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輕抒
江元云的川劇情結
75歲的江元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這個5歲學戲,從事了一輩子川劇的老人,經常戴著迷彩帽,騎著一輛嶄新的山地車,從家里到一個叫“小橋流水”的地方喝壩壩茶。
小橋流水,這個名字比較有詩意,但是擺壩壩茶的地方顯然算不上高大上。不過,順著河沿一溜彎彎曲曲、平平仄仄的竹椅望過去,倒是很有些市井逍遙的風味。也許是上了年齡,冬春時節,陰天有點風的時候,他們都不坐在外邊,而是坐在茶老板的院子里。說是院子,其實是個天井,擺上一桌,圍著坐的都是一些曾經廣漢川劇界的人物。他們騎著自行車或者走路來,天南地北地閑聊,喝到11點多就各自回家。
江元云退休多年了,最早是溫江專區川劇團的副團長,任副團長的時候26歲。溫江專區川劇團駐廣漢,后來現在的德陽市老領導、時任廣漢市委書記的尚光南提出廣漢要成立自己的劇團,這就和專區的劇團形成了沖突,最后協商的結果是專區劇團交給廣漢,江元云依然做副團長。江元云先任廣漢劇團副團長,后任廣漢文化館副館長,直到退休。
說起唱戲,江元云顯得有些激動,一方面,唱戲是他本身的職業,或者說是他一生的愛好;另一方面,也為如今川劇的凋落感覺痛心,畢竟川劇是幾代川人的精神支撐,廣漢戲劇的人才都還在,觀眾也還在,但是演戲的地方卻沒了。
準確地說,江元云是搞器樂的,但是他講西皮、漢調二簧、梆梆腔,眉戶腔的時候,嘴里一邊打節奏,一邊開唱,一張口,手、眼、身、法、步及各種細微表情一下就出現了,完全就是戲臺上的感覺。一看就知道,這是從事了一輩子戲劇的人。
退休多年,江元云依然喜歡在家里擺弄他的揚琴、長管。現在,他也帶學生,不過這些學生都是老人,他也是義務教學。坐在旁邊的廖明倫指著兩位老人開玩笑說:“你看他們兩個,就是跟著學戲的,別看在家里走路都要人攙,一說起到外邊唱戲,那動作敏捷得狗都追不上。”廖明倫看起來比其他人要年輕許多,劇團解散前是鼓師,后被安排到廣漢一家企業,還做了一個小領導。如今,他也已退休,卻依然愿意跟這幫當年劇團的朋友們一起喝茶。
江元云不太愿意提到“漢劇”這兩個字,他還是喜歡提川劇,雖然他退休之前,廣漢的川劇團一直叫漢劇團。
江元云對“漢劇”二字的不認同是有自己的道理的,畢竟此漢劇非彼漢劇,廣漢的漢劇與湖北的漢劇完全不沾邊。確切地說,廣漢漢劇跟陜戲,就是后來的秦腔有著更多的淵源。
廣漢漢劇的前身是陜戲入川,而這個所謂的“陜戲”,又是陜戲的漢中分支。當年陜戲入川,因為唱詞難懂,為川人所不喜,不得不進行改良,融入川劇的元素,或者說開始川化,只是唱腔中仍然帶著一些秦腔的味道,還采用了部分秦腔的調調,包括西皮、漢調二簧、梆梆腔、眉戶腔之類,但戲裝是川劇的,念白是川話的,非專業人士聽不出來二者的細微差別。再后來,唱戲的陜西人沒了,都是川人唱,再說那叫漢劇,就不恰當了。
從川劇到漢劇,再到川劇,期間名稱的變遷不是演員所能左右的,他們只是熱愛唱戲,至今依然在唱戲。只是當年他們是專業劇團的演員,現在除了在一些場合作一些應景演出之外,更多的時候是被東家請西家邀,成了“火把劇團”的演員。“火把劇團”是個玩笑話,指的是那些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的個體演出團隊。
江元云介紹一旁的吳朝欽,他是廣漢金魚鎮人,73歲,吹、拉、彈、唱、做、念、打樣樣會。年前,在成都某地廟會演了九天,大年剛過完,正月十八起,又被一家劇團請去了。
一起喝茶的還有琴師鄧柏林、從事川劇評論的黃慧鑒,黃慧鑒的岳父就是當年著名的票友,還有彭時霖,他年紀大了,跟著學唱戲,唱鄧艾有板有眼。江元云說,廣漢還有一部分人經常包車到錦江劇團看戲,在廣漢,他們沒地方可以看,只能到金輪、小漢這些場地簡陋的地方。說起這些,江元云看著墻上掛著的戲服,眼神有些傷感。
3月16日下午,“火把劇團”的演員們在房湖公園琯園的臺階上舉行座唱會,參加演唱的人有成都的、什邡的、綿陽的。看得出來,這些人都有著比較專業的基礎,他們中的不少人曾經是劇團專業演員,園子里坐滿了老人,演唱過程中掌聲不斷。
王春燕:川劇人太苦
40多歲,人到中年,瀘州青年川劇團團長王春燕不太愿意談她的故事,只是重復了好幾次唱戲太苦的話。王春燕學唱戲,首先是出于愛好,但她也認為,跟家里窮有關。11歲開始學唱戲似乎顯得晚了一點,但比起練基本功所受的苦,生活的苦似乎更多。那時,她一天只有午、晚兩頓飯,還得自己從家里帶,一頓只有1兩米飯。正是長身體的年齡,王春燕說她每天都餓得慌。收入倒也有,不過每天只有不到2毛錢,除了這些,還經常受氣,王春燕一直在強調:你要是學藝不精,在任何一個劇團都會受氣,都會被人瞧不起。
1987年,王春燕正式進入劇團,當然也是“火把劇團”,不過只唱了三年。1990年,王春燕覺得唱戲遠遠比不過外出打工,于是,這個原本愛好唱戲的女孩成了中國千百萬打工妹中的一員。我問她打工主要干什么,她說:“能干啥?就制衣廠這些地方唄。”打了八年工后,1999年,王春燕又回來了,重新拾起川劇,到“火把劇團”幫人打理團務,也唱戲,還是打工性質。直到2011年,她才自己組了班子,當起了團長。
回想起正月十八那天,也就是2015年王春燕在德陽的開場演出那天,臺上的王春燕和卸妝后的王春燕完全不似一個人,臺上的那個王春燕是戲里光彩照人甚至充滿嫵媚的仙女,而臺下的王春燕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隨便放在德陽哪一條小巷里,她和那些半退休的女人沒有任何區別。
王春燕說唱戲苦,不是說臺上那三個小時,而是說唱戲人的生活太苦、太累。每年冬月到來年農歷三月,她都會去唱廟會,唱廟會是相對來說能夠掙錢的時段。不過,按照她的說法,唱廟會就是在灰土里過日子,一天兩場戲,到了晚上也沒個正經的住處,連張床都沒有,隨便扯些干草,往水泥甚至泥土的戲臺上、戲臺后一鋪就睡覺,有時候睡到半夜醒了,睜眼一看,眼前一尊嚇人的藍臉羅漢正盯著自己。廟會唱戲一般三天,這個廟趕那個廟,三天一搬,像趕集。戲班子搬家非常麻煩,光裝東西就能把人累個半死。
王春燕說,這輩子她最大的遺憾以及最難過的不是唱戲苦,而是不能照顧家庭,沒有跟孩子培養起感情。王春燕說:“孩子一出生,就靠老人帶著,自己到處唱戲,一年半載后見到孩子,孩子把自己當陌生人。”王春燕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大的21歲,小的15歲,到現在,孩子到了自己這兒,就沒覺得自己是親媽。說起這些,王春燕有些壓抑的傷感。
說到劇團的收入,王春燕說:“要是講掙錢,這日子就沒法過了,能養活自己就差不多了。”不過,王春燕現在的丈夫似乎并不太忌諱這一點,他在后邊小屋子里做飯,一口大鍋,要做14個人的飯。他笑著說,自從經營這個劇團,他就學會做家務了。王春燕現在的丈夫姓江,也是從十一二歲學唱戲,也是做了一段時間生意再重新回來經營劇團的。他大致算了一筆賬:廟會期間,每天的收入不一樣,最少的時候唱一天1500塊,正常情況下一天3000~4000塊,多的時候,遇上有錢“大老板”,也能給個一兩萬,那時候掙的錢就用來補平時唱堂戲出現的虧空。說虧空似乎也有點過,我算了一下,目前他在洛河小區唱戲,一天觀眾80人左右,10元一票,收入800多元,周末人多點,一天掙1000多元,每個月總收入大約3萬元左右。付給劇團演員的工資,每天50~60元,加上吃喝費用,一個演員每天差不多支出70元。他的團一共14個人,每天支出1000多元,這一收一支,差不多剛好持平,說賺錢,靠的就是唱廟會的時候。當然,演員除了正常的工資之外,也有額外收入,例如,某個演員功底扎實,演得出彩,就有觀眾到臺口處取預先擺在那兒的假花,10元一枝,這份收入獨屬于演員。所以,演員與自己熟悉的觀眾搞好關系也是必要的。
說到川劇的現狀,他覺得看川戲的人斷代了,現在中年特別是青年一代從來就沒看過川劇,當然也就不了解,不了解,自然就不會看,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劇團另一名演員蘭君,光在一旁笑,不說話。王春燕的丈夫解釋說,這些演員的文化程度不高,本來也說不出啥,而且害怕自己一張嘴就說錯了。
王春燕剛剛在什邡買了房,她說:“總不能漂一輩子吧?得有個窩,每年最熱、最冷的時候,劇團也要放差不多一個月假,那時候,呆在自己的家里,心里覺得踏實一些,其實,不放假也不行,劇團演戲的地方根本就沒法睡覺。”
臺下沒有開燈,黑黢黢的,從陳舊的幕布縫隙里看下去,一排一排幾十年前的舊椅子隱約可見。
川劇,最終走向哪里
川劇(漢劇)在廣漢曾經輝煌過。廣漢是川劇的發源地之一,連山的玉清科班、三水的聚瑞班,在民國時都很有名。民國時期,川劇最大的派別彈戲主要受陜西戲曲影響,社會影響力最大,或者可以說廣漢川劇繼承的應該是彈戲一派。1954年,廣漢川劇團花臉張海舟、曹國清作為全國唯一的縣級劇團演員赴京為全國第一屆文代會演出;1957年,連山人李淑玉代表廣漢出席全國群英會,李淑玉的出席,是因為抓群眾文藝有成績,當時的廣漢各鄉都有劇團,連運輸公司都有自己的業余劇團;1975年,廣漢川劇團(當時為溫江川劇團)排演的川劇彈戲《金鑰匙》還被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成電影,至今在網上還能搜索到。
川劇沒落了嗎?很多人回答“是”。德陽金橋川劇團兩年前已經解散。在金輪鎮,當地人說,金橋劇團解散后,起初還有“湊湊(土話念“豆”)劇團”唱一唱,現在連“湊湊劇團”都沒有了。究其原因,從表面上看是娛樂的多元化,電視、網絡的沖擊結果,但從觀眾數量、年齡層次上看,川劇似乎真的沒落了。但是,這種沒落就一定意味著消亡嗎?這卻未必是肯定的回答,就像在這個年代,詩歌乃至整個文學都沉寂了一樣,但文學會消亡嗎?回答是否定的。川劇走到今天,固然有社會娛樂多元的原因,但是,我們是不是可以問一句:有多少人真的坐下來看過川劇?川劇在很多人印象里就是慢悠悠得讓人昏昏欲睡的唱腔,但實質上,唱只是川劇的一部分。川劇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諧劇或小品,語言詼諧幽默,表情豐富多彩,在臺步上,也加入了現代舞蹈的元素,完全顛覆了很多人固有的印象。所以,雖然那些“火把劇團”活得不易,卻依然頑強得像野花一樣努力綻放。
在洛河小區紅廟子,一位看戲的老人主動介紹臺上唱花臉的郭七,說他武功好,又說王春燕是戲校畢業的,動作標準。我問他為什么知道,他說自己從小跟父親一起看戲,看得多就懂了。
川劇原本不該只是老人的娛樂,但因人為原因,成了老人的娛樂;老人愛川劇,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文化,而是他們曾經接受川劇的熏陶。當我們人為地把觀眾與川劇隔離起來,川劇的觀眾自然日漸稀落。
廣漢是有著扎實的川劇基礎的,不少個體劇團的班主、名角不約而同選擇了在廣漢扎根,比如郫縣劇團的副團長朱琪,綿竹陳丹竹、陳婉兒姐妹,成都張紅……他們選擇扎根廣漢,是看中了廣漢戲劇的基礎和人氣。但比較遺憾的是,在廣漢,他們找不到固定場地演出。據江元云統計,廣漢現有的演員足夠組兩個團。而吳朝欽前段時間似乎還有機會組一個小劇團,為了這個小劇團,他愿意出資2萬元購買道具,但后來這事沒有了下文。至于為何沒有下文,我沒有問,似乎也沒有必要細問。這些老劇人都很羨慕成都,成都正在嘗試川劇進課堂。廖明倫說了一句很時髦的話:“繁榮川劇,還是要從娃娃抓起。”
(作者系作家,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德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