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書

陳元武

我們的生活

有時候，我懷疑生活的本質，其實就是動物性的過程。吃的過程和死的過程。吃只是為了更好地死，或者說是延緩死亡的節奏，讓死亡變得更加不確切。吃下什么并不重要，人體器官需要不斷的能量供給，它們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是這部龐大而復雜的時間機器的一些零件。它需要的能量來自食物，它們在人體內經過復雜的物理和化學過程，變成了熱量儲備和釋放的最基本物質，糖，是的，糖是我們最終需要的能量物質，當然，還有水和無機鹽，也就是電解質。除此之外，碳水化合物以及多肽等足夠營構我們的細胞等基本構成。細微的分子釋放出化學能，讓我們在心跳和運動中感受到我們還活著，能夠呼吸空氣，感覺陽光和微風。我們還能夠愛與恨，激動與沮喪。食物，就這么簡單，我們付出努力，得到一切，都不如食物來得更為實際和迫切需要。房子、權力、地位或者榮耀，與食物相比，更為虛幻。那些是非必需品，是生活的花邊，是贅生物。肉體僅供我們的思想載體——大腦的存在而存在，像霍金，已經省略了身體其他部位的功能，僅剩下大腦了。但他的生活如此輝煌，他的思維穿越了宇宙的時間和空間，在復雜的抽象中漸漸清晰成各種奇異的定律和原理。他的猜想或者更接近真理的本身。他的生活就是發現，除此之外，肉身已經是一種象征。而我們恰恰相反，是肉體支配著大腦。我們是生活中的低智者和低能者，我們除了自己之外，一無所知。其實，我們對自己也知之甚少。因此，我們困惑，迷茫，在未知的各種生活現象面前不知所措，孤苦無依。感性的生活如此美妙，有豪宅美眷，有鮮花和掌聲，有能夠滿足身體以及身體以外虛榮的物質條件，思想萎縮成一個陳舊的病灶。美或者不美，能不能讓我們激動或者欣喜？刺激成為生活的主要元素，甚至到最后刺激也不成為什么的時候，肉體麻木，對一切刺激都習以為常。肉體已經瀕臨死亡，而精神已經先之而死。精神的死亡是一切死亡的開始，也是一切生活結束的開始。偉大的死亡和渺小的死亡并無本質的區別，像一頭大象和一只螻蟻，它們的死亡只是一樣的結果。所以，貴與賤、富與貧，在死亡面前，并無明顯的區別。而在死亡之前的一切生活，豈不也是徒勞的和頹廢的過程，這是一種無法改變的悲傷的結果。而悲傷只是對活著而言是有意義的，對于死亡，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一張錦帛和一張毛邊紙的燃燒過程雖然有些差異，但是它們都變成一堆灰燼，貧與富，貴與賤，也是這樣。最后萬物歸虛。物質還原出最基本的真相，那就是分子，原子，碳、氫、氧、硫、氮或者其他的元素。我們是無生命的元素的組合體，這種組合只是一個過程，結束了，就一切都分散。佛說，除此之外，還有靈魂，基督也說，靈魂是有區別的。但這種虛無縹緲的說法，更像是一種安慰，對生者的安慰，對生活的一種啟示?？梢宰駨撵`魂的法則，也可以悖逆它們。像一叢野草一樣，從無處生，向無處滅。我們還能夠歌唱什么，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生活？一杯水和一杯咖啡的區別僅僅是喝下之前和喝下那一瞬的區別，一個清澈透明而乏味，平淡無味，另一個略微帶苦澀，有些令人興奮，顏色像是死亡的血液一樣，閃著絲綢的光芒。

在一個生者的眼睛里，能夠感受到他的榮與辱，悲與欣，野心和拘謹，貪婪與恐懼。在死者的眼神里，這一切區別都沒有了，只有對于生命和親人的眷戀，是無限的仁慈和悲傷。死亡的眼睛都一樣，是死一樣的寂靜和沉默，毫無靈光。那就是人的終極狀態。

沒來由的時間在消失

我似乎不太在意時間離開我的速度，如同我在一條船上，感受不到外邊的風浪大小。當時間失去意義的時候，生活就變得如此乏味和無奈。人為了生活而失去時間，或者說是無暇感覺時間之美。當一個人坐在大廳的玻璃窗前，能夠看到什么？一切都是陳舊的，毫無新鮮的內容。像翻一本書一樣，未審其字其詳，感覺一張紙與另一張紙并無區別。區別的只是頁碼和編號。偶爾有插圖讓人感覺出不同來，而翻過背頁去，又失去了這種區別。

時間能夠終極改變我的一切，但是，在短時間內，這種改變還不太明顯。像沙子一樣流逝的時間，悄無聲息，而且緩慢而不動聲色。直到壺漏里的沙子從上邊流盡，到了下邊的壺漏中。沙子的流動形象地突出了時間的流動屬性。一切能夠流動的事物，都是時間的化身。沙子互相碰撞，擁擠，在一個狹小的孔隙里爭先恐后地逃逸。這本身并無明顯的意義，沙子還是沙子，可是，有些變化是不可逆的，像我們的生命，這種流程何其漫長而井然有序，讓我們體驗從生到死的過程，可以縮短為一天，就顯得多么殘酷無情。人體的變化在短時間內發生巨大的變化。像一種菌子，名鬼筆，在夏末秋初的濕草地上鉆出，像幽靈一樣，閃著暗紅色光的菌柄和黑色詭秘的菌帽，它在午后迅速憔悴并凋萎，直到化為一枚干枯的死尸。鬼筆生不知春秋，死忽如彗星之迅疾。它是時間突然撞出的一個閃光，是鋼花，是火焰，是沉寂的大地突然冒出的意外。它是自然的現象，因此，它必然是自然的，生而死。只是太過短暫。

時間對于我，只是陽光的變化，以及植物的一些變化。天空說不清有何區別，陰晴或者雨霧，炎熱的夏季，臺風偶爾訪問了這個城市，將一切安寂都掃蕩得遍體鱗傷，它是生活的清掃者。春天的時候，經常的綿綿陰雨讓時間變得毫無征兆。從天色的明暗可以感知時間的消失，但這種變化總比不過雨絲的熱烈和執著。它一遍遍地敘述某些故事的過往，卻沒有頭緒，也沒有一個核心的觀點。雨絲掛在天幕上，從早到晚，濯得每個人渾身乏力，精神萎靡。植物的變化也因此變得失去吸引力。像桃花，太過匆匆，一兩天不見，就凋零了，紅濕香膩，遍地積紅，顯得十分凌亂和無奈。一把把傘開了，飄著穿過街巷，像神秘的菌子。生命如同摩爾斯電碼一樣，是由一連串不連續或者連續的敲擊產生的。這本身也是時間的存在感，只是變得不那么流暢連貫。缺失產生的空洞感，或者正是時間代碼的終極意義。一些事情總是這么不連貫，它是一些龐大的信息體，像拓撲學里的概念，或者是量子學上的。物理上基本粒子的現象是湮滅，它會出現于任何一個可能的瞬間，然后迸發出劇烈的能量，并迅速湮滅。湮滅是永恒的，出現才是偶然。這或者就是時間代碼的直觀解析。有，無，有，無……最終還是無。不斷重復，卻不是完全的重復，集中、散逸，集中，再散逸。最終是散逸。時間被自己無限稀釋，直到完全虛空。

一朵花出現了，我并不會因此而欣喜，相反，我為它的出現而悲傷。它最終會因為死亡而面目全非，多么美麗的悲劇，多么短暫的美麗。生命如此，如此無能為力，生命又是如此，如此執著和頑強，它總是要出現的，在它消失之前。

在大街上

這條大街通往另一些地方，有社區、街道和廣場，當然還有小巷和房間。如同空氣一樣，人的流動變得雜亂無序，像魚一樣，從這一頭到另一頭，又從另一頭到這一頭。這條名為G街的街道，并不十分特殊。它是這個城市里的一個血管，這里總是顯得有些擁擠，在一天中的某些時段。汽車堵成一條長龍，水泄不通。行人艱難地穿行于汽車的縫隙間。那些樹顯得多么無助，被水泥地囚籠般地拘束著，被無休止的噪音、煙氣和腌臜污穢的各種流水和臭氣包裹著。它只好向空中逃離，努力長得高些再高些。G大街是我日常的蹤跡之一，或者說是必經的路徑。街道上不總是擁擠著人流和汽車，偶爾也有空蕩蕩的時候，那就是春節期間。城市突然間空了，人去了何處？那時候，G大街顯得有些頹廢，因為沒什么車，也沒什么人。G大街不是這樣的，難道這種空曠是幸運的時刻？它是重要的心血管，就應該是擁擠和繁忙的。只有死亡前的血管才會如此空曠和無力，這種失血感十分震撼，也讓人不太適應。紅綠燈顯得多余，斑馬線顯得多余，一條條寬而邊際清晰的白油漆道路標線顯得規矩和秩序顯得多么重要。當時間的主體消失了，剩下的也就成為多余了。G大街也是。

大樓的角邊上是一個咖啡館，邊上還有花卉商店，當然，西餐館也不會離得太遠。有空的時候，一個人去咖啡館里清坐，聽聽音樂，品著一杯花里胡哨的咖啡，感覺生活如此造作。卻又是那么誘人，在內心里極大地滿足了虛榮。除此，還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欲望。音樂是美妙的，窗玻璃隔著一個世界和一條大街。深綠色的臺布又讓咖啡顯得多么陌生。有時候是黑白方格的臺布，而椅墊也是淺色的，那樣的下午真好，如果恰逢陽光射入，人的臉龐沐在陽光里，咖啡杯裊裊地升騰著乳白的水汽。這時候，能夠讓人完全忘記了一切。只是感覺在時間的河流中沉睡了，像一條船一樣，隨波起伏。工作之余的閑暇，可以選擇這樣的方式來消遣，有的人逃往海上，去海浪里垂釣或者蕩舟?；蛘咴谏搅值挠陌道飳ふ乙环N內心的強大的支撐。

G大街顯得斑駁，白天的色彩以及夜晚的燈光。一些老建筑的外墻上歲月的沉漬像水墨畫一樣，渾然無心，卻無處不在。那些上個世紀80年代的老建筑，顯得格外過氣和失色。但它們的紅色磚墻顯得那么簡單和素樸，沒有更多的建筑藝術成分，沒有驚人的創意。它總是不那么輕易地表達什么，彰顯什么。其實，簡單往往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紅色磚墻總是不緊不慢，從容不迫。常春藤爬滿了磚墻，織出一張綠色而神秘的網絡圖。點與面是結合的，只要選對了時間和地點。這跟G大街并無特別重大的聯系，它只是細節。不那么起眼，卻是讓人過目不忘。

有時候，G大街上出現特別驚人的現象，一些小販在驚恐地奔跑，另一些穿著墨藍色制服的人在拼命地追。人聲躁動，似乎有一些事情發生了或者即將發生。

我之所以無聊地重復這些無聊而無序的內容，是因為我對G大街太過熟悉，卻又不甚了了，只能是無序地羅織一些簡單而乏味的現象，試圖用于復原G大街的面貌。但是，素描或者寫真，都不足以構成G大街的全部內容。它還需要另一些因素，比如，時光或者季節。

夜晚的G大街，在光與影的閃動里，無法辨認出哪跟哪。我只能閉上眼睛想象。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情節，那些可能虛構的故事在延續?；蛘?，它將會在明天發生，或者，不會。那條大街鋪著厚厚的瀝青，汽車輪胎摩擦發出低沉的銳響，像被剖開的魚鱗一樣。

檸檬在杯子里

有時候，想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忽略過程的結果卻是那么無趣。檸檬是一種水果，從超市或者水果攤上購回。它有著金色的閃著油性光澤的果皮，和芳香無比的氣味。當然，沒有人愿意直接吃一個檸檬。因為味道太酸，并且苦澀。它不是一個可以直接吃的水果。當然，這誰都知道。切下來后的檸檬，變得詩意盎然。它在杯子里顯得格外美妙，顏色和外觀，搭一只玻璃杯和若干飲料，比如茶水。檸檬樹的樣子普通不過，這似乎也不太重要。它有著一切橘科植物的特征，蕓香科的葉子總是充滿著揮發性濃烈的香氣。它的枝條上也總可能潛伏著尖刺或者長著毛刺的蟲子——綠色的身子上有著一些異樣醒目的斑點，它是未來一種美麗蝴蝶的前身。

檸檬樹開花的時候，香氣覆蓋了周圍的樹木。春天的時候，時常刮些沒來由的大風，然后，劈頭蓋臉地下起大雨，風似乎要卷走一切，那時候，檸檬的花似乎開得特別勤快，一陣風刮落了一些花瓣，地上滿是細碎的白色的花的影子，香氣似乎也刮亂了，一些昆蟲被風嚇走了。只有那種黑栗色的斑點鳳翅蝴蝶固執而可愛地來，固執地產下它的卵實。而細腰蜂顧不上這些了，它飛得不知去向。檸檬樹照例結出青青的果子，很繁密，也顯得格外疲憊。青檸檬與那種蝴蝶的幼蟲比賽著生長。葉子被啃得凌亂殘破，但是，似乎，沒有蟲子對檸檬感興趣。爾后，細腰蜂飛回來了。一切恢復了秩序，檸檬或者蝴蝶，或者細腰蜂。氣溫的上升讓果子迅速膨大，直到長成大果。泛著油光澤的青皮檸檬對于我有著無比的誘惑。剪下一枚，切開，擠出清澄的汁液，玻璃杯里立即泛起檸檬的香氣。這應該是十分陽光的氣味，也是青春的氣息。像我的女兒一樣青春的顏色。

超市里的檸檬長得格外完美，味道略遜于青檸檬果。超市里的檸檬金黃，寧靜，像一個異鄉的女人一樣，渾身成熟而優雅的扮束。朋友C說，檸檬可以加在酒里，或者茶水中。我試過，味道都不是我能夠接受的。但這恰恰破壞了另一種成見或者說是習慣，茶水本來是那么中國化的味道和氣息，這么一加檸檬汁，味道全變了，變得十分奇異陌生。當然，加在酒里也是，那種刺激性完全能夠馴服一個烈性的男人。我曾經想象一個場景：一條種著檸檬的道路，直通往葡萄園或者城堡。一個披著灰色頭篷的瘦高男人，胡子拉碴地出現在這里。他手里拿著一個文書匣，他將要成為這個葡萄園或者城堡的稅務官。他站在一棵比較高大的青檸檬樹底下，心事重重地打量著遠方的一切。這是未來的開始，還是過去即將結束的地方。因為他的忐忑或許就是一種征兆。他是里爾克。一百多年前，他出現在柏林威斯特伐倫的伯克莊園。面對檸檬枝條的尖刺，他本能地縮回了伸出去的手。

主啊，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里爾克：《秋日》）

他是一枚半青的檸檬果，最后，被愛收入了瓶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