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意正悄然降臨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曾無數次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那是2016年2月18日下午，省政協十一屆四次會議聯組會議，我代表文藝組發言。因為在內容和時間上都有要求，我幾乎提不起興趣。但還是看見了明方主席，感覺到了他臉上的笑意。我近視，又不戴眼鏡，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向我笑，就也敷衍著笑過去。好幾年前吧，中央召開全國對口援疆工作會議，每省給20分鐘的匯報時間，其中10分鐘省長口頭匯報，10分鐘援疆匯報片。安徽省對口援助和田地區皮山縣剛剛一年，有什么可拍的呢？電視臺接到任務，感到十分為難。當時還是安徽省委副書記的明方主席說，讓潘小平辛苦一趟吧，就說我說的，拜托她了，時間很緊！一共給了攝制組一周的時間，我和電視臺的弟兄們急慌慌飛過去，卻因為天降沙暴，飛機無法在和田機場降落，盤旋了很久，又飛回了烏魯木齊。硬是在候機大廳里耗了3天，心急如焚，信心幾乎耗盡。后來也不知道省委對片子是否滿意，我此后也再沒見過明方主席。那天下午的聯組會，一共安排了8個人發言，規定每人5分鐘，我排在第5位。都準備得很充分，都照本宣科，都中規中矩。明方主席很耐心地聽，臉上掛著笑，不知是他的耐心鼓舞了我，還是他的微笑鼓舞了我，輪到我的時候，我突然決定不念稿子，說我自己的！接下來，我用后來人們形容為“聳人聽聞”的語言，描述了安徽文學的現狀，我說我們沒有“70后”作家，這決定了未來10年，安徽無人在中國文壇上發聲；我們沒有“80后”作家，這決定了未來20年，安徽將在中國文壇上失語！要不了30年，安徽文學就將徹底從中國文學的版圖上消失了，你還談什么文化大省，文化強省呢？明方主席驚駭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有些緊張，也有些激動，又似乎不太敢相信。但他是鼓勵我的，鼓勵我繼續往下說，我卻戛然而止——我知道，就我說出的這些，已經足夠“聳人聽聞”。

我看了看表，一共用了5.5分鐘——我很滿意。

事后有人問我：你怎么就那么有把握，一定能夠打動明方主席呢？我說我有直覺。

是的，我有很好的直覺，很多情況下，往往是憑直覺判斷一個人可不可處，一些話可不可說。尤其是對官員，他值不值得我信賴，值不值得我尊重，值不值得我反映問題，差不多一見面就知道了。有的官員臉上，有很重的官氣、暮氣、酒色之氣，看上去給人一種渾濁的感覺；但有的就很干凈，清清爽爽，這當然是指神情，是指精神面貌。這樣的官員，做朋友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很有幾個官員朋友，讓我的作家朋友深感不解，他們說和這些官場上的人，你來往什么呢？你不覺得別扭嗎？我說我不覺得，他們在和我來往的時候，很少有人擺官架子，我也從不把他們當官員看待，不唯唯諾諾，點頭哈腰。“與君相見，如臨芷蘭；以君為念，不改朱顏”，我曾把它作為新年問候，發給我的某位官員朋友，因為在閱讀趣味和閱讀書目上，我發現我們太一致了！我很喜歡這句話，“不改朱顏”不就是“不忘初心”嗎？九陌紅塵，紛擾心志，面對越積越厚的生活塵埃，有時難免陷入情緒的低潮。但是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和自己一樣，于夜深人靜時分，在燈下靜靜讀書，心情就會好起來了。那天明方主席在我發言之后，說了很長的一段話，說了他對文學的理解，文學對他的滋養，也表達了自己的愧疚。那一刻，我感動了。很多官員，包括很多作家，對這個世界都沒有愧疚之心了。我說過，俄羅斯的作家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人民，永遠抱有愧疚之心，而中國作家則強調自己也是人，為什么不能和普通人一樣，追求世俗的快樂？但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守夜者，別人睡了，你不能睡，你必須醒著。所以盡管有人對我的這一套說辭表示不屑，我仍然和許春樵一起，聯名向政協十一屆四次會議遞交了一份題為《關于呼喚文學原創大繁榮大發展的提案》，更直接的提法，是“將文學原創納入省財政本級預算”，以重振中國文學版圖的“安徽版塊”。很多人潑我冷水，認為根本不會有結果：“不是年年都提嗎？不是年年都白提了？”“不提白不提，提了也白提，白提也要提！”委員們自我調侃說，并不指望今年能有什么突破。但從明方主席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我的提案不會白提——我有直覺！

那時我還不知道，明方主席已經得了癌癥了。

就是后來，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我也不知道，明方主席已經得了癌癥。他始終微笑著，中氣很足，聲音很洪亮，臉上也不見病容。就是瘦，清減了許多。這期間我一遍遍準備材料，一遍遍催問提案進展，從未有過擔心和動搖。都斷言我仍將白忙一場：潘小平啊潘小平，你也太天真了！但我始終相信明方主席給我的承諾，他說：小平，你放心，這個問題我一定解決！

后來我才知道，明方主席把“文學原創提案”作為自己領銜專題協商督辦的重點提案，而政協十一屆四次會議，委員們一共提交了1036件提案。

得知這一數字，我沉默了很久。

那時我還不知道，明方主席已經是癌癥晚期了。

2016年6月14日下午，“推進文學原創繁榮發展”重點提案辦理專題協商會在安徽省政協禮堂召開，明方主席精神很好，說話中氣十足，就是瘦，又清減了許多。因為這之前，我和春樵隨省政協副主席邵國荷親自率隊的調研小組，深入省內馬鞍山市、銅陵市和浙江省杭州市、嘉興市開展調研考察，對結果已經有了很好的預判，我作為提案人再次發言時，就不再激憤，而是心平氣和。當時還是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虞愛華，提出了幾項頗有“含金量”的舉措，并當場表態，隨后就去省文聯開展專題調研；省財政廳副廳長吳天宏也表示，將從“落實文學原創支持政策、加強文學創作陣地建設、扶持文學原創精品創作”等幾個方面，推進安徽文學原創繁榮發展。明方主席始終微笑著，幾乎不插話，這時突然問我：提案人潘小平，你滿不滿意啊？我說我很滿意，通過這件事，我對權力部門的看法，也改變了！

明方主席很高興，那時我還不知道，明方主席已經是癌癥晚期了。

寫下上面的這些文字，是2017年1月14日的深夜，政協十一屆五次會議報到當天，而明方主席已于2016年9月16日，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在與死神對峙的日子里，他力推“安徽文學原創繁榮發展”提案的協商和落實，其節奏和力度，都在人們的意料之外。很多很多年以前，明方主席是一個文學青年，在寒冷的東北的深夜，他寫下自己對生活的點滴感受，然后小心翼翼地貼上郵票，寄出去，希望能夠在報紙上發表。但他最終卻走上了仕途，成為一名高官。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文學再次將他照亮，讓他被病魔纏繞的容顏，煥發出異樣的光彩。

你的心意正悄然降臨，明方主席，你在那邊，不用牽念。

2017年1月14日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