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餐廳

王東梅

上

仇婷婷拿到一張傳單，不是有人在路邊派發，而是不知從哪刮起一陣風，傳單不偏不倚，就落在了正要過馬路的仇婷婷手上。

是一家餐廳的宣傳單，餐廳竟然開在附近一座辦公大樓的樓頂。宣傳單上說是無國界料理，仇婷婷對所謂無國界料理沒什么興趣。她覺得所謂無國界就是不道地的代名詞，不夠意大利、不夠希臘、不夠西班牙，這里、那里借一點味道。路邊沒有垃圾桶，她只好把傳單順手放進手袋。

就在她幾乎忘了那張傳單時，她無預警地遭到裁員。公司補足了資遣費，通知她工作到今日為止。解雇信就放在桌上，看完后她尷尬地放回信封，不知該不該和同事說。是只有她收到信，還是還有別人？連直屬主管也沒找她談話，信上說是因為公司轉型。但是比她更不適任的大有人在，為什么是她呢？她應該默默收拾東西離開嗎？

怔忡了半晌，她還是硬著頭皮去問了主任。主任說，那是上面的意思，不是他的決定，然后又說了些希望她很快能找到更有前途的工作、公司失去她是公司的損失一類無意義的話。

她心灰意懶地將抽屜里屬于她的私人物品大半丟入垃圾桶，剩下小部分要帶走的物品放入袋子時，傳單剛好掉了出來。她默默凝視著傳單，心里浮現：就去這里吃飯，算是為這份工作畫下句點吧！以后說不定很少會來到這一區。

那時是五點半，剛好是下班時間，而沒吃午飯的她非常餓。

依照傳單的指示，她在大樓的頂樓平臺看到一間小房子，和大樓的主體結構無關。推門進去后，她發現那不只是無國界料理，還是無菜單餐廳。服務生問她有沒有不吃的食物，她本來想說很多，好比她不愛吃芹菜、高麗菜、香菇、青椒、南瓜，也不愛吃雞鴨鵝。但是經過白天的折騰，已經懶得再說明這些了，便搖了搖頭。

一會兒，服務生端來一碗湯，有清淡的牛肉味，不過湯里看不到牛肉。有切碎的胡蘿卜、芹菜、洋蔥、西紅柿，如果不是有一種米粒大小的不知名豆子，她會以為這是羅宋湯。溫熱的湯滋味不算特別好，但是進入胃里，還是有一種撫慰的作用。

不知道現代人是不是生活太憂郁、有壓力，市面上一大堆東西聲稱“療愈系”，而她覺得最有療愈效果的就是美味的食物。這是她曾經交往過的一個男朋友說的，心情跌到谷底時，索性就不吃不喝，等到餓得受不了，再飽餐一頓，心情也就沒那么低落了。

當時她聽了不以為然，后來他們為了些說不清的原因分手了。之后，她又遇到了另一個男人，她發現男人欺騙她，又氣又恨又委屈之際，她想起了前男友說的挨餓后飽餐的方式，發現確實有點用。但前提是一定要夠餓，如果能堅持挨餓久一些，效果更明顯。

撤下湯碗的同時，服務生在她面前放下了一碟色拉。她嘗了一口，略帶酸味，口感比較清淡。平日吃色拉，她喜歡選擇凱撒色拉，滋味濃郁。眼前這碟蔬菜、西紅柿、起司則是拌入一點橄欖油和醋，倒也爽口。

接著是主菜，看起來有點像意大利千層面，但是服務生說是“慕薩卡”。這個字原是阿拉伯語，經過土耳其廚師的修改，接著希臘廚師又在土耳其廚師的基礎上，繼續發揮創意，于是出現了現在這種焗烤堆棧的形式。

慕薩卡外表焗烤至金黃，仇婷婷用刀子切下一塊，再用叉子放入口中。這道菜是羊肉、櫛瓜、茄子、起司、香料、馬鈴薯，層層堆棧后，加上白醬焗烤，和剛剛吃完的色拉搭配和諧。她想起剛才服務生說，慕薩卡原是阿拉伯語，她惟一知道的和阿拉伯有關的就是阿拉伯數字。這么一個遙遠陌生而又神祕的國度，對于阿拉伯，另一個勉強算是熟悉的就是《天方夜譚》，故事里充滿活力的阿拉丁。

慕薩卡從阿拉伯來到希臘，令人向往的陽光，風景明信片上白墻藍窗的小房子，襯著同樣是藍色的大海、白色的浪花，一個單純美麗的世界。這樣一個看起來單純美麗的世界，卻發展出復雜的神話，神話里復雜的“神”際關系。古老的巴爾干半島居民信仰泛靈論，他們相信任何一種自然現象都擁有和其相對應的靈魂，這些沒有具體形象的靈魂被擬人化，逐漸形成了神話里的眾神。

神話里背叛了自己父親的克羅諾斯，一直活在擔憂自己子女的恐懼中，害怕自己也會有同樣遭遇，因此他吞下妻子瑞亞生下的孩子。多么不可思議的神話情節，仇婷婷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感到多匪夷所思。

后來瑞亞生下宙斯，她在宙斯的搖籃里放進石頭假冒宙斯，讓克羅諾斯吞掉。這情節比克羅諾斯吞下自己的孩子更不可思議，他竟沒發現那是石頭？而神話仍持續往下發展，宙斯長大了，他給克羅諾斯吃了一種草藥，讓他將之前吃下的其他兒女全部吐了出來。

那是一個眾神的時代，人不是惟一，神也不是。

吃完飯，仇婷婷發現桌上沒有賬單。她到柜臺掏出皮夾，抽出信用卡結帳，服務生說不收信用卡。她說：那就現金吧，多少錢？

這里用餐不收錢，而是拿一樣東西交換。

交換？拿什么東西換？她不會是進了黑店吧？仇婷婷擔心地想。

一個月后，我們會將賬單寄給您，告訴您以什么東西買單。

她猶豫了一會，不知道是出于好奇，還是想擺脫眼前的困境，她在本子上寫下了自己的電子郵箱。一邊安慰自己，只是電子郵箱，他們畢竟不能直接來找她啊！

離開餐廳前，她的心里充滿疑問：所有的客人在用餐離去后，都會乖乖依照指示進行交換嗎？如果沒有收到電郵，又或者不理會電郵，那么店主要怎么辦呢？還有，整個晚餐時段，店里都沒有其他客人，這樣的餐廳經營得下去嗎？當然最后一個問題，不是她需要擔心的。

慕薩卡和希臘神話倒是意外給了仇婷婷一個啟示，她一直不喜歡朝九晚五坐辦公桌的生活，她其實可以去考導游執照啊！轉換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她決定立刻開始準備，她有兩個月的資遣費，省著點，也許可以撐到考上執照，重新找下一份工作。

忙著考試，仇婷婷很快忘了餐廳和賬單的事。直到四個月后，她才收到了樓頂餐室寄來的賬單，列出她的用餐要以某品牌的鷹嘴豆罐頭，和兩百CC的愛琴海海水支付。那時她剛應征進一家旅行社帶團，鷹嘴豆罐頭可能可以透過網上的代購網站購買，可是愛琴海海水是怎么回事？她正煩惱著，翌日一進公司，經理就和她說，要她臨時帶一個團去希臘，明天就出發。她心里覺得駭異，難道樓頂餐室的老板有預知能力嗎？

兩周后，仇婷婷帶著愛琴海的海水和鷹嘴豆罐頭去到樓頂餐室，結清了前次用餐的賬單。她預備找個位子坐下，再在這奇妙的餐廳吃頓晚餐。她不但在這得到啟示成為導游，還在這一次的希臘旅行中邂逅了新的戀情。她希望這一次和新男友方枋的交往，能以步上紅毯為結局。

沒想到她剛拉開椅子，服務生就和她說：今天你不需要在這吃飯。

可是，現在并沒有其他客人啊？

是的，但是待會兒會有。他才是今天需要在這吃飯的人。

我只是吃個飯，又不影響他。

但是，今天你不需要。我們只提供需要的人用餐。

仇婷婷想起飛到她手中的傳單，以及一連串的巧合，心里更覺得好奇。

在服務生的堅持之下，仇婷婷只好離開餐室。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沒有離開樓頂，而是悄悄將自己藏起來，觀察是什么人來用餐。大約十分鐘后，來了一位年過半百但是保養得宜的男人，為了能更進一步了解其中玄機，她繼續在暗中等待。等了約莫一個小時，終于等到男人出來，她上前借口問時間，和男人攀談起來。

仇婷婷問：喜歡那家餐廳嗎？

男人很健談，他說：去之前不知道餐廳是不接受點菜的，服務生端來一碗面疙瘩湯，面疙瘩原是非常簡單家常的食物，但是這一碗面疙瘩湯卻豐富到奢侈的地步。奢侈不是指食材價格，而是吃起來的感覺，有一種可以讓心溫暖的感覺。在湯里吃到新鮮蝦仁、干貝和蛤蜊，還有芫荽，我本來不喜歡芫荽，吃時卻覺得香味恰到好處。

最特別的是這家餐廳的買單方式吧！仇婷婷試探地問。

是啊，從未遇到過，所以你去吃過？

仇婷婷點點頭。

你愿意告訴我，他們要你以什么結帳嗎？

如果我告訴你，等你收到賬單時，可以也告訴我嗎？

當然。男人笑了，說：沒想到我們也進行起交換來了。

仇婷婷說了，男人聽到是罐頭和海水，也覺得詫異。走出大樓時，他們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男人的名字是浩瀚，他應允收到電郵就打給仇婷婷。

仇婷婷喜歡自己的新工作，也滿意自己的新戀情，目前的生活狀態是她長大后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兩個月后，她接到浩瀚的電話，他的賬單列出的是送二十盒水彩顏料。但不是送到樓頂餐室，而是送到一所學校。

“二十盒水彩換一碗疙瘩湯，貴了些吧？”仇婷婷說。

“那倒無所謂，問題是學校很遠，交通還不方便，來回要花上一整天。”

“寄去不就行了。”

“賬單上說明了親自送去。”

“你會照做嗎？”仇婷婷問。

“會吧！那天吃疙瘩湯時，我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了的，其實我還記得。那些彷彿微不足道的事，說不定一直影響著我，我想去那所小學看看。”

“等你回來，可以告訴我發生的事嗎？”

“好的。”電話里浩瀚答應了。

幾天后，仇婷婷接到浩瀚的電話。那是一所偏鄉小學，他決定以后每個星期都去一次，擔任美術社團的指導老師。

原來浩瀚的夢想是成為畫家，美術系畢業后，畫賣不出去，于是就到廣告公司上班。如今已經是跨國公司的副總，但是并沒有忘記小時候的夢想。他的家境不算好，中學時為了報考美術系，需要加考美術科，他到美術老師家加強素描。老師不但不收學費，師母還常留他吃飯，好幾次吃的就是面疙瘩湯。材料很簡單，就是豬肉末、高麗菜絲、胡蘿卜絲和蛋花，當時他卻覺得異常美味。考上大學后，每年寒暑假回家，他都去老師家里看老師，聊聊自己的近況。畢業后進入職場，每天忙著加班，漸漸就和老師失去了聯系。

“昨天，我打電話給老師，才知道他今年年初過世了。下個周末，我要去看師母，謝謝她以前做面疙瘩湯給我吃。”浩瀚這樣說。

“你覺不覺得那家樓頂餐廳有一種神祕的力量？”仇婷婷問。

“覺得，似乎在料理中隱藏著人生的指引。”

“什么人會有這樣的能力？”

“這大概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但是至少我們得到了正面的助益。”

對神秘樓頂餐室的好奇，使得仇婷婷沒法克制自己窺探的沖動。不需要出團也沒有約會的日子，她常常不自覺搭乘半小時巴士來到北角，默默地上了頂樓，觀察今天來吃飯的人，等他吃完，伺機搭訕。

幾乎所有吃完飯的人對于未知的付款方式都感到疑惑，但不是所有人都同意等收到賬單后，告訴仇婷婷自己的生活是否有改變。一年后，仇婷婷粗略估算，愿意透露訊息給她的人中，至少有三十個人的生活因為這家餐廳起了變化，不是更成功，但是比較幸福。餐廳的料理彷佛不知不覺提醒著用餐人莫忘初心。

這一天，仇婷婷又來到北角。才到頂樓，她尷尬地看見服務生站在門口，她的偷窺被發現了。

“你來了。”服務生說話的口吻象是正在等她。“我們已經為你準備好晚餐，請進來享用。”

“我是今天吃飯的客人嗎？”仇婷婷有些訝異和不解，但還是尾隨服務生進了餐廳。

一會兒服務生端上來西班牙烘蛋，仇婷婷吃了一口，味道很好。她繼續吃，每一口的味道都不一樣，里面的材料千變萬化。她一邊吃，那三十個人的故事在她腦中紛紛閃現，有如味蕾聯系著腦神經一般。

最后一塊烘蛋才用叉子送進口中，服務生已經端來甜點，是一款奶酪，純白色的奶酪放在湛藍色透明碟子里。她嘗了一口，發現不是奶酪，卻又吃不出是什么。不是杏仁豆腐、不是水果雪酪、不是布丁，味道清澈甜蜜。每吃一口，覺得滋味熟悉，就要想起那是什么味道了，但是印象隨即飄散，下一口又是如此。但是每一次嘗到的滋味聯系起的印象其實不同。

等她吃完，服務生來收碟子時，她問：“這是什么口味？”

“雪花、梅蕊、蓮子、山藥、薏仁、黃豆，大概有十幾種，每一口滋味都不同。”

是啊，和剛才的烘蛋一樣，只是隱藏得更徹底。

“今天我要怎么結帳？你打算多久通知我呢？”

“現在就給你賬單。”

仇婷婷再一次感到詫異。服務生拿來一杯熱茶和賬單，她喝了一口茶，恰到好處的芬芳，然后才看賬單，上面寫著：“每周來樓頂餐室值班一天”。

仇婷婷還沒回過神，服務生拿出排班表，問：“你想選哪一天？”

“如果我有事沒法來呢？”

“這一年你可沒少來。”服務生莞爾一笑：“放心，有事可以調班。”

離開餐廳前，仇婷婷問：“為什么是我？”

服務生只是聳聳肩，彷佛在反問她：為什么不是呢？

仇婷婷開始了樓頂餐室的值班，那不能算打工，因為沒人提過待遇的事，只是她總能吃到稱心的料理。她也才發現，以前只知道吃飽是一回事、美食是一回事，但是再精致鮮美的料理，也不一定能讓吃的人稱心。

她沒告訴男友餐室的事，她覺得會來到樓頂餐室用餐的人是被選擇的，被誰選擇呢？她不知道。可能是一種緣分，所以緣分未至前，說不清。

值了一年班，五十幾個日子，她從沒見過廚師和服務生以外的人。誰是這家餐室的老板呢？當她熟悉工作內容后，服務生也不來了，倒是廚師教了她許多烹飪的技巧，連男友都稱贊她廚藝精進。

有時客人進來，只是吃了一碗面，有時卻是一整套從前菜、湯、主菜、甜點，前前后后八道料理，還有時整日沒人進來。服務生告訴她：“我們只做自己該做的，不是介入別人的人生。”

仇婷婷收斂好奇、按捺疑問，每一次客人收到的賬單總讓她意外，客人的轉變卻又使她安心。好比有一個瀕臨崩潰的單親媽媽，面對丈夫背叛、女兒墮落、父母不諒解，餐室給她的賬單是集滿五十個大小不同的貝殼，送到臺灣南部海邊，供寄居蟹做家。仇婷婷幾乎擔心那面容憔悴的四十歲女人會在海邊想不開。臺灣之行卻意外成為母女關系的轉機，十五歲的女兒因為關心起海洋生態，有了學習的欲望，不再沉迷網游。

又好比一個年過六旬已經從職場退休的男人，被詐騙集團騙走了所有積蓄。他不知道怎么告訴妻子，他們的生活即將陷入困境，來到這里時垂頭喪氣。仇婷婷看見他時，懷疑他不是因為拿到頂樓餐室的傳單所以來到這兒，而是因為這幢建筑有十二層，夠高，又不像附近更高的那些樓，上不去樓頂。

仇婷婷看過一部情節有點荒唐，但也不無發生可能的小說，敘說幾個先后來到樓頂意欲跳樓自殺的人意外結識，他們都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不值得或沒法過下去的。不明白別人遭遇了什么，竟會和自己有一樣的打算，且在同一個晚上執行。于是暫且放下跳樓的計劃，看看別人的人生困境是怎么回事。

仇婷婷主動和男人攀談，果然他無意用餐。仇婷婷借口烤好了魚，客人卻取消訂餐，她一個人吃不完，魚冷了又會腥，請男人和她一起吃。男人拒絕了，但經不住仇婷婷糾纏，且烤魚的香味確實誘人，樓頂的風又愈來愈大，仇婷婷還煮了西紅柿馬鈴薯洋蔥湯。

男人于是坐在桌前吃了一條魚，細嫩的魚肉讓他想起剛結婚時，妻子每天用盡心思變化菜色，為了省些菜錢，常常在天剛亮時去魚貨市場，批發剩下來的魚特別便宜。

妻子買回來或煎或蒸，紅燒、豆瓣、裹面糊油炸，可以好幾天做法不重復。

無論發生什么事，他都不愿意離開妻子，但他也不愿意妻子擔心憂慮。他怎么會像被催了眠一樣，將賬戶里的錢轉了出去呢？等到意識受騙了，去警局報案，警察說發生好幾起了，要抓到人追回錢不是那么容易。怎么辦呢？他整個人都蒙了。

仇婷婷好不容易哄得男人吃了魚、喝了湯，還準備了一個蘋果派，騙他也是今天取消的訂餐，讓他帶回家給妻子。

仇婷婷一邊安慰男人，心里一邊苦苦思索怎么幫他。

這時候服務生卻拿來了賬單。樓頂餐室的賬單通常都好些日子后才會出現，仇婷婷正想說是她請男人吃飯，還沒攔下賬單，卻發現服務生手上的哪里是賬單，是一份工作合約，擔任大樓管理員。男人皺著的眉頭舒展了，眼前的難關暫且可以度過了。

幾個月后，男人帶著妻子來吃飯。他告訴仇婷婷雖然錢還沒拿回來，但是詐騙集團破獲了。原來那幫電信詐騙集團的基地就在他擔任管理員的大樓里，他發現情況有異，細細觀察后報警，檢察官已經申請扣押犯案人的財產。

“這一切都要謝謝你。”

“謝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沒做。”

“那天我原本……”男人說不下去。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許瞞著我。”男人的妻子握著他的手。

中

剛進入冬天，南方依然溫暖，公園里秋海棠、木槿開得燦爛。方枋說晚上來仇婷婷住處吃飯，仇婷婷拎著市場買來的材料經過濱海公園回家。她做了方枋喜歡的海鮮燉飯，新鮮的墨魚、蛤蜊、淡菜和蝦，滿是海洋的滋味，卻又融合了陸地上的橄欖、蘑菇和西紅柿。

方枋吃完，放下叉子，一點都不浪漫地從口袋掏出一個盒子，姿態就像平日掏出手機，在仇婷婷面前打開，是一枚戒指。他的語氣尋常但是篤定：“我們結婚吧！我下個月調職新加坡，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

仇婷婷答應了，她知道自己日后回憶起這一幕，不會因為平淡到連鮮花都沒有而遺憾，反而慶幸遇到一個務實的男人。

翌日，仇婷婷來到樓頂餐室。那不是她的值班日，服務生看見她說：“蛋糕剛烤好，正在等你。”

是一個芒果蛋糕，艷黃芳香甜美。

“我以后不能來了。”仇婷婷說。

“我們知道，所以烤了這個蛋糕為你送別。”服務生說：“新加坡的樓頂餐室已經準備好了，只等你去就能開張。這一年你已經完成培訓。”

仇婷婷驚訝地說：“你們知道我要去新加坡？我不知道餐室怎么做。”

“你能夠應付的，一切都有安排。”

下

靠近赤道的海域，過不完的夏季，仇婷婷偏好酸辣滋味的料理，亮麗的餐具：芒果黃的碟子、寶石藍的湯碗、櫻桃紅的杯子、薄荷綠的甜點盤、茄子紫的色拉缽。她主持起樓頂餐室，燦燦陽光下，窗臺上鮮艷的草花輪番綻放。

她想起第一次來到樓頂餐室吃到的料理，慕薩卡原是阿拉伯語。關于阿拉伯，她勉強算是熟悉的就是阿拉伯數字和神燈，如今想來那些仿如隱喻般的暗示，包括希臘神話里眾神的情感世界與心理變化，其實是她自己拼湊的。

希臘神話里眾神中只有戴奧尼索斯的母親施美樂是凡人，遭宙斯善妒的妻子施計害死。戴奧尼索斯長大以后，四處流浪教人種葡萄。有一天遇到海盜，將他抓上船，結果不但船沒法行駛，船帆上還長出葡萄藤蔓。海盜們發現不對勁，此時戴奧尼索斯變成一頭獅子，海盜們害怕，紛紛跳下海，跳下海的海盜就變成魚。

如今仇婷婷所在的新加坡的獅身魚尾像，正好是獅子和魚的組合。但難道因此就表示，仇婷婷的未來在當時已經得到諭示嗎？人們不知不覺在生活中對照能找尋到的各種跡象，以為是某種征兆，但其實更可能只是巧合。

她終于明白人生中有些啟示不是別人給你的，而是自己──留在過去的自己，和等在未來的自己。

新加坡的陽光一日連著一日，在她的窗外跳躍。今天她要做水果塔，濃濃的雞蛋奶油香瀰漫在廚房，還有色澤漂亮的覆盆子已經洗干凈放在碗里。

是誰？今天誰會吃到覆盆子塔？然后又會發生哪些事？正在做水果塔的仇婷婷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