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與同齡人不同的是,她們的學習生活,豐富而嚴格,早晨6點半起床,練完早功吃早餐,隨后是文化課與專業課的交替進行,文化課包括語文、數學、英語、歷史、地理、政治等,而專業課則是毯子功、把子功開蒙,隨后是學習念白、唱腔和身段……
上海春意盎然的4月,一代越劇藝術宗師徐玉蘭仙逝,有人唏噓越劇黃金時代的消逝,但事實并非如此。
徐玉蘭離開的這一天,上海越劇最年輕的“95后”本科班學生、上海越劇第十代傳人,正在溫州上演徐玉蘭的經典之作《紅樓夢》。舞臺上,觀眾再也聽不到徐老師那熟悉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再也聽不到她那哀婉悲切的“問紫鵑”。但,越音依舊,徐派不朽,一代新人,接過了越劇藝術的大旗。
舞臺上的她們,大多數是年輕、新銳、朝氣蓬勃的“95后”少年,她們真正走進古老的民族戲曲,切身學習、傳承已有110年歷史的越劇藝術,其實也不過10年,但此刻她們都明白,從今天起,自己的一生,就要與這門古典而美麗的藝術情定始終,就像那一代代的前輩大家一樣,用生命演繹角色,用心血灌溉藝術,青春如許,無憾無悔。

董心心演出《梁?!分辛荷讲?。
寧波妹妹的越劇夢
得知“徐派”宗師過世的消息時,上海越劇院最年輕的“徐派”傳人王婉娜,正在溫州大劇院的化妝間里,靜靜地化妝、開嗓,準備演出?!柏膫鱽?,當時我就哭了,但是我的授業恩師汪秀月老師對我說,王婉娜,你不能哭,只有傳承是最好的懷念?!都t樓夢》是老師一生最寶貴的財富,你一定要把它演好,這樣才是對得起老師?!?/p>
舞臺上,當王婉娜扮演的賈寶玉唱起“如今是千呼萬喚喚不歸,上天入地難尋見”時,淚水與悲情已經很難分清,此刻臺上是“哭靈”的賈寶玉,也是年輕一代戲曲人對前輩最真誠的留戀、哀痛與不舍混雜在一起。
演出結束后,年輕的越劇人們集體肅立,臺上臺下一起,為大師的離去默哀十分鐘,臺下的近千名觀眾,也隨之感動不已。

錢惠麗、王志萍、楊婷娜、李旭丹與王婉娜等幾代越劇《紅樓夢》演員合影。
今年7月,王婉娜與同學們就將告別學校,進入上海越劇院。作為上海越劇院與上海戲劇學院共同培養的首批越劇本科班學員,王婉娜和同學們無疑是幸運的:4年本科生涯,連續排演7臺大戲和若干折子戲,每學期期末,全班在天蟾逸夫舞臺匯報演出,場場對外賣票,如今已積累起不錯的口碑與一定的票房。這也讓她對這次連續兩個月的浙江、江蘇、北京、上海的巡演充滿了信心,更何況,畢業班匯演的劇目都是越劇獨一無二的經典之作——《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家》……小荷才露尖尖角,在“一團一策”推動下,在傳統文化日趨重視的大環境下,年輕的學生有機會初試啼聲。而這一番辛苦,最終換來了“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王婉娜的家庭,并沒有多少文藝基礎,在考入戲校之前,全家人甚至都不怎么接觸戲曲。但機緣就是這般巧合,眼看著小學就要畢業了,班主任拿來一份招生簡章,放在了素來就喜歡唱歌跳舞,還擅長講故事、主持節目的“文藝積極分子”王婉娜手里。一句“你可以去試試看”,就改變了王婉娜的命運。
當時,完全不熟悉越劇的爸爸“臨時抱佛腳”,買了一盤越劇畢派唱腔集,就這樣,王婉娜就跟著咿咿呀呀學了一段。初試很容易,做了幾個動作,唱了一支歌,表演了一段朗誦,就順利通過了。在復試時,眼見著身邊許多能歌善舞的同齡人,唱了一段畢派《光緒皇帝》選段的王婉娜不禁有些發怵起來。終于到了最后一輪錄取考試,記得當時老師教了一段“徐派”的《書館》與《金玉良緣》,就要學生在考試中模仿出來。輪到王婉娜時,毫無基礎的她顧得了唱腔,就顧不了身段,最后,她只得直言相告:“老師,我能不能只唱,不做動作?”
沒想到就這樣,王婉娜竟然還真的考進了上海戲校越劇班?;剡^頭看,或許是自己的真誠與坦率打動了考官,當然,也少不了一段自告奮勇演唱的《青藏高原》,高亢嘹亮的好嗓子,自然為她加分不少。王婉娜至今記得,一位考官看著她,微微笑道:“這小孩的眼睛會說話,有靈氣!”
如今,無論是《追魚》還是《紅樓夢》,最初學習的兩段“徐派”經典,都成了王婉娜至今常演且頗獲好評的“保留劇目”。
學戲的少年們

《追魚》劇照。
2007年9月,帶著一絲興奮、好奇與懵懂,王婉娜與“95后”同齡人一起,踏入上海戲校,開啟了自己的越劇求藝之路。這個班40名學生,是從3800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的“好苗子”。

《西廂記》劇照
這群活潑可愛的年輕人很快就適應了集體生活。與同齡人不同的是,她們的學習生活,豐富而嚴格,早晨6點半起床,練完早功吃早餐,隨后是文化課與專業課的交替進行,文化課包括語文、數學、英語、歷史、地理、政治等,而專業課則是毯子功、把子功開蒙,隨后是學習念白、唱腔和身段。午飯后休息一小時,下午接著學習,晚餐后還有晚自習。
說起這段學習歲月,王婉娜眼中滿滿都是幸福:“雖然很累,但很充實。千萬不要以為我們學習古老的戲曲藝術,生活就是死板、枯燥和無聊的,其實我們和同齡人一樣,在節假日和休息天時,可以回家看望父母,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讀書、上網、打游戲、看電影、玩手機,三五好友相約一起出去逛街、吃飯、聊天、聚會……并不是非常保守和乏味的呢!”
唯一不同的是,學習娛樂之余,王婉娜比她的同學,更多了一點屬于自己的“私密時間”。由于自己的年歲比一同考入的同學略大一些,加上自己是“零基礎”,王婉娜看到了自己的唱念、腰腿功夫與大家的差距,要強的她為自己定下了“山后加鞭,笨鳥先飛”的計劃。每天清晨早起半小時,壓腿、開嗓,晚自習后,同學們回到寢室休息、娛樂,她卻要偷偷溜到本科班教室里,再抓緊練功。
在數年的學戲生涯中,從一張白紙,到如今的煙霞滿目,王婉娜與同學們一起,畫出了一幅屬于自己的美麗圖畫。自一句念白,一段唱腔起,漸漸地學會了一出折子戲,直到今天,每一個流派都有代表性青年演員,都能獨自挑梁演出一兩臺越劇經典大戲……一路走來,王婉娜與同學們一起,用刻苦與汗水,完成了從青澀少年逐漸走向成熟的心路歷程。
更難能可貴的是,盡管站在舞臺中間的永遠是少數人,但越劇班的同學們都明白,紅花也要綠葉襯,前輩留下的“一棵菜”精神始終是不能忘懷的。今天,王婉娜會為同學董心心主演的大戲《梁山伯與祝英臺》跑個不起眼的龍套,明天,又有其他骨干尖子為王婉娜主演的《追魚》甘當綠葉……同學少年,情真意切。

本科班“徐派”弟子與徐玉蘭老師、汪秀月老師合影。
“95后”傳給95后
在王婉娜的眼中,第一次見到授課老師汪秀月,是充滿了敬畏之心的。這位越劇“徐派”承上啟下的中堅力量,曾經是舞臺上的佼佼者,受教于徐玉蘭大師五十多年,亦曾受一代宗師王文娟老師提攜,與文娟老師同臺演出過好幾出徐王派名劇,影響深遠。盡管在到戲校執教之時,汪秀月已年過花甲,淡出舞臺多年,但她身上那份藝術家獨有的氣質與神韻,總令王婉娜欽佩、崇敬不已。
接觸多了之后,王婉娜漸漸發現,這位常常身穿風衣,不茍言笑的嚴師,其實也是一位善解人意,熱情熱心的慈母。盡管師生兩代年齡上差了將近五十歲,面對孫女輩的王婉娜,汪秀月真可謂嘔心瀝血,誨人不倦,恨不得將自身學到的“徐派”藝術精華傾囊相授,傳承給年輕人,發揚光大“徐派”藝術。
教學伊始,汪老師就選擇了兩出“徐派”最難演的劇目,《哭靈》與《哭祖廟》。這兩部被譽為“徐派二哭”的經典之作,堪稱徐玉蘭一生藝術的巔峰杰作。一開始就教給學生最難的兩出戲,汪老師有著自己的考慮,因為只有從最高峰爬起,才能知道自己的藝術道路該如何走下去。這兩塊最難的“骨頭”如果能夠啃下來,那今后還會有什么是學不會的呢?
一開始,相比其他同學一看就會、一學就通,基礎并不很好的王婉娜總是慢半拍,往往很難達到老師的要求,對此,她自己也深感苦悶。但汪秀月卻絲毫沒有動搖,始終對王婉娜不離不棄,鼓勵有加,無論是唱腔還是動作,一直要教到王婉娜領悟、接受為止。
功夫不負苦心人,在2013年“越女爭鋒”比賽中,王婉娜最終獲得學生組前三甲的好成績。
直至今日,無論大小演出,汪秀月還是會親自到劇場,為學生王婉娜、俞果等人把場,望著老師在臺側充滿鼓勵與信任的目光,年輕的戲曲人增添了不少信心。
除了恩師之外,當代越劇領軍人物,上海越劇院副院長錢惠麗也對王婉娜有著巨大影響。記得進入戲校的第一年,王婉娜偶然有機緣觀看到了錢惠麗老師主演的越劇《西廂記》,頓時被老師精彩的唱念、儒雅的風度與深刻的表演所感染,深受觸動,從此,“當演員,就要當錢老師那樣優秀、有光彩的藝術家”成了王婉娜的目標與追求。
心心念念,必有回響。臨近畢業,王婉娜與同學俞果等一起傳承學習了《西廂記》,并一償夙愿,得到了錢惠麗老師的親自指點。一代大家對藝術的精益求精、深刻鉆研與不斷求索,給了王婉娜很深的觸動與思考,也給她樹立了榜樣。

昆曲國寶級老藝術家蔡正仁、張靜嫻指導衛立、蔣珂傳承《長生殿》。
回憶起向宗師求藝的過程,王婉娜感到幸福滿滿。一輩子愛美的徐玉蘭很愛穿高跟鞋,即使在家里,穿的拖鞋也是坡跟的。在為小弟子們指導時,90多歲的徐老師始終堅持站著講戲,邊講邊演示動作,大家心疼老藝術家,勸她坐下,可她卻堅持不肯,一定要站著示范教學,一講戲就是一個下午。
大家都知道,徐玉蘭晚年視力不好,但對于學生、傳人們演戲,卻始終有一雙“火眼金睛”。記得有一次上課,王婉娜拿著自己的《追魚》劇照給徐老師看,“本以為徐老師會夸獎我的扮相,誰知她一眼就看出了問題,說我穿的褶子下擺沒有遮住靴面,這樣不好看;還有人物的眼神,沒有看對方,這些都還得練。我感覺徐老師特別嚴謹,超厲害。即便后來她在病床上,也還一直在關心我們怎么樣了,囑咐汪老師要把我們教好。”
一世越劇緣,幾代徐派情。或許,年輕的“95后”挑起大梁,傳承經典,就是對一代宗師也是“95后”(96歲)的徐玉蘭最好的告慰了。
梨園明日之星
年輕的越劇人代表了劇種的未來與希望,其實在申城的舞臺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年輕的“95后”,在為古老文化的傳承弘揚,做著屬于自己的努力,近年來,新人新作猶如雨后春筍,嶄露頭角,形勢喜人。
今年年初,在上海大劇院舉行的2017迎新春滬劇經典交響演唱會上,16歲的2013屆滬劇班學生徐響響與上海滬劇院老中青藝術家同臺演出。在上海滬劇院院長茅善玉看來,不滿20歲的滬劇班學生首次亮相大劇院,重在激勵,“告訴他們,這里是一個演員要追求的藝術殿堂”。應該說,新人從學校進入院團,學習并沒有戛然而止,相反要在一個更大的市場環境中,繼續鍛煉。今年4月,上海京劇院37位“80后”演員,19位“90后”演員舉辦了一次別開生面的“打擂”,通過9場折子戲匯演競逐18個“青春跑道”培養名額。劇院的目的很明確——依靠良性競爭、觀眾篩選,選出苗子進行系統化培訓,成為古老藝術新一代接班人。
潛力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今年,上海昆劇團青年演員衛立、蔣珂喜獲第二十七屆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新人獎。從昆五班畢業兩年多來,這兩位年輕人,挑起了大梁,憑借唱做繁重的大戲《南柯夢記》一舉獲獎,真可謂實至名歸。今年是上昆四本《長生殿》問世10周年,五班三代老中青藝術家再次集結,將在廣東、深圳、上海、北京巡演《長生殿》。其中,第一本、第四本都將由最年輕的“昆五班”演員擔任主演。
古老而典雅的戲曲藝術,在今天呈現出了全新的面貌。未來的良辰美景,姹紫嫣紅,留待年輕的戲曲人去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