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樹

李清霞

清明前后是白鹿原最美的季節(jié)，嫩柳輕垂，櫻桃花香。若有細雨飄灑，櫻桃花便隨微風四處飄落，草地上，泥土中，農戶家的屋頂、院落，粉白的花瓣，記憶里滿是歷史的憂傷。往年的清明，陳忠實都會提前回鄉(xiāng)祭祖，為先人掃墓，順便看看祖屋的樹木花草。今年的清明，不知會不會有他喜歡的細雨飄過，但櫻桃花依然會按時綻放，祖屋大門外法桐樹上刻著的“忠實”，會更大還是更模糊呢？那兩棵法桐是他開始創(chuàng)作《白鹿原》那年栽下的，與這部民族秘史共同成長，它們見證了一個人從中年走向暮年，見證了一本書從一個個字詞成為讀者喜愛的作品。如今，兩棵法桐已撐起一片綠蔭，而作家陳忠實卻再也不能在樹下乘涼、與村民閑聊，或指著樹干上變形的“忠實”跟朋友、家人談笑。

1985年12月20日，陳忠實第一次出國訪問，地點是泰國，時間為半個月。這次出訪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寫了幾萬字的《訪泰日記》記述觀感。為了這次出訪，他專門置辦了一套質地不錯的西裝，當他穿上西裝、打上領帶，面對穿衣鏡時，他仿佛看到了“藍袍先生”的影像。聯(lián)想到他筆下的“藍袍先生”，那個永遠脫不下“列寧服”、走不出精神“小庫房”的農村知識分子，他深感“打開自己”的必要和迫切。在創(chuàng)作《藍袍先生》的過程中，他深深感受到人物內心的痛苦與恐懼。當主人公徐慎行被一個女人的美貌所驚擾時，青春的男性激情尚處在萌而未生的階段，就被父親的察覺訓誡而扼殺了。父親的權威就是懸在人們頭頂無形的“宙斯之劍”，監(jiān)督著人性中細小的邪念和“走神”，而人的原始本能和生命力的勃發(fā)有時就如洪水猛獸一般來勢洶洶，這一刻，陳忠實產生了探尋徐家那鏤刻著“讀耕傳家”的青磚門樓下兩扇黑漆木門里的故事的強烈欲念，徐家上幾代人的生活故事，需要更多的文字和篇幅來展示它。那一刻，長篇創(chuàng)作的念頭突然萌發(fā)了。《白鹿原》中白孝文的原始激情被田小娥激發(fā)，從家族樣板墮落為乞丐就是作者為徐慎行設計的另一條出路。

在泰國，陳忠實遇到了一位讓他驚艷的女子，即泰國前總理他儂三公子的夫人，他詳細地描述了她的服飾和神態(tài)。無論在生活中還是作品中，陳忠實都很少稱贊女性，或對女性的服飾、相貌發(fā)表意見。但這次出訪，他甚至和朋友一起觀察曼谷一家超市里來往顧客的服裝，看有沒有“撞衫”的人，結果令他震驚。

第二年1月4日，陳忠實回到西安時，身邊的人也震驚了。一個全新的形象：锃亮的皮鞋、雪花呢大衣，胸前還交叉著淺灰色的羊毛圍巾，儼然是歸國華僑的裝扮。他身材適中，配上這身行頭，挺拔中透著俊逸。從那以后，他愛上了圍巾，冬季出門總是戴著圍巾，款式簡單，無非是純色、條形、素格，我建議可以嘗試一下有花色的圍巾，他說出門恐怕不合適。作家“打開自己”的方式很多，服飾與生活方式的改變只是外在表征。陳忠實開始嘗試與“藍袍先生”不一樣的人生，他依然喜歡喝“西鳳酒”、“陜青”，碰到合適的人，他也喝“百威”、“嘉士伯”，也可以和老友一起坐在南大街的“肯德基”里，在小戀人和孩子們奇異眼神的注視下，啃雞塊、吃甜筒。陳忠實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當他被文學這個魔鬼折磨得痛不欲生時，他毅然決然地回到白鹿原上的祖屋，蟄居四年，創(chuàng)作出“蓋棺墊枕”之作——《白鹿原》。《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使他完成了從“藍袍先生”到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蛻變。

陳忠實喜歡樹，喜歡種樹，喜歡寫樹，樹跟他的生命息息相關。幼年時期，父親用賣樹的錢供他和哥哥讀書。成年后他迷上了種樹，他喜歡柳樹的柔美與頑強，猶如女子，他說女子最可貴的就是溫柔中透著一份剛強。灞柳惜別，流連在灞河邊幾十年，柳蔭下與夢中的女子交談，那仙鶴般純美的女子，她的形象竟在某一年迷失在潕水河的夜色里。柳樹是古長安的標志，西安的垂柳風姿綽約，像女子，卻能經受風霜雨雪，冬至前后，南湖邊的柳樹葉子疏疏落落的，如霧似夢，猶如作家夢中的女子。在《一株柳》中，他寫到青海高原的一株柳樹，聚合全身心之力與生存環(huán)境抗爭，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和韌勁生存下來，造就了高原的一方壯麗的風景。兵馬俑一樣的秦人喜愛浴火而生的鳳凰，也喜愛柔若無骨的白鹿，西出陽關的唐人，臨別前都要折柳送別，賦詩詠懷。自從舒婷在《致橡樹》中說要以樹的形象與“你”站在一起，女子為表達獨立人格，總是以樹的形象自喻。男性作家又何嘗不是這樣期待，幻想著女子既有柳樹的柔媚，又有柳樹的堅韌。

以樹自喻，寄托情懷，這也是陳忠實的一大喜好。俗語說：“櫻桃好吃樹難栽。”可陳忠實硬是跟自己較勁，他在自家院子里栽活了兩棵櫻桃樹。小時候，他家里連遭不幸，神漢說柿子樹不祥，不宜在庭院栽種，家里的柿子樹被齊根鋸掉，年幼的他心里頗為不忍。創(chuàng)作《白鹿原》之前，他翻蓋了祖屋，在新屋院中栽下一棵柿子樹，結果第二年夏天死了。母親曾說他命里火旺，缺水；他卻堅信自己是土命，跟植物和土地有緣，他在鄉(xiāng)鄰指導幫助下，改用嫁接的方式栽活了一棵柿子樹，還將收獲的火晶柿子送給城里的朋友們。每當他有重要的創(chuàng)作計劃，就回到原上的祖屋，坐在自家的院落里，聽著風吹過樹葉的嘩嘩聲，伴著收音機里的秦腔唱段，吃著老婆做的手搟面和蒸饃，沉靜下來，思索民族的歷史和命運。

相傳，日本櫻花是唐代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原本是開花結果的，日本人經過培育，使之成為純粹的觀賞性櫻花。在白鹿原上，櫻桃樹兼具觀賞價值和食用價值，原上百姓歷來有栽種櫻桃樹的習慣。“文革”前，陳忠實曾發(fā)表過散文《櫻桃紅了》。小說《白鹿原》成功后，當?shù)卣诎茁乖辖⒘松鷳B(tài)產業(yè)園，大規(guī)模種植櫻桃樹，發(fā)展旅游觀光農業(yè)，春季賞花，夏季采摘櫻桃，迄今，白鹿原櫻桃節(jié)已經成功舉辦了13屆。2007年5月20日，陳忠實被灞橋區(qū)政府聘為灞橋區(qū)決策和咨詢委員會委員、灞橋區(qū)文化旅游策劃委總顧問、白鹿原發(fā)展建設總顧問，成為白鹿原形象代言人。2016年4月28日，陳忠實逝世的前一天，西安市藍田縣政府召開了白鹿原影視城和白鹿原民俗村專家論證會，影視城中還復制了陳忠實故居，根據(jù)小說描寫修建了關中民俗村，吸引了無數(shù)文學愛好者和普通游客。如今，民俗村和影視城已成為重要的白鹿原文化旅游產業(yè)，讀者卻只能在陳忠實的塑像前駐足緬懷了。白鹿原，因為陳忠實而鮮活起來。彌留之際，他還想著為家鄉(xiāng)再做點什么。他說，作家離不開植物和土地。

櫻桃花開的季節(jié)，白鹿原上再也看不到陳忠實仰望櫻桃花的身影，祖屋院內、門外，他栽種的樹木依然郁郁蔥蔥，綠風刮過四季，綠蔭遮蔽艷陽。吉祥美好的白鹿還在人們心中跳躍，白鹿原櫻桃節(jié)或許又多了一個項目——紀念作家陳忠實。

（作者系西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陜西當代文學與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