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焰
“芬芳故鄉土,常常扎我根。運河水靈秀,哺育我成人。弄文違世情,無辜赤子心……惡竹根除去,雨后發新筍;請君拭目看,花開二度春。”
——劉紹棠
上面這首詩節選自劉紹棠1976年作的《自題四十歲生日照》,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北運河父老鄉親們的深深感激之情,以及新社會新時期的熱烈期盼和憧憬。文革時期,劉紹棠被錯劃為右派,20年如一日堅守在通縣儒林村,歷盡坎坷的他心里仍舊燃燒著熾烈的青春之火,夜以繼日地寫作,全力以赴、專心致志地從事鄉土文學創作和鄉土文學理論體系的建構,1979年,劉紹棠在闊別文壇22年后重新恢復創作權利,開始了文學生涯的黃金時期。他先后創作了7部中篇小說,寫的都是20世紀30年代中期京東運河岸上農村的歷史和風土人情。《蒲柳人家》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被譽為其中篇小說的扛鼎之作,得到了廣泛的贊譽。
劉紹棠曾說:“我只是滿懷感恩、孝敬,為粗手大腳的爹娘――哺育、愛護、救助我的鄉親父老畫像,《蒲柳人家》是我邁出的第一步……”是的,《蒲柳人家》透過一幅幅風俗畫,熱情地贊頌了淳厚樸實的勞動人民,贊揚了他們的熱忱正直、扶危濟困等美好品格和高尚的道德情操。劉紹棠曾說他是在用飽蘸色彩的筆寫人、寫人情。《蒲柳人家》初讀來覺得情節很普通,但咀嚼起來意境甚美――美的人,美的事,美的鄉風水色,美的文學語言。它既是一篇小說,也是一幅幅有著濃郁地方特色的風情畫,更是個性突出、形象鮮明的人物漫畫。
一、至美的風土人情
《蒲柳人家》雖是小說,卻用散文化的筆法,把京東運河沿岸農村的獨特地域風貌、民俗風情渲染了出來:
“這片河灘方圓七八里,一條條河汊縱橫交錯,一片片水注星羅棋布,一道道沙岡連綿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腳面深,一進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寬窄三五尺,也不搭橋,可以一躍而過;河汊兩岸生長著濃蔭蔽日的大樹,枝枝丫丫搭滿大大小小的鳥窩。水洼里叢生著蘆葦、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紅翅膀蜻蜓,在葦尖、麻葉和草片上歇腳;而隱藏深處的紅脖水雞兒,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轉迷人,它的窩搭在擦著水皮兒的蘆葦半腰上,一聽見聲響,就從窩里鉆進水里,十分難捉。沙岡上散布著郁郁蔥蔥的柳棵子地,柳蔭下沙白如雪,大熱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涼。”
“運河灘上遍地開放著五顏六色的野花,頂屬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蠶豆粒大,血紅血紅的,灑滿在河邊、路旁、柳蔭下,不怕風吹雨打,不怕曝曬干旱。一連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龜裂,禾苗枯黃,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卻更鮮紅,更艷麗,葉子也更翠綠。”
“夏日的傍晚,運河上的風暴像一幅瑰麗的油畫。殘陽如血,晚霞似火,給田野、村莊。樹林、河流、青紗帳鍍上了柔和的金色。荷鋤而歸的農民,打著鞭花的牧童,歸來返去的行人,奔走于途,匆匆趕路。村中炊煙裊裊,河上飄蕩著薄霧似的水氣。鳥入林,雞上窩,牛羊進圈,騾馬回棚,蟈蟈在豆叢下和南瓜花上叫起來。月上柳梢頭了。”
“僻靜的河灣,這個河灣被一道沙岡環抱著,長滿紅皮水柳,水色澄碧,清可見底。”
“靜靜的七夕之夜,夜風像淙淙的流水……”
字里行間滲透著作者對大運河的熱愛,除了精彩的景物描寫,還有光葫蘆頭木梳背兒、大紅兜肚、長命鎖、洗三、百家衣等地方風俗習慣的描寫,使小說具有了濃郁的地方色彩、民族氣息,散發出經久不衰的獨特魅力。
二、生動的人物形象
聰慧頑皮、稚氣可愛的六歲男孩何滿子是小說的主要線索人物,奶奶和爺爺何大學問是小說的兩個主要描寫對象。
如果把對人物和情節的重視程度加以比較的話,便可以發現,劉紹棠向來把人物形象塑造放在第一位。《蒲柳人家》中,作者用環境描寫、語言描寫、動作描寫、起外號、類型化、漫畫化等手法,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一丈青大娘、何大學問、望日蓮、柳罐斗、花鞋杜四等主要人物,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其特色在于,他并沒有把讀者帶到上個世紀二三十代那硝煙彌漫的戰場,而是像拍電影特寫鏡頭似的把普通的百姓形象巧妙多趣地展現在讀者面前,形象豐滿,令人印象深刻。
“何滿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個兒,一雙大腳,青銅膚色,嗓門也亮堂,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里,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
廖廖數語,就描繪出一個性格豪爽的婦女形象。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年輕的時候,當過義和團,會耍大刀,拳腳上也有兩下子……他又好喝酒,脾氣大,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
爺爺何大學問——一個俠肝義膽的趕馬跑生意的能人,便躍然紙上。
寫何滿子的細節更是叫人過目不忘:
“何滿子六歲,剃個光葫蘆頭,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何滿子偷瓜,不但膽大,而且心細,他滴溜溜轉動著黑亮黑亮的小圓眼睛,先看準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細細觀察,分辨出哪一條瓜壟埋藏著地槍。然后,他趴下來,只靠兩只臂肘爬行;臨到地邊,滋溜一下,像一只泥鰍,鉆進了瓜壟。”
多么聰慧靈秀的孩子啊!何滿子這位小小男子漢讓我們印象深刻——純真稚氣、聰明伶俐又好動頑劣。
《蒲柳人家》并無離奇的情節,而是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鄉里人家的淳樸實在,全力以赴地謳歌了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身上的真、善、美等優點,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大運河平民英雄人物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令人過目不忘。
三、精彩的語言描寫
我國當代大學者錢鐘書先生對劉紹棠的小說作了高度的評價:“閱讀、欣賞劉紹棠的小說,就好比坐在各種名貴佳肴樣樣俱全的盛大宴會的餐桌旁邊。每樣菜都吸引你吃,使你不知如何下筷子才好。”是的,《蒲柳人家》不僅有獨特鮮明人物性格,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泥土氣息,而且語言優美,極富詩情畫意和音樂性。
“一丈青大娘罵人,就像雨打芭蕉,長短句,四六體,鼓點似的罵一天,一氣呵成,也不倒嗓子。”
“何大學問人高馬大,膀闊腰圓,面如重棗,濃眉朗目,一副關公相貌。”
“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
一丈青大娘、何大學問、何滿子等人物的成功塑造離不開精彩的語言描寫,以上幾處細節描寫語言生動活潑,繪聲繪色刻畫出人物獨特的形象,又體現了京味兒十足的“說唱藝術”的特點,節奏鮮明,極具音樂感。
這些精彩的語言從何而來?其實,是與作者的文學功底息息相關的。劉紹棠十分善于把古典文學與鄉土文學結合在一起,他一直牢記就讀北京二中時的恩師潘遜皋先生的教誨:“小說寫得好,如丁香吐蕾,似槐樹飄香。不過,要想文字洗練純潔,非在古文上狠狠下一番功夫不可……”這就是劉紹棠小說無法改動一字的原因,他在創作過程中惜字如金、用字如鑿,是許多語言學家公認的當代文壇上最見語言功力的作家。
好的文學藝術作品,是有對自身的超越力量的。也就是說,它寫了一些人、一些事,但表現的卻不僅僅是這些人、這些事,而是使我們感受到更多、更大、更普遍的東西。《蒲柳人家》就是如此,小說寫的是北運河上一家人的生活,表現的卻是北運河所有貧苦人民的生活。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是充滿苦難和血淚的,而劉紹棠筆下的貧苦農民,生活是貧困的,精神卻是富足的;物質是匱乏的,感情卻是豐滿的。他們那樣的堅強不屈、淳厚樸實,在那樣的年代,扶危濟困、赤誠相見,更顯出他們的美好品格和高尚情操。劉紹棠自己也曾說過,在中國作家中,他有兩個獨一無二:一是所有作品都寫自己的鄉土;一是先后在一個小村里生活了30年。在他的小說中,每一處風物和每一位人物都能在故鄉通縣儒林村找到現實中的原型。細細品味《蒲柳人家》,確鑿是處處散發著馨香的泥土氣息!這就是差點被我們這代人遺忘的、曾經被稱為“大運河之子”的鄉土作家——劉紹棠!他堅持用自己的筆書寫蒲柳人家的風土人情,他堅持用自己的生命詮釋至美的鄉村牧歌!
[作者通聯:重慶璧山區璧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