狀況的惡化怪罪于經濟全球化,認為這對于外國和富人更有利,特朗普的勝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了這一心態。所以我們看到了一個奇異的現象,即當初經濟全球化最積極的倡導國,今天卻在尋求建立具有貿易保護色彩的民族資本主義的可能性。
而特朗普則截然不同。盡管這也是一位不合格的競選者,但他更加務實。他和他的團隊都意識到了美國已不在世界上具有壓倒性優勢了,所以才提出要“讓美國再次變得偉大”的口號。至于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問題,他在就職典禮上只字未提。在他獲得共和黨黨內提名時,他就直接表達了對政治正確的不屑:
我將實話實說、有一說一。我們不能再這么政治正確下去了!如果你想聽大企業的高論、精心捏造的謊言和媒體編造的神話,那么民主黨下周舉辦黨代會,你去他們那兒聽去吧。但是在我們的會議上,沒有任何謊言。我們將為美國人民獻上唯一的真相。
特朗普的當選,難道意味著對民權運動的否定嗎?顯然,即便是特朗普也不敢公開對少數族裔或者女性進行侮辱。但特朗普依靠著“反政治正確”的策略,最終獲得了總統大選的勝利。毋寧說,特朗普的勝利其實是希拉里之流失敗的直接后果。這聽上去像是同義反復,但不盡然。就像波士頓市長的科爾雷依靠將社會不公怪罪到富人和盎格魯-薩克遜白人頭上以獲得窮人支持的伎倆一樣,希拉里等政客也以政治正確為口號為自己賺取政治和經濟資本,但實際上,這些政客所秉持的是斯洛特迪克提到的現代政治中的犬儒主義:西方政客們根本不相信他們自己所宣揚的價值觀,但他們仍然做著表面文章。
而對于支持民主黨和民權運動成果的普通美國民眾和知識分子而言,問題在于他們將政治正確教條化了,結果淪為政客們的工具,而自身的境遇卻沒有改善。政治正確的內容并沒有錯,誰都不希望回到一個不平等的年代,但是當政治正確的內容被教條化后,其原本所具有的抗爭精神便徹底消失了,只空留下一個康德所謂的“具有效力但無意指”的形式空殼。故而齊澤克觀察到,在今天西方的社會中,保守右翼反而表現出更像是革命者,而原本應代表進步的左翼人士則擺出一副保守主義姿態。這也是為什么西方極端右翼勢力能夠獲得同情甚至贊同的根本原因。
今天美國左翼的困境,就在于體制決定他們只能“兩害取其輕”,只能在兩個都不合格的競選者中做出抉擇。所以怎樣突破當前困境才是美國左翼人士更應思考的問題,而不是繼續沉迷于進步的“神話”中。回到最初迪倫被“神化”的例子上,我們可以看到那些一些(自稱)左翼人士在邏輯上的荒謬所在:一方面,他們仰慕迪倫這樣的抗議明星,贊揚他們身上的抗爭精神。但他們發出贊美的真正目的是自戀,是為了表明自己也是反叛者。但另一方面,他們卻把迪倫這樣的文化英雄“神化”,把抗爭精神教條化,使之成為一個空有能指的所指。那么顯然,今天真正具有反抗和反思精神的人所要做的,正是要在文化上完全打破這些“反抗明星”的偶像,并且在政治上徹底清算被教條化了的“政治正確”所產生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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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eter Sloterdijk. 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M]. translation by Michael Eldred ; foreword by Andreas Huysse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8.
[5] Slavoj ?i?ek. Trouble in Paradise: From the End of History to the End of Capitalism[M]. Brooklyn: Melville House, 2015.
【作者簡介】
汪驍(1988—),男,江蘇南京人,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藝術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