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松花湖

劉國林

發源于長白山天池的松花江，從山頂向下蜿蜒迂回，低吟淺唱，一路穿撫松、過樺甸，去尋找奔向大海的方向。

1937年，日本侵略者占領東北后，看中松花江豐盛的水利資源。在美麗江城吉林市南30公里處，將流經這里的松花江攔腰截斷，筑起一道大壩建起豐滿水電站。從此，東北第一大人工湖——松花湖，便與豐滿水電站的名字像孿生姐妹連在了一起。說起我與這個大湖的初緣，那還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因執行一項重要戰備施工任務，我當時所在的部隊晝夜兼程開赴到松花湖畔，并在它的周邊展開了為期近一年的艱苦“戰斗”，也發生了許許多多悲喜往事……

離開這個大湖已經幾十年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再次走近它。

一

又一個楓葉紅了的季節。

載著我們的車子離開繁華的吉林市區，沿著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飛快地向城南大湖方向駛去。當年這里只有一路公交車把水電站與市區相連。路很窄，而且坑洼不平。記得我們的一位戰士，施工中被毒蛇咬傷，從大湖的中段乘船到大壩，上岸后再倒公交車到市區醫院，足足折騰兩三個小時，差點耽誤了搶救的最佳時機。而如今，據說只用半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到達大壩。

“如今的大壩周邊，可不像從前了，新建了五虎公園，還開辟了好大一個景區。”“在這里不僅可以吃到美味的松花湖魚，還能乘船觀賞湖畔風光。”車上同行的人們談笑風生，在興奮地議論著。此時此刻，我卻無心參與他們的群聊，獨自斜靠在車窗旁，望著遠方山巒深處藏著大湖的地方，打開了塵封的記憶……

二

1971年早春二月。東北大地仍被冰雪覆蓋著，異常寒冷。部隊接到命令，整裝登上軍列，迅速離開駐地遼源，向一個事先未告知的目的地開進。據說戰備要求緊迫，這是一個啃骨頭的“硬仗”。“戰爭年代，劉伯承元帥曾親自授予我們英雄三連‘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的錦旗，今天搞國防施工，大家同樣要發揚這種精神！”連長行前動員的話音猶印在耳。想到即將接受的任務，大家心里憋足了勁兒。

軍列很快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透過車門縫隙，偶爾可見路經車站閃過的點點燈火，沉寂中只聽見列車奔馳發出滴嗒滴嗒的響聲。很快，我們抱著槍靠著背包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又過了多久，軍列停下來，通知我們下車集合。此時已是晨曦初露，定神一看，才知到了樺甸縣。接著，我們開始轉為步行行軍。大約又走了20余里路，午飯前終于趕到了一個叫拌子溝的宿營地。這個僅有13戶人家的山村，早年這里莊戶人家多靠賣樺樹拌子為生，小村也因此而得名。這個小村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下一個連指戰員的住宿。又時值冬天，也不便在戶外搭建帳篷。沒辦法，只能留下連部和我們一排，其他幾個排只好到山溝深處另找村莊。

離開拌子溝不到兩里路就是松花湖了，大家又驚又喜。經查看地圖才發現，我們的宿營地，正是松花江流經樺甸縣進入大湖的入口處。還未到冰融雪化的時節，順著湖口望去，平整的冰雪湖面延伸向遠方，一望無際。

這里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夜里常有野獸出沒。在老鄉家安頓入住后，從安全計，連里決定值雙哨。就是說入夜后從晚上8點開始到凌晨5點，每小時要有兩個人在村子里巡邏游動。我們三班的小孟，是剛剛入伍的海倫兵，才19歲。聽說是個孤兒，在遠房叔叔家長大。細高的個子，兩只眼睛炯炯有神，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但入伍前跟大人學做木匠活，一看就很聰明。我也剛從二班調到三班任班長。接觸一段時間后，我發現這孩子人品正，肯吃苦，勞動訓練又很精巧，是個有培養前途的好苗子。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欣賞，冥冥中仿佛與他有一種特殊的緣分。雙哨最難的是午夜12點和凌晨4點這兩個時間段。那是人們最困乏的節點。小孟聽說我要在夜12點帶班，搶著報名，“班長，我在家打家具常熬夜，不怕困，讓我跟你一個班吧……”他幾乎激動得要哭鼻子。我拍拍他的肩膀，同意了。心想，他還是個孩子。既然家長和地方把這些年輕人交給了部隊，我們就一定要像對待兄弟姐妹一樣盡心盡責地帶好他們！

午夜，與前班哨兵交接后，我帶上小孟靜悄悄地持槍上了崗。冬夜里小村安然地睡了。除了我們兩人大頭鞋踏雪發出的吱吱聲，萬籟寂靜。村周的山坳里、山頂上偶爾閃現一團團磷火，旋即消失，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開始時，我們一前一后站位，他在前我在后。走著走著，小孟放慢腳步靠近我，兩人變成并行了。我知道，小孟嘴上給自己仗著膽而心里卻直打鼓，說不定腿肚子已打顫了。新兵嘛，年紀又小，總要有個鍛煉過程。我沒有責怪和批評，只是善意地提醒他，“要按連里定下的規矩巡邏”，并耐心向他講明雙哨一前一后的優勢和劣勢。“班長，是不是戰爭年代有血的教訓。兩人并排容易被敵人偷襲，傷亡大？”“是啊。”我低聲回應說。聰明的小孟真的悟性很強。

三

艱難的施工任務很快下達。

湖邊不遠處有一條從亂石縫中鉆出來的小河，當地人叫它螞蟻河。河寬不過10米，但水流湍急。除了河的兩側結有鋸齒般的冰棱，河心并未封凍。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在河床底部開出一條1米寬2米深的地溝。當時連里除給我們一排配備了鐵锨和十字鎬外，還有10包TNT炸藥和一臺柴油動力鑿巖機，再無其他先進家當。因上級要求限期完成任務，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我們這個環節掉鏈子。排長熊英武犯愁得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動員時眼角充滿了血絲。大家的心里也都承受著巨大壓力。

我們經過幾種方案比較，認為最佳的方案就是斷流、打眼放炮、清溝。從理論上計算，只要截流5分鐘就可用鑿巖機完成一個炮眼。跨越10米寬的河流，打6個炮眼即可滿足爆破任務要求。這累計短短半個小時的斷流期，對我們可是個巨大難題。雖說河底是石板結構，鉆眼后短時內不擔心被河泥淤平。但在零下20多度的嚴寒氣溫下，面對齊腰深咆哮奔流的冰冷河水，既不能筑壩又不能直接下到水中作業，如何截流？！

排里決定擴大討論范圍，讓大家出主意。別看我們班的小孟人小，鬼點子倒挺多。“班長，我倒有個主意。咱每人發的雨衣，拉平了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大雨布。把它串接起來，我們跳到河里橫成一排，把這連塊的大雨布擋在身前，不就成了臨時水壩嗎？”他湊到我的耳邊說。“我在家遇到水災時，試過。挺靈的。”他怕我不相信，又補充了一句。我轉念一琢磨，這個辦法還真不錯。心想：“只要截流5分鐘，我們搶時間作業，就能完成一個炮眼。然后不等水位漲得太高，撤掉‘水壩，上岸。緩口氣，再下去，再上來……只要在半個小時內打好6個炮眼，最后一次截流裝上防水炸藥，點火，就大功告成。”我腦子里已有了這幅施工藍圖，興奮地跑去找排長報告。

排長批準了這個方案。接下來，我們打破班與班的界線，分四組成了截流組、鑿巖組、清理組、爆破組，一切準備就緒。

施工那天，我們在河岸上事先點燃了堆起的松明子，熊熊火光里發出啪啪的炸裂聲，像施工揭幕放鞭炮慶典一樣響個不停。細心的排長，不僅在火堆旁備用了毛皮大衣，還專門把四五個軍用水壺灌滿了白酒，掛在一旁的白樺樹上。隨時準備為入河截流的勇士們驅寒增暖。

承擔截流的小組，當然是由我們幾個班長和骨干組成，這和戰爭年代打仗一樣，最艱巨的任務，黨員和骨干就是要帶頭沖在前面。我們脫下棉衣，每人喝下幾口老白干，穿著背心和短褲，按照排長的口令，依次跳入冰河，搭起人壩。瞬間，被截流的河水停止了咆哮，水位卻一寸一寸從齊腰的部位緩緩上漲著。鑿巖機在我們身后露出的巖石上拼命地吼著……“加油！加油！頂住！頂住！”岸上的戰友們一邊向火堆添柴助燃，一邊大聲呼喊著，為我們加油鼓勁。第一波堅持了5分鐘，在河水快漲到脖子時，第一個鉆眼已順利完成。我們爬上岸，由戰友們幫著擦干身子，披上皮大衣，第二梯隊又跳下去……就這樣交替按預訂計劃進行著。雖然大家的嘴唇已凍得發紫，一時說不出話來，但這種團結戰斗的精神，卻像河畔燃燒的火焰，是那么神圣、熾烈！再苦，我們每個人的心里也是暖暖的。

四

轉眼間，經歷了夏天炎熱和蚊蟲的考驗，又到了楓紅季節。

東北的秋天，青紗如蓋，谷香四溢，滿眼是醉人綠色。而這里的湖光山色，更是美不勝收。平湖如鏡，野鴨成群，湖邊起伏群山上的混雜林，放眼望去，紅黃綠三色葉子在微風里輕輕舞動著，就像一幅幅色彩斑斕的油畫！勞作之余，遇上休息日，大家便有組織地結伴到湖里山間轉轉，飽覽一番這美麗如畫的大美風光，疲憊的身軀一下子恢復了許多。

8月下旬，已進入施工后期。連隊經過幾次轉移，但始終沒有離開這個大湖。天氣轉暖后，我們便在戶外搭起了帳篷。一天午后，指導員把我約到他住的帳篷里。“老劉，該吃你喜糖了。”聽后我突然一愣，我最近沒有喜事啊。他接著說，“上級已批準你休假回去結婚。”這時我才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的確，我在年初部隊出發前就打了報告，可能因為政審和施工任務繁重拖到現在才批下來。指導員這樣稱呼我，事出有因。一是我與他年齡相近，而且又不是在正規場合；二是我們這些學生兵從大學畢業到部隊，配發的是干部服裝，拿的是干部津貼，但按要求又必須從戰士做起。所以，我入伍一年后才被任命為班長。連長和指導員，有時還不好意思把我當作普通士兵看待。其實，在上下級關系分明的部隊，就是要按規矩辦。謝過指導員，我回去做準備。

東北有句老話說，編筐編籮全在收口。越到施工后期越要認真謹慎，這是以往的經驗教訓。班務會上，我對最后兩個月的施工任務做了安排，特別在安全方面重點提出了要求：第一，不經連里批準，任何時間、任何人不得擅自下湖；第二，小孟改制機動船的方案報排連批準，不得擅自實施；第三，凡發現不安全因素要及時報告排、連，不得擅自處理。大家齊刷刷地表了態度，一周以后，我經上級批準暫時離開施工現場，返回家鄉。

在休假的日子里，心中還是有些放不下，又接連給班里和排里寫了兩封信。不久，收到班里來信，是副班長代表全班寫的。我清楚記得，他在信中說：“施工的事請班長放心。我們決不會落在別人后頭。一定切記安全第一，不出任何事故。你關心新兵小孟學習識字的事，我們輪班輔導他，一天沒斷。最近，進步挺快，現在已能寫簡單家信了……”在信紙最后一頁空白處，是小孟親手寫的一句話：“班長，我好想你。祝福你。我一定做一個守紀律聽黨話的好戰士。盼你早點回來。”他手握短小的鉛筆頭，歪著脖子，一副凝神的樣子，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轉眼間到了9月上旬。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部隊要我立即歸隊的電報。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按常規，無特殊情況，部隊是不會讓我中斷婚假提前歸隊的。軍令難違，我告別新婚妻子，迅速踏上歸程。

經過一晝夜的漫長旅程，到達吉林站時，已是第二天清晨。說來也巧，當時，就是從這座城市，從這條路上，乘公交車去大壩的。然后再轉乘事先已約好的快艇，把我送到連隊駐地。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剛剛在公交車上找到位子坐下，便聽有人高聲議論。“大湖那邊出事啦！”“一個小戰士到湖里炸魚，船毀人亡，連尸首都沒找到。”“聽說是三連的。那孩子才十八九歲，沒爹沒媽是個孤兒。真慘啊，太可惜了。”人們的議論是善意的，而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真的是小孟嗎？”我不敢往下想。心里七上八下，坐臥不安，一句話也不想再聽下去……

車到壩下終點。我急忙坐上前來接我的快艇，駛向白霧茫茫的大湖深處。快艇在一個湖灣處靠停后，我跳上岸直奔連隊駐地。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路旁不遠處有兩座新墳。凝神望去，那花圈緞帶上分明寫著小孟和炊事班長兩人的名字！頓時，悲傷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連隊，沒有了往日“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氣氛，在空曠山野間一片沉寂。上級派來的工作組正逐個約相關人員談話。我向連部報到時，心情沉重的連長、指導員只是簡單地哼了一聲，再未多說一句話。炊事班從早到晚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沒有人動筷。這是和平時期三連遇到的最大災難。兩位鮮活的戰友就這樣永遠離開，這突發事件讓大家難以接受。或許我暫時還屬于“局外人”，師、團工作組交待給我的主要任務，就是設法幫助連隊振作起來，以利開展下一步工作。

工作組調查結束時，對連長、指導員做了處分，并決定當年轉業。因為其中的小孟就是我們班的，我想給我個處分是逃不掉了，但事實沒有。據說工作組主要考慮：一是發生事故時，我在休假，無直接責任；二是我離開連隊前后，對安全、紀律問題都有明確交待和要求。可我，并未因逃過處分而僥幸；相反，在深深自責中，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假如，平時在管理教育上再嚴格一些；假如，我暫不休假……可惜，這世界上并無那么多假如啊！

連隊終于平靜下來，開始新的施工和訓練。小孟和炊事班長為什么下湖炸魚，連里傳的版本很多。唯一能說清一些情況的，應當是三人中生還的老兵宋樹新。由于驚嚇和負傷，他的情緒始終不好。待他心情平復一些后，我同他做了一次長談。

小宋和炊事班長兩人都是服役超過3年的老兵，而且又是遼寧北票籍的同鄉。兩人想到施工結束后即將退役，心情比較復雜。尤其是炊事班長，是個孤兒，和小宋家在城里不同，擔心回鄉后的前途，不愿離開部隊。小宋也經常同他聊天、談心。我們駐地旁的村子里，有一位80多歲的老伯，一輩子無兒無女。小宋和炊事班長還有小孟三人，施工訓練之余，響應連里“加強群眾工作”要求，同老人結成了幫扶對子，常去老人家擔水、劈柴，相處得像祖孫一樣。恰巧小孟也是孤兒。這兩個孤兒碰到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共同語言。

那是一個星期天。炊事班長買了盒罐頭和一瓶酒，邀上老鄉和小孟想到湖邊坐坐。小孟說：“咱自己吃多沒意思。前些天老爺爺還念叨，他腿腳不便，動不了網，好久沒吃魚了。咱還不如到湖里弄幾條魚做了，跟爺爺一塊吃呢。”炊事班長說：“也行，就是沒船。”“我知道湖邊有條船，那是準備改造機動船用的，而且在螞蟻河施工時我還剩下兩管炸藥。”小孟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又有些后悔，“不過，班長走前說過，不能隨便動船下湖。”小宋接過話茬：“沒事，出事我擔著。”年輕的小孟，一看老兵發了話，也不再堅持，三人一塊到了湖畔。

在小船離岸不到20米的地方停下來，炊事班長手捧炸藥包，小孟擦著火柴去點導火索。陣陣湖風吹來，幾次點火都不成功。小孟急了，“怎么老哆哆嗦嗦的，要是打仗，你還不成慫包啊！我來！”一把從炊事班長手中把炸藥包奪過來，自己一只手拖著炸藥包，一只手擦著了火柴。導火索仍然沒有動靜，小孟低頭用嘴去吹。瞬間，一聲巨響，三人全落入湖中。唯有小宋，忍著臀部被炸的傷痛拼命游到岸邊。戰友們聞訊趕來，救起了負傷的小宋，順著水流，在大湖下游10來里的地方才找到炊事班長和小孟的尸體……

五

載著我們的車子，在大壩下新建的五虎公園前停下。“我們到啦！快看啊，這就是剛開業不久的湖畔景區！”車上同行的人們，一陣歡呼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緩慢地下了車，放眼望去，大湖還是當年的大湖。秋日里的湖畔，火紅的楓林，白綠交織的樺樹，仍是那么絢麗，那么迷人！特別是眼前這個偌大的五虎公園，曲徑幽深，雕塑傳神，顯得如此風情萬種，給人們留下無限遐想……

湖畔游覽結束后，我們按預訂計劃登上游船，緩緩駛向湖心。我極力瞪大眼睛，向湖岸山林河谷搜索，努力覓尋當年的足跡和舊痕。這里的變化實在太大了。是啊，幾十年過去，連我這個當年的小伙子都已成了古稀老者，能不變嗎？我隱隱約約地仿佛又見到了，葬身大湖的兩位戰友的墳塋。我知道，那或許是一種幻覺。可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

兩位昔日的戰友，你們在天堂那邊還好嗎？今生今世，一個偶然的失誤，讓你們過早地失去了生命。在大千世界里，好人，同樣會犯低級錯誤。一失足，留千古恨。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望著遠去戰友的背影，默默地祈禱：讓我們永遠記住那些血的教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