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惟
那是一個尋常的暮春時節的清晨,我如往常一樣,推開窗澆著陽臺開得正是繁盛的花兒。“灰灰菜!清涼敗火啦!灰灰菜呦!”樓下的一聲吆喝讓我的動作驀然定格,“灰灰菜,灰灰菜”我在心中默念著,一個多么遙遠而又熟悉的名字,把我的思緒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我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在春日的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以前,我會跟在祖母的身后,走上一段鄉間小路,來到我家的菜地。大人們或翻地、或除草,各自忙碌著,我挽起褲腿兒,在地里瘋跑著。太陽還沒出來,蔬菜的葉子上,青草的葉子上,都凝了一顆一顆的露珠,那在一個剛剛開始認識世界的小女孩兒的眼里,是多么美的存在啊!我輕輕地摘下兩片葉子,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露珠融為大大的一顆,欣喜地想拿給祖母看,卻一不小心滑落到土里,再也找不到,小小的心靈里便生出了沮喪。“村莊兒女各當家”,稍大一些,我便有了一個自己的小籃子,大人勞作時,我會被吩咐去摘灰灰菜的葉子。祖母說,只要最嫩的。我輕輕地用指甲掐斷葉柄,汁液便滲到手指上,涼涼的,帶著澀澀的青草香。太陽出來了,大人們結束了晨起的勞作,準備回家吃早飯了,我也已經趟濕了褲腿兒,摘了滿滿一籃子的葉子。
回到家,祖父打了井水,把灰灰菜洗干凈,晾在篦子上。祖母拿來幾瓣兒大蒜,用刀啪啪拍幾下,剝了皮兒,加點鹽,放到蒜臼里,用力地搗起來。我搬個小凳子坐在一邊兒,出神地看著,突然覺得這場景像極了什么,便念到“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祖母停下手抬頭看我,“你說啥,丫頭?”“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我重復道。祖母蹙起了眉毛,對一邊的祖父說:“老二家的丫頭咋老發癔癥?是不是嚇住了,要不天黑讓她太奶給叫叫。”祖父邊把灰灰菜往盆里放邊說,“凈瞎說,我看這丫頭是個讀書的料兒!”祖母不再言語,把搗好的蒜汁倒進盆里,拿一根筷子,在香油瓶里面蘸了蘸,滴了幾滴到盆里,一盤灰灰菜便做好了。我盛了碗粥,夾幾片葉子到碗里,爽口又澀澀的味道始終是讓一個小女孩能夠下咽卻無法喜歡的。
年幼的我,最喜歡的就是和小伙伴躺在樓板上看云。那時的天空很藍,漂浮著大朵大朵的云彩,精靈般的鳥兒劃過天際,風,是柔軟的,帶著青草氤氳的氣息,愛撫般地劃過金色的麥田,帶來花兒的輕語。在那個秋天的午后,我們確信我們看到有仙女飛過,我們追啊,追啊,從童年追到少年……
每年夏天,番茄過季之后,父母就會在地里種上一畦一畦的上海青。這是一種生長周期很短的青菜,半個月就會成熟。每個夏日的午后,我都會和父母去地里捆青菜。我坐在兒時的小板凳上,用竹竿綁了雨傘撐在頭上,權且遮陰。抽出幾根稻草,嫻熟地捻成一縷繩子,放到面前,然后從松軟的泥土里拔出青菜,輕輕地磕掉上面的土,放到繩子上,夠一捆兒了,就把繩子收緊,打成一個活結,放到一邊用草蓋著。驕陽炙烤著大地,能清楚地聞到泥土蒸騰的溫熱氣息,不時有螞蚱從我光著的腳丫上飛過,我便會稍稍分神目光循它而去。日影西斜,我撥開旁邊的草堆,把上海青一捆兒一捆兒拿出來,抱到井池邊,有人家在澆地,井池里的水嘩嘩流淌,于是我彎了腰,一捆兒一捆兒地洗干凈。邊洗邊數,有一百多捆兒,能賣30多快錢,母親很知足,說這樣下來,一個月能有一千多塊錢了。暑假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勞作中度過,沒有喜悅,因為習慣,亦不覺勞累,唯有身邊的收音機偶爾奏出青春的旋律,那顆懵懂的少女心才如倏爾被清風拂過。
那時的夏天,在我的記憶中就是一抹生機盎然的濃郁的綠,深綠的菜田,深綠的草叢,深綠的溝壑……為了追尋那抹記憶中的綠,曾經用了整個夏天尋覓一條深綠的裙子,終于在那個夏天要過去的時候,我找到了她——吊帶,印花棉,雅白草綠,帶子是那種綠,只有那種盛夏時節長得很茂盛的草才有的綠油油的綠。穿著她,看書時,靜坐時,發呆時……仿若穿著記憶。
城市在發展,文明在進步。往日的青磚綠瓦已變成了高樓大廈,星空下的菜園也已化作閃爍霓虹。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我開始懷念曾經視若無睹的土地,開始懷念小院里的槐花雨,開始懷念灰灰菜澀澀的味道……往日的一切,如小院里潮濕而清甜的空氣,無處不在卻無跡可尋……
如今的我,已然洗盡塵埃,穿梭于城市間,然而,內心卻永遠不是一朵長在城市的玫瑰,而是那一株長在田間的草,顧自生長飲水飲月在那荒野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