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憶艾青

近日翻檢舊稿，一首寫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小詩《香山紅葉——贈艾青》躍入眼簾，不由回憶起關系此詩的一些往事，生出無限感慨。我清晰地記得，這首短詩的寫作，源自與老詩人艾青的一次長夜傾談，而詩成后的刊發，也經歷一番曲折。

1979年11月15日下午，人民日報文藝部的徐剛打給我一個電話，說是哈爾濱來的二位詩友想去拜訪艾青，囑我陪他們去，晚一點兒他也會過去。

我工作的冶金工業部機關在東四，離艾青居住的史家胡同很近。在食堂晚飯后，我就慢慢地散步過去，在胡同口等著了《北方文學》的苗欣，他告訴我，滿銳臨時有事不能來了，我們二人就向胡同里走去。艾青住在27號，一個大雜院里的小四合院。從大門口進去，要經過一段狹長的窄道，晚上黑咕隆咚的，大宅院年久失修，路也高低不平。好在我來過多次，還算熟悉路況，拉著苗兄的手帶著他走了進去。

艾青和妻子高瑛都在，我介紹了一下，到書房坐下后，我笑問艾青，上周三晚上我來，見徐遲也在，我因部機關晚上有一場內部電影，所以小坐一會就走，為什么你送我到大宅門外胡同里？我感覺怪怪的。高大姐笑道：艾青這是借著送你，想把他也送走呢。艾青說，徐遲來是為57年反右時他批判我的事致歉并作解釋。唉！已經20多年了，又經歷了一場大劫，大家能活下來再見面，多不容易呵！我對他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用再提。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我都被他說煩了。正好你來，我就借著送你，想把他也送走。不想把你直送到大門外，我回來他又跟著進來，又坐了一個多鐘頭才走，這個人真是……說著笑了起來。從這平常的話里，我又一次感受到詩人的寬容與厚道。

高瑛早年在哈爾濱工作，老家來人，心里高興，與苗兄親切地拉起了家常。艾青也問起了北方文壇的一些人和事，談得很熱乎。艾青告訴我們：他被打成右派后，王震將軍讓他去了北大荒，當時對他說：“艾青，你這個人真讓我又愛又恨，怎么搞的，會陷進這個泥坑里去？我知道你是不會反對社會主義的，你是擁護毛主席的。在延安時，主席不是還接你到他的窯洞中去，長談文藝問題嗎？主席過去對你的印象一直不差呢。”

說到這里時，徐剛過來了，說你們在講什么呵？好像談得很熱烈，我說艾青正談與毛主席在延安時的往事呢。艾青又講了起來：那是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期間，一天接到毛主席派人送來的信，說關于座談會的一些問題想和他聊聊，“因延河水大，特派白馬來接”。于是他就去了主席住的窯洞。毛主席讓他坐下后就開始了談話。艾青拿出一個記事本，準備作些記錄。因為窯洞地面不平，桌子腳也放不平。艾青想到院子里找一塊小土疙來墊平，剛站起身，毛主席已先起身到院子里撿了一小土塊，進來墊平了桌腿。這件事讓艾青非常感動，也讓我們聽了非常感動，一個細節展示了一代偉人的人格魅力。艾青回憶說，那次談了一下午，沒有人來打擾，關于談話內容，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都已講了，就是你們后來看到的那些。只是主席對我說：你是地主出身，但寫出了《大堰河，我的褓姆》這樣的詩，說明你的立場已站到了勞動人民這邊，這樣就好。以后有啥想法，聽到啥反映，可來與我談談。

我們從艾青的回憶中，感受到領袖與詩人的談話，就像是朋友間聊天。當然，領袖本人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沒有想到，1957年反右時，周揚給中央寫了一個關于批判我的報告，毛主席閱后批示，‘對艾青的批判還不夠嚴厲。主席大概恨我的不爭氣吧！”艾青苦笑道，我們都默然無語，一時氣氛有些沉悶。“幸好王震將軍還關心我，勸我離開這個吵吵鬧鬧、叫人不得安寧的環境，到一種新的生活中去。”艾青笑道。我知道王震當時是農墾部長，負責全國農墾工作，他把艾青帶到了北大荒，到了一個雖然荒涼卻是生機勃勃的森林和草原的大自然懷抱中。艾青在一個林場當了一名副場長，和工人一起伐木，一起制訂林場發展規劃。高瑛說，艾青還為這個剛剛建立的林場捐獻了五千元錢。這我知道，艾青并不太看重金錢，從進城后一直沒有拿過國家一分錢工資，只靠稿費過日子，直到1963年，那時他已離開北大荒，王震讓他去了新疆，稿費所剩無幾，他才開始領取工資。這和現在有些人“一切向錢看”，境界何殊天地。艾青告訴我們，“文革”中，他被打發去掃廁所，西北地區的廁所，是一圈“干打壘”（土墻）圍起，里面有幾排小土坑。新疆冬天氣候酷寒，尿屎和泥土凍結嚴實，要大力敲打鏟鑿才能清掃，累得他一天下來，人像癱倒了。艾青苦笑著回憶起當年的艱難，但總算挺過來了。他說要不是王震的關心愛護，如果一直待在北京，這條老命能否保住都難說呢。

高瑛插嘴說：前幾天夫婦倆去將軍家，王震和萬里、余秋里、姚依林等幾人在喝酒，見艾青來了，王震大聲喊他快過去喝一杯。艾青說王老你知道我是不會喝酒的呀。王老說，不管，今天這杯酒你一定要喝。王震夫人悄悄對艾青說，今天是王老生日，你喝一口吧。艾青聞言，拿起酒杯，一仰首全喝了下去，辣得連連咳了起來，大家都哈哈大笑。席間萬里問艾青有沒有去看過首都機場那幅潑水節圖畫？艾青回說沒有，王震將軍說，畫的聽說都是光屁股女人，乖乖！艾青，你敢不敢看？艾青笑道，我早年留學法國，學的是繪畫，光著的女模特就站在我們眼前，有什么不敢看的。眾人都大笑，王震說還是艾青歷害，我們幾個老頭子都不敢去看呢。聽著高瑛大姐繪形繪聲的敘述，我們都笑得很開心。

談到繪畫，不知怎么談到了魯迅先生。艾青對先生是十分敬重的，當年他從法國回到上海后，參加了“左翼美術家聯盟”，他寫的詩文，只投稿給魯迅發表作品的報紙和刊物。艾青說他和魯迅只見過一次面，那是先生去看了他們幾個年青人的一次畫展，先生還捐了5元錢，因為魯迅知道他們辦畫展要付租場地費的，而這幾個人當時經濟都很困難。艾青說，他收到錢后給了先生一張收據，魯迅悄悄地一揉就扔掉了。這就是艾青見先生唯一的一次。1932年7月，艾青就被國民黨抓進了監牢，一直關到1935年10月。《大堰河，我的褓姆》就是他在三年多的囚禁中寫下的。這是艾青早期詩作中最響亮、也最有影響的一支歌。

那個晚上我們談了很久，談往事，談詩歌，談繪畫，談魯迅，談聶魯達，談得很熱烈，從黃昏直談到半夜。那個晚上也特別寧靜，竟然沒有人來打擾。艾青那晚的精神似乎特別好，顯得有些興奮，話也講得最多。我知道艾青凌晨三四點鐘還要寫作，趕緊告辭。走出門，大雜院和小雜院都已入睡，寧靜的深秋之夜，北京城是多么安詳呵。

第二天是周日，電影家協會的戴皓伯伯來電要我去他家，陪廣州來的女畫家鄔梅去香山寫生。到了香山，女畫家自去寫生，我坐在一塊青石上，望著滿山經霜紅葉出神。想起昨夜艾青家的一夕長談，不禁感慨不已。我想這經霜而不凋的紅葉，不正是艾青形象的寫照嗎？智利詩人聶魯達說，艾青是一個迷人的人。確實，艾青有許多迷人的地方，但最迷人的是他的坦率和真實，不掩飾、不做作，不喜歡別人說他好話，也輕易不說別人好話。文如其人，他的人和他的詩是一致的。有感而發，我想寫一首詩送給他，就以紅葉為題吧。那天也奇了，真所謂“詩思泉涌”，很快，一首16行短詩《香山紅葉——贈艾青》就寫出來了，而且，自己看了還覺得滿意。

鄔梅走過來問我寫什么呢？我把詩稿給她，她認真讀后說道：戴伯伯說你是個詩人，還真寫得不錯。這首詩就送給我吧，我回去后送你一張畫，算是留個紀念吧。我說不行，這詩是送給艾青的，我另外再寫一首送你。她說好，仍要寫香山的。我答應了，后來寫了一首《香山秋興》，發表在《長江》叢刊。不過鄔梅回廣州后去了加拿大定居，之后我與她再無聯系。想到她臨別時的依依不舍，人生真是充滿了變數呵！

過了幾天，云南的周良沛來了北京，約我在虎坊橋的豐澤園一起吃飯，在座的還有《詩刊社》的作品組長康志強大姐。席間良沛兄問我最近寫些什么？我就把《香山紅葉》詩稿寫了出來給他看。他看了后說寫得不錯，康大姐也看了說真不錯，問我給了那個刊物，聽我說還沒有給人，便說給我們詩刊用吧，我答應了。不料過了幾天，她就把詩稿退給了我，附信說：“詩稿已經編輯部傳閱，大家都說好，但送審未通過，領導說放一放再說。為免誤你，我想還是將稿子寄回給你為好。”

一周后，《人民文學》的楊兆祥來了一個電話，問我有什么新作？我說寫了一首《香山紅葉》，吃了詩刊退稿，再給你合適嗎？他說聽韓作榮說過此事，給我看看吧。我就把此詩寄給了他，緊接著我就出差去了鄭州西安，回到北京已近年末了。打了個電話問楊兆祥詩稿處理事。老楊接到我的電話很高興地說：你回來了，怎么去了那么多天？我打過電話給你，辦公室說你去外省出差了。《香山紅葉》寫得很好，我拿去給艾青看過，老艾看后連聲說我很喜歡、很喜歡。還稱贊你這首詩寫得很好，說你很會寫詩呢。

聽了老楊的話，我有些不高興，本來我想詩發表后再給艾青看，不想他卻先給人家看了。于是我問他，詩發不發？老楊有些遲疑地告訴我“終審未通過”。接著又說道：“金谷你放心，這首詩我另外找家刊物，一定幫你發表出來。”我忙說那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設法吧。

春節后，《詩刊》在勞動人民文化宮搞一個詩歌朗誦會。我到后不一會，艾青夫婦也來了。高瑛看到了我，遠遠就招手讓我過去，悄悄地對我說，你那首詩我們都看過了，真不錯，艾青說他很喜歡這首詩，還當著別人破例稱贊了你呢！艾青對我笑著點了點頭，說你怎么好久不過來了，囑我有空去家里坐坐。因為過來與他打招呼的人多，我就悄悄走開了，心里很慚愧，又感到十分溫暖。

之后不久，我去康志強家玩，她還為不能發這首詩道歉，我說沒事，人民文學送審也未通過。康大姐愛人嚴文井問是怎么一回事，我簡單說了一下。文井先生是文藝界老領導，他笑著對我說：刊物負責人可能心有余悸，小金，你要體諒領導的苦衷呵。

到了4月，機動司領導派我與備件處長去華東辦事處參加一個會議，正好徐剛也來了上海，一有時間就與他及正在復旦和華師大讀書的征泰、麗宏等碰頭。有一天，肖崗、寧宇和冰夫、宮璽等幾位詩友請徐剛和我在國際飯店聚一聚，席間冰夫提議各人讀一首自己的近作，大家都贊成，說是詩友相聚，就是要吟詩論詩，這才有趣。我就念了《香山紅葉》，大家品評了一番，都說好，肖崗當時就把詩稿要了去。我對他說《詩刊》和《人民文學》的退稿，你會用嗎？眾人問怎么回事，我把經過簡單說了，肖崗說不管，他在《上海文學》編詩，作得了主。

《香山紅葉》最終在《上海文學》8月號刊登了，不過卻刪去了“贈艾青”的副標題和最后一小節4行詩。看到刊物后我很不高興，覺得愧對艾青，為此事還與肖崗“吵了一架”，我責怪他作如此大的刪改竟然不和我通氣，否則我寧愿不發。

事情已過去三十多年了，艾青逝世也已有二十年了。回首往事，心中感慨不已，寫下這些文字，是因為我對艾青懷有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