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旭
1
時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在南陽的街頭再一次見到月季花的時候,那種喜悅的心情,猶如闊別已久的兒時舊友再次重逢。雖然早已聽說,南陽市區主要干道都栽種了月季花,但是真正見到時,仍然免不了內心的一陣激動。一朵朵,一簇簇,或嬌艷欲滴,或含苞待放,或隨蜂蝶起舞,艷麗而溫柔,醉人且隨和,即使多日不見,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你。
說月季是我的舊時老友一點也不假,在我還是一個頑童的時候,我家就有一株月季,那株月季是從我們的老院兒里移過來的。我兩歲半以前,父母是和爺爺奶奶在一個院子里住的,后來分家了才另立門戶,月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一起“隨遷”過來的。聽父母說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在我們來蓋房子之前是生產隊的一個大水坑,有三米來深,但水很淺,據說還種過蓮藕、稻谷,分了隊之后就一直荒廢了,是父親和爺爺花費了整整一個冬天,套著騾駒駕著膠輪大馬車,用尖鍬從河灘里一鍬一鍬起土,再一車一車拉回來墊起來的,現在院墻外邊還能看到坑岸兒。
在我的腦海深處,最早的記憶依舊停留在這樣的畫面中:三間紅磚平房,木黃色的堂屋門,兩根木桿釘的梯子,幾塊木板釘的大門,包谷桿、棉花桿跺起來的院墻,挨著平房東山墻搭了一間矮矮的還沒有門的瓦房灶伙。瓦房在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下顯得格外的黑,遠遠望去,頗似一位衣著襤褸相貌清瘦的青年人攙著一位佝僂著腰拄著棍兒的黝黑老頭兒。這就是我最早的家,處處都流露著一副苦哈哈的窮相。
我時常感慨,我能很幸運地生在一個一落地就能吃白饃的時代。小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的絕對艱苦歲月早已過去了,可是自立門戶的日子依然過得很艱辛,所有的生計父母都要精打細算,雖是家中獨子也不例外,也得被他們“精打細算”進來。那時的我很饞肉,有一次撿回來一只別的大孩子用彈弓打下來不要的麻雀,就獨自蹲在地上,胡亂把毛一拔,非要嚷嚷著我母親做給我吃,母親實在不忍心回絕我眼巴巴的渴望,就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吧。夜里聽到一陣雞的哀鳴,第二天就吃到了香噴噴的肉。我已經忘了我當時的吃相,但是我清楚地記得,當天晚上數雞時少了一只,那可是一只即將下蛋的母雞啊。
惟一能給苦澀的日子帶來一絲點綴的就是那株“隨遷”的月季。我也不知道它長了多少年,從我記事起它就有一人那么高,埋在土下的主根上發出來三四根壯實的枝干,每一枝青灰色中略帶紫紅色的桿上都長著碩大的刺,越靠近根部,表皮的顏色越發灰。每年夏秋之時,在翠綠色橢圓形的葉片掩映中,一個個花苞探出頭來,起初有拇指大小,沒過幾日就如核桃般大,那時候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花開了沒有。月季花好看,好就好在花開時節一開一大片,這兩朵那三多,你追我趕,轉著圈地開,有紅的、粉的、黃的,紅若朱砂,粉如少女的臉頰,黃如錦緞,離遠一看,宛若身著綠裙頭戴花冠的婷婷美女。
鮮花盛開蜂蝶自來,蝴蝶和蜜蜂如同接到赴宴請柬似的,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登門造訪,嗡嗡嚶嚶,上下翻飛,熱鬧非凡,頓時整個貧乏的破柴陋院充滿活力顯得格外富有生機。一花開而滿院香,循著醉人的氣味,左鄰右舍紛紛端著飯碗駐足觀看。整天與土地打交道的人們,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優美的句式,沒有虛偽的情感,幾個簡單而實在的贊美之詞就足以表達他們的內心喜悅。也許是河灘土肥沃,但我更愿意相信是月季花通了人性,看大家這么喜愛就卯足了勁,一茬一茬常開常妍,為辛勤勞作的人們送去一絲清新的撫慰,為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一抹靚麗的色彩。
我有時在想,花香是不是真的能凈化人的心靈。“采菊東籬下,悠然現南山”,若無東籬旁那一片爛漫的秋日黃花,陶淵明還能在如此貧陋的草廬下悠然自得地望著南山嗎?
2
每年夏秋時節,正是月季花開得最絢爛的時候。緩步行走在南陽的街頭,你會被一種誘人的香氣熏染,輕輕的,淡淡的,似遠似近,朦朦朧朧,在自覺不自覺中,你會忍不住猛吸一口氣,聳著肩膀,瞇著眼睛,任花香在整個胸腔內肆意游走,沉下心來,放空自己,擱下一切凡俗雜念,靜靜享受那沁人的味道在身體內的流連往復,口鼻,喉嚨,心肺,都被這味道充滿,再睜開眼睛,輕啟唇齒慢慢呼出,一吐一納之間是那么的令人心曠神怡,這氣味仿佛具有去濁納新的功效,整個人好似從里到外換了一般。月季花香隨風而散,這種香不同于香水的濃郁強烈,像一滴香墨落入一池清水中,一縷縷墨絲慢慢向四周洇開,伸手一抓就能把香味留在指間。
行走在這樣的路上,不僅是情緒,就連身體連腳步也會因香味而漸漸迷醉與之融為一體,半分暈乎半分清醒,恍惚之間,是否,路比腳長?
沿著六月初的白河北岸逆流而上,一路向東走去,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開闊起來,褪去城市特有的的勢利和浮華,就連河面也因沒有游船而顯得輕松愜意。
遠處,一只白鸛緊貼著水面悠閑地扇著翅膀,慢慢地消失在河面上的薄霧中。一群不知名的剛出殼小鴨子似的水鳥,時不時從水里機警地探出頭來,游弋一陣,倏爾又鉆入水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圈的波紋,待水面撫平,它們早已不見影蹤,好像從來不曾來過這里。平坦的河岸上纖細的柳枝隨風飄舞,枝條和葉片之間相互摩擦“沙沙”作響,樹下的石凳上,面河而坐著一對熱戀的青年男女,調皮的鳥兒也忍不住飛過來聽聽它們和他們的竊竊私語。
臨近白河濕地公園,河道拐彎處的一片楊樹林最先映入眼簾,它們粗壯的枝干猶如孔武有力的臂膀,熱情擁抱藍天、白云、陽光,默默忍受霜雪、雷電、風雨,盡其所能呵護著它身后不遠處的那片嬌嫩而又繁茂的月季花園。這里的月季有樹狀的,有扦插的,各自排列著不同的造型。樹狀月季花形花色較多,一株上可以嫁接多個花色的品種,紅的、粉的、黃的、白的,不同的品種之間像是有一種天然的默契,開的時候一股腦兒地都開了,在綠中帶紫的葉子映襯下,顯得格外艷麗。扦插的月季看上去就嬌小得多了,紫紅色的葉片,細而尖的刺,一株上頂著兩三朵花,顏色也是基本一致,或紅或粉,嬌滴滴的,煞是可愛。
再往東走,李寧體育園的特色品種月季開得正艷,這里與其說是月季園,倒不如稱它為月季地更貼切一些,它們跟莊稼似的一畦一畦整齊排列,等待著游人“檢閱”。這里的月季品種多樣,顏色各異,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除了常見的紅、粉、黃三色,還有紫色、粉白色、橙色,花朵大小也不一樣,大的有拳頭般大小,小的如同核桃,嬌嫩的花瓣層層疊疊形態各異,這樣的“花裙”任世上水平再高超的裁縫也無法裁出。在花間小路上行走,到處都彌漫著花香,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化入這樣的氣氛,暫時忘卻時間的流逝,拋卻世間的紛擾,慢慢享受時光的靜美。
今年春天,單位院內也栽種了月季,這是我自上次老家蓋房子,把月季起走送人以來頭一次栽月季。手中捧著沉甸甸的樹狀月季花株,仿佛種下的不是花,而是自己的孩子。挖樹坑、扶直、填土、澆水,忙了一晌才種完,剩下的就是靜靜地等待。
靜待燕飛蟬鳴,靜待月季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