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龍山,位于丁蜀鎮(zhèn)西北,與之并排地斜臥著蜿蜒的青龍山。據(jù)說這是天上的青龍和黃龍雙雙打斗,戰(zhàn)臥變?yōu)椤|S龍山因盛產(chǎn)珍稀的紫砂原料而名滿天下。當年的礦料采掘,當?shù)胤Q之為“做宕”,有露天開采和坑道鑿巖開采。《陽羨茗壺系》載述:“砠宕,鑿 ,宛掘井兮千尋,攻巖有 ,若淵兮百仞之上。”這便是黃龍山腳下“大水潭”的由來。
——題記
小時候住在黃龍山腳下。
家是山,山是家。我家好大。
頭莊村。炊煙裊裊好溫暖。山腳下的村莊,那是我們的血地啊。父親放棄了單位的三次分房,一方面是黨員干部的思想純正,謙讓住房困難的職工;一方面是蔭著常州祖輩老房子的拆遷物,不想廢棄了祖產(chǎn)。于是奔黃龍山腳下來了,造了個二層樓,搬石砌墻,四面都院,占地四百多平米,這在當時的鎮(zhèn)中心,擁有這樣一座別家獨院,算是比較奢華了。偌大的家園,前臨大水潭,后靠黃龍山。父母是醫(yī)生,忙;沒了大人管束的小孩兒,將山與潭變成遼闊疆場,不亦樂乎。
說是山,長大了看看,其實是一個大土丘,沒有拔地參天的偉岸,也沒有古木森森的雄拔,更沒有云霧繚繞的奇幻。但是,它如鑲嵌在丁蜀鎮(zhèn)的一顆寶石,靜靜的、淡淡的散發(fā)著奇特的光芒。黃龍山無峰、少樹、缺水;灌木與雜草,在亂石叢中競相瘋長。還有不少不知名的鳥兒和昆蟲,在這里匯聚。天氣好的時候,鳥聲清脆,花草芬芳,漫山的陽光,將整個山頭染成一片輝煌的金色,滿山跑的時候,感覺如同長了金色的翅膀,可以飛翔。山上的風是質(zhì)樸的,山徑蜿蜒狹窄,斷斷續(xù)續(xù)。野花野草,灌木古藤,纏枝縵延,疏密有致。蟲兒呢喃,鳥兒清脆,花兒芬芳,雖然山宕子的一面裸露著嶙峋的怪石,然而未被開采的山坡,因為有了蟲兒花兒草兒等,也是格外地鮮活綻放。
每天放學后,我們?nèi)鱿聲椭北忌缴希瑢χ藉醋雍埃粲衅渌艑W來的孩子,就呼應了一起玩兒。滿山野的跑,攀石滾坡抓蝴蝶,摳泥采花挖野菜,從一個山頭爬到另一個山頭,幾乎是毫不費勁的,因為黃龍山每個山頭都不是很大,我們從來不從山間小路下山,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山路,都是斜坡,甚至是斷層截面,我們順著斜坡或不是很高的截面就直接趟下去,并不擔心腿腳受損,山坡表面的沙石會隨著滑動一起卸下去,而且坡面有很多小灌木,可以當做扶手,如同滑滑梯,刺激而又自由快活。唯一倒霉的是,衣服褲子有時會破了,回家免不了一頓挨打。
至暑期,夏日炎炎的午后,正是慵懶著昏昏欲睡的時光,草叢里蟋蟀和蛐蛐變換著節(jié)奏,時長時短。不知在哪棵樹上的蟬兒,不甘寂寞,嘹亮的蟬鳴破空而來,似乎想與蟲兒們的奏樂一爭高低。忽然聽到遠處的山宕子里開山佬的吆喝聲:放炮啦!隨即幾秒鐘的功夫,轟轟的炮聲便響徹山頭,震得房屋的門窗哐哐作響。這樣的炮后有一段寂靜,不免又想昏昏沉沉時,山上一陣由遠而近的“噠噠”聲響起,那是滿載著礦石的拖拉機隊,往下山的斜坡直沖下來,直到遠去,黃龍山又恢復他的寧靜,我們才可以繼續(xù)午睡。漸漸的,山炮成了午睡的號角,聽不到開山佬的吆喝,竟然午睡不了。山炮不響,整個下午都不敢進山宕子玩兒,生怕哪里有個暗雷,突然炸開。
黃龍山的草兒尤其茂盛,郁郁青蔥,或齊腰,或只跟腳面爭高低,草叢中,有蚱蜢、蟈蟈,蟋蟀、蝴蝶,和樂相安。山上的石頭,有的能打出火來;有的像雪片糕,可以一層層剝開。有的石頭剝開來,里面竟清清楚楚地印著一幅畫;黑色的枝,黑色的葉,儼然是一棵枝葉婆娑的小樹。據(jù)說古時本地只做些日常陶器,瓶頭湯罐而已;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瘋僧,大喊:賣富貴土!引得村民跟他走到黃龍山上,瘋僧用手一指,說道:富在此中,可自就之。說完揚長而去。村人掘之,盡是五色繽紛的陶土,有紅的、紫的、綠的、黃的、白的……于是人們開山取土,制起陶來。而當時的紫砂陶業(yè)并沒有現(xiàn)代普及,黃龍山被開采的狀況也遠不如之后。從小生長在這塊寶地的我們,并不知道礦泥有多么貴,只是為它的奇異而吸引。
不知哪一年,有一季突然飛來了整整一個山頭的蝴蝶,成千上萬的蝴蝶在山坡的花草間漫天飛舞。那天的我因為放學早,獨自上山玩兒。成群的蝴蝶并不怕人,簇擁著圍繞著我,忽然見此奇觀,不免恐慌,便跑回家,又不甘心錯過這番奇特景象,便拿了一把扇子又去。接近時,觀蝶大如巴掌,小如銅錢,翩翩起舞,五彩斑斕,蔚為壯觀。 好多蝴蝶還鉤足連須,首尾相銜,串成一串倒掛樹上。忽然想:何不留下幾個做成標本書簽呢?于是將扇子撲閃過去,還真是很容易就撲到了幾個,回來用書本夾好,放在太陽下晾曬。再回去時,蝴蝶已經(jīng)飛走。山與蝶,如同一場約會,散去,帶著甜甜的滿足,恢復了寧靜……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親眼見到的美麗奇觀,我把它稱為“蝴蝶季”。如果不是那些標本,真真以為是一場夢!之后,再也沒有遇到過“蝴蝶季”,也許,那是一場告別,蝴蝶只是來向黃龍山的告別,因為,之后,山卻在變小,每日露天開采的一車車礦石從山上往下運,山宕子也越來越大,宕子里低洼的地方積水,漸漸變成了潭,潭水越來越大。
伴山長大的孩子,開始懂得承擔家事了。父親和山,都是拿我當作男孩子來養(yǎng)的。家里所有的重活,父親都帶著我們一起做。家西面的圍墻緊挨著山坡,大雨季的時候,風化的黏土被沖落,黃石堆砌的矮墻就會塌。等天晴了,父親帶著我們重新堆砌,諾大的黃石塊,女孩子一樣要搬。而黃石脫落的黏土,因為色彩漂亮,我會拿個缸存下,一直到懂事后,跟著大家玩石戲泥,知道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珍稀的,小心珍藏。
父母雙休日工作之余,也都是耗在山里,挖石運土,就山種田,延續(xù)他們年少時農(nóng)耕的記憶和生活習慣。父親帶我們上山開地,黃龍山少土多石,多的是黏土,一下雨土就流失了,根本沒有可播種的條件。父親硬是鋤出一塊地,用篩子篩掉石頭,從山下一擔擔挑土上去,竟是造出了幾壟肥沃的田地。我們后來種的非常可喜,青菜蘿卜,山芋土豆,以及其他什么的很多,吃不掉, 都送鄰居。周圍都知道黃龍山下有一對會種菜的醫(yī)生家。
從小到大,黃龍山給予我們的很多,山就是我的,我就是山的,從來不以為自己會離開這塊山地。我在父親和山的庇護下長大,快樂,頑皮,堅強,不懂什么叫困難,充實的幸福滿足。
直到后來,再也不能隨意進出山宕子了。整個頭莊村被拆遷,半年內(nèi)父親奶奶的相繼離世,諾大的家園被拆,媽媽滄桑地處理著一切事務,無奈地搬遷了。黃龍山大半山頭被開發(fā),余下的政府下令禁止開采,建造了圍墻與世隔離。然而墻內(nèi)卻并不安份,允許開采的,不被允許而偷盜的,超過之前很多倍。而黃龍山那些美麗的傳說:范蠡制陶、異僧賣土,更讓這塊土地蒙上一層層傳奇的色彩。也是,天生唯有黃龍山,蘊藏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紫砂土,真有點佛家普渡眾生的禪意,誰也無法破譯這“上帝賜予的眷顧”。五色土一旦成為傳奇,它就安靜不了,成為更多人眼中的利益,虎視眈眈。
黃龍山被隔離了,再也沒有了過去的鮮活生機。沒了山炮的炸響,風聲雨聲成了它的嗚咽。很多人想看他一眼,繞著圍墻轉(zhuǎn)過山的背面,只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山口,卻只看到一汪巨大的潭水。露天開采痕跡永久的留存著,坑道鑿巖開采的坑口已經(jīng)被封存。曾經(jīng)的礦坑,如今蓄滿了水,超過大水潭面積幾倍 ,四周裸露的礦層覆蓋在茵茵綠草之下。滄海桑田,面目全非,無論你信不信,這水曾是山,是一座和藹可親的土山,我們的黃龍山。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能忘卻那場“蝴蝶季”。有位詩人說過:“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個花魂,回來尋找它自己。”那么空留下的滿山荒草野花是蝴蝶幻化成的魂靈么?倘若有那么一天,連大自然的花魂都沒了,那么,蝴蝶又將在何處找,花兒又將在何處尋?當我以別號“砂蝶”行走于砂藝世界的時候,幻想在尋找舊時美麗綻放的黃龍山。
一座山溫暖一座城,沒有黃龍山,就沒有紫砂壺。黃龍山已成為當?shù)厝藗兩畹囊蕾嚕钦麄€小鎮(zhèn)的氣脈。
常常在夜里,我手拈著這一把土,感受到黃龍山某種幻化,感受到他深遂的溫暖,沐浴著他的蔭蔽與恩澤,回憶伴隨我們一起渡過純真歡樂年華的黃龍山,老家的歡樂溫馨也再次浮現(xiàn)。山一般的父,父一般的山,已經(jīng)分不清是父還是山,似乎已然在他博大的胸懷。我的紫砂,承載著以往歲月的點點滴滴,在寂靜的生命里繼續(xù)成長,銘記住了曾經(jīng)的回望。
當山,柔成了一潭水,那是黃龍山以他博大的胸懷,包容了我們,承載了我們,沿續(xù)了我們,成就了我們。蝶舞翩遷花草間,蟲鳴鳥啼風安靜,綠水黃山相棲息,寧靜淡泊深期許——祈愿黃龍山,永遠安靜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