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你們心目中哪個老師最好?”
“陳老師。”
“哪個老師最兇?”
“陳老師。”
全班學生回答得異口同聲,脫口而出,連思考過程都免了。童聲的語調有些夸張,句號或嘆號都不太合適,或許破折號更能準確表示延長的尾音。期末的教師民主測評,每個學校做法不盡相同,有口答有問卷,由教導處主導或德育處擔綱。目的一致,一則積累管理資料,二則了解教師工作。這一招,在領導層面屬例行公事,老師卻有些恐慌。小學生尚未構筑客觀理性的評價體系,偏頗于直感與個人喜惡,所以“滿意率”之類的統計數字僅作參考,只要不太邪門,領導找談話的幾率很小。況且,負責測評的領導,其導向與測評形式都能影響最終結果。
難道她沒有責罰過學生,被責罰的孩子居然甘心說她的好?學生在私底下,在避開老師的場合,在一個富有經驗的測評者的引導下,表達的意愿還是比較真實的。最好與最兇,是不是代表了學生的敬畏,意味著她的恩威并用?絕大多數時候,小陳接不到“好”班,人數多,外地生多,問題學生多,人高馬大的男老師尚且頭疼,一個身子孱弱的女子勢必更吃力。她也批評學生懲罰學生,但不訓斥不體罰,她說出發點不同,給學生的感受不同,效果也不同。比如,你觀察過學生挨尅后的眼神么,是難過是悔恨,是委屈是仇視,是泰然是漠視,如果忽視這點,把責罰當成最終目的,或帶有出口惡氣的況味,那還不如選擇無視。
老師從六年級回到四年級是很痛苦的,陌生的班級,突然縮小的孩子,師生互相適應都有個過程。有的學校重新洗牌,以抓鬮確定接班老師,貌似公正了,卻多了個學生之間的磨合過程。不重新組班呢,班風、學業、家長等諸多因素三年累積的差異,又給安排帶來麻煩。能者多勞,經驗豐富、態度負責的老師永遠別指望受眷顧,領導連哄帶騙幾句好話,兩手一攤困難一擺,讓你一個跟頭又扎進去三年。棒槌落定,喘口氣,你還得乖乖拿起點名冊,跨入新班。或許你之前就開始做功課,找前任班主任了解點情況,掌握幾個典型人物,讓即將展開的工作少走點彎路。小陳呢,領導剛想著找談話,她說免了,拿她的話“知道躲不過的”,當然也會嘀咕幾句,算出口氣補償吧。
有一輪次,小陳接到一個非常難弄的亂班,原班主任慶幸自己的解脫,轉而以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小陳看著一紙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拒絕了她的好意,她不想將原班主任的固有印象植入記憶,以別人的經驗干擾自己的正常思維。此時對所有孩子都是一張白紙,她決定先觀察一陣子,不動聲色,讓所有的印象建立于孩子的表現。她沒燒一把火,沒大呼小叫訂立清規戒律,沒有給學生一場下馬威式的洗腦。開始幾日,孩子也在觀察她,試探她,不敢輕舉妄動,過幾日,似乎聽說很厲害的老師不過如此,于是終于蠢蠢欲動露出本相。蟄伏一個月,再看這張名單,一個個孩子的臉在眼前鮮活起來,她笑了。這個從底樓升到三樓,屢次端到班主任例會,一直以亂聞名的班級,亂的程度,亂的根源,亂的表現形態,在她心中由感性到理性漸趨明朗。
沒啥絕招,小陳先把自己釘在教室里。脫離監管的早中晚,是班里最亂的時段。她搬個凳子坐在門口,批批作業,做些案頭工作,帶本雜志翻翻,沿著過道轉轉。一看老師在,孩子乖乖做作業,讀課文,看書,難得的交頭接耳也盡量壓低了聲音。小陳說,老師沒事,你們該干啥還干啥。孩子似信非信,膽大些的終于坐不住的呼朋喚友開始課間游戲。老師發話讓他們玩,總是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孩子不會無視老師存在,活動天地、幅度、強度,說話音量、用詞都有所收斂,出格的吵鬧少了。有時候,小陳也饒有興趣加入,與孩子一起玩,這個時候孩子看到的不是鐵板著臉的老師,而是一個大孩子。孩子的學業緊張,過早地承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壓力,得適時給他們一個釋放的出口。做老師的都有體驗,你從鴉雀無聲的教室轉身離開,才脫離孩子視野幾步,教室里頓如一顆炸彈爆炸,你殺個回馬槍腦袋在窗口一探,孩子突然噤聲,手舞足蹈的似被點了穴,尷尬幾秒灰溜溜回到座位,孩子們一臉惶恐坐待發落。小陳也殺過回馬槍,但不惱不慍,孩子從她臉上看不到山雨欲來。六年級有篇命題作文《老師不在的時候》,孩子說,“老師不在的時候,我們干了些什么,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背后乾坤老師是難于見到的,但卻是孩子最真實的一面。
我們往往被某些優秀事跡、經驗介紹所誤導,愛護、關愛一類的動詞賦予了形容詞的色彩,事實上,很多老師的“愛”停留在嘴上、總結在文字里,他們注視學生的眼神缺乏溫情,缺乏暖意,即使有,只對乖巧、聰慧的孩子,吝嗇于其他孩子。小陳看孩子的眼神柔柔的,憤怒時也帶著愛意,不厭惡,不嘲諷。眼神是藏不住真情實感的,別以為孩子小不更事,他們能讀懂老師目光里的愛。這種愛有多重境界,是老師對學生職業性的愛,是對所有孩子母性的愛,還是對于一切生命狀態的尊重與悲憫?小陳說,時常在不經意間忘記了孩子的學生身份,就把他們當作孩子了。她說“愛,需要表達。”隨意間的一瞥,不經過大腦的一句話,偶然時的一個細節總是很真實的表達。有時我調侃她,你那么愛孩子,不見得把孩子抱手里吧?她說真給你說對了。班上女孩身體不好的時候,她就是抱著撫慰,摸額頭揉肚子擦眼淚。有一個類似“上學恐懼癥”的小女生,每天家長送到校門口就嚷肚子疼,“來,陳老師抱。”孩子安分了,久而久之把老師的懷抱當作精神鴉片了。小陳抱了她幾年,直到孩子羞于“肚子疼”。小陳從小對親情缺失有切膚之痛,她的博文中把班主任工作單列一類,“給每個孩子一片晴朗的天空”,這句話,是她一篇文字的題記。
歷年的博文中能找到小陳家訪的記錄,有文字,有照片。照片上的她一臉燦然,與學生母親攀肩站在學生家里。看得出,這幾戶家境都不太好,家長的裝束也土氣。如今,還有多少老師遵循著家訪的初衷?把家長叫到學校替代了老師走鄉串巷,以行政命令為主導的“集體家訪日”演化為走過場式的應付,針對特定對象的家訪變成了告狀的代名詞,極少數人騙吃騙喝的動機又被融融樂樂的表象所掩藏。小陳的家訪,目的是了解孩子的家庭背景,從中發現問題,給家長提建議。孩子的教育是社會、家庭、學校三者的結合,多數人把失敗的主責歸咎與學校。小陳覺得,家庭才是孩子成長最關鍵的因素,百分之百的問題學生,都來自問題家庭。她當班主任,針對學生個體與家庭教育背景間的內在聯系,不是讓家庭配合老師,而是老師配合家庭做工作。所以她把班主任工作的重點放在家長身上,她似一個導演,把教育孩子的主角讓位于家長,培養家長做家長,教會家長如何當合格的家長。
當下,老師與家長間的糾紛不斷,一件小事往往弄得沸沸揚揚。老師們縮手縮腳、束手無策,顧忌、埋怨家長不好伺候。小陳與家長相處融洽,從不見家長找茬。這輪接新班時,好心的前任班主任告訴她,某插班生家長很難纏的,動輒威脅老師。果不其然,言談間,這位家長直言與校領導關系很好,當初就是仗著這個進來的,不順心的話他有“綠色通道”。小陳說,我不管你孩子是怎么進來的,到我班上就是我的學生,我會一視同仁,一言一行接受家長們監督,有建議盡管與我聯系。小陳的話不亢不卑,把家長意欲表達的優越感及其背后的潛臺詞,巧妙轉換到自己的工作態度上。家長覺察到小陳言語中的分量,一時語塞。回到家里,多次詢問孩子陳老師怎么樣?孩子說,好!對每個孩子都好。此后家長都以另一種面目出現在小陳面前。一次玩鬧時,一個男孩被人推到地上摔斷了一顆門牙,孩子已過換牙期。類似的事件多多,由于家長不依不饒,處理棘手、周期長,最終學校與肇事學生家長賠錢了事,有的甚至上法庭。小陳沒驚動領導,一個人處理圓滿,不留后遺癥。事后,兩位學生家長都去感謝她,受傷學生的家長竟想請她吃飯。不要以為其間的處理過程很復雜,她說工作做在平日。首先家長服她聽她的話,其次她根據調查,明確告知受傷學生先去惹事,再次,她以自己的言行,讓家長感到她已經盡力盡職,家長全程沒一句過激的話。有時說起這類糾紛,小陳說不要責怪家長,問題都在老師自己身上,出事難免,家長對老師窮追猛打,不是針對教師這個群體,而是針對某位老師。
你沒見過小陳評選“三好”學生,真的公平公正公開。她攤著所有評選條件,讓學生對照條件,自己申報,最后由學生民主選舉。整個過程老師不拿一分主張,比關起門來老師評選更具公信力。作為一個普通老師,排除所有的干擾,不夾雜絲毫私心雜念,是需要一點勇氣的。脫手放權于孩子,學生信服,家長信服,任何人都無話可說。不要看孩子小,由于老師不公所造成的傷害,會讓他們終身留下陰影。
說話間,期中考試結束了。班隊課前,小陳發幾分鐘呆,策劃一次別出心載的期中總結。忘說了,小陳愛吃零食,包里、抽屜里的小吃琳瑯滿目。她把一大包零食帶到班上,對孩子說,今天老師買了好多好吃的跟你們分享,但有個條件,只有半學期表現好的才有資格享受。她讓學生首先推薦表現突出的10名學生上臺,任其挑選一件愛吃的零食。接著推薦表現較好的若干名上臺挑揀,然后推薦某一方面有進步的……幾個回個下來,還剩兩件零食,再也找不出推薦的學生,就此打住,最終仍有18個學生未吃到零食。她說,你們記著,這是老師用自己的錢買的,期末時我將買更多的“好吃的”,想吃不難,看后半學期表現。我說既為分享,會不會傷害余下的18個孩子?她說,也曾有那么瞬間閃過惻隱之心,但不硬一下心腸,我這節課的價值就歸零了。孩子真在乎一小包零食?它是一個精神符號,與獎狀、積分卡、榮譽墻里的五星有著類似的價值。孩子畢竟是孩子啊。
小陳把班主任工作做得那么有趣,是非功過?不輕言,反正,書里找不到現成答案。
(江蘇省常熟市練塘中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