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陽
三聯生活周刊:梁漱溟有沒有對你們總結過他在北大的這七年?他與同代學者的人際關系怎樣?
梁欽寧:他覺得“是北京大學培養了我”,雖然他是在教書,但是北大的交往環境促使了他的成長。應該說那時新派不帶他玩,甚至把他當作對立,舊派也跟他沒有交集,因為他是沒有教學基礎的。他在中學里就因為一個叫郭曉峰的同學跟李大釗是老鄉,所以他去北大前就認識李大釗了,應該說他在北大文科系統里也就跟李大釗和熊十力私交最好,后者還是他介紹來教書的。

梁欽寧
他曾給胡適寫信說在北大七年“獨與守常(李大釗)好”,他是一個佛教徒,對人對事都是包容和謙和的態度,所以不會跟其他激進的左派起什么正面交鋒,他對陳獨秀是非常謹慎的。熊十力和他同為儒家,但是觀點相左,但他說他倆“等從不離”,我父親還當了熊的干兒子。1924年離開北大后,熊十力主動跟他辭職,雖然后來又回到北大,但是30年代我祖父在重慶北碚辦學,熊與人發生齟齬又想來投奔我祖父,所以祖父給他特地開了個學堂叫勉仁書院,講師就熊一個,當時他的工資還是北大出的。
三聯生活周刊:他離開北大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是不是在《中西文化與哲學》出版后引來很多非議?
梁欽寧:北大的教學理念已經不能符合他的想法了,他要辦一個自己的學校,他沒有舊學經驗,也就沒有條條框框,加上什么都自學成才,就在北大顯得特立獨行?!吨形魑幕c哲學》這本書應該說是正式奠定了他在社會上的聲名,因為這本書是從北大和濟南的兩撥演講整理來的,所以在聽講的過程中支持和反對者都增多了。他當時中斷了印度哲學的常規課程,要求在課外設這么一個系列演講,還自費請了兩個學生來做記錄整理才有了書。
其實新文化運動的左右之爭多數還是停留在北大知識分子之間,并沒有我們想象的“打倒孔家店”那么激烈,從新派吳虞口里說出的是“打孔家店”,和五四運動在性質上也沒有多大關聯。我只記得他跟胡適在一些問題上有些交鋒,胡適在《努力周刊》上批駁他和張君勱,他也發表文章說是胡適沒看懂他的意思,他說:“我不認為他們反對我就是我的敵人?!边@本書讓他在學界以外也聲名鵲起,認識了很多民國要員,包括閻錫山和馮玉祥。
三聯生活周刊:他在晚年有沒有經常跟你們回憶北大的時光?對同代的那些學者后來的著作還關心嗎?
梁欽寧:從未見主動給我們講什么,你不問他不說,我們問的話他才娓娓道來,他是很沉靜的一個人。他80年代后基本不看書了,也就看報紙和雜志,《新華月刊》《參考消息》《人民日報》家里都訂。同代人的書基本不會主動看,除非學生們送上來,雖然他對馮友蘭批孔非常不滿意,但馮后來也給他送過自己的《三送堂自序》。他這人從沒什么雅好,不搞書畫不收藏,家里的字畫都是社會人士送來的,他唯一喜歡在電視里看看京劇,或者經過公園見有人唱戲會停下來聽一會兒,倒是每天晚上會誦《金剛經》。
三聯生活周刊:他對佛教一直沒有放棄嗎?
梁欽寧:有人說他棄佛入儒,這是錯誤的,他一生沒有放棄佛學。他親口跟我講過,佛家有大乘和小乘之說,他信的是大乘,匡時濟世的。他進廟從來不燒香磕頭,因為他不有求于佛。他從18歲吃素到去世,生活很簡單,他在桂林時有時去學生家吃飯,只要給他素食就可以。他是思想要歸于行動,但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治學術的,他覺得自己的時間都不夠用,所以他就沒有雅號,也沒有圈子。
三聯生活周刊:他在晚年,特別是毛澤東過世后,會不會再對時事政治再發表些什么意見?
梁欽寧:他后來得到消息的渠道就是政協的文件、大陸及香港的報刊。境外刊物還動不動就收到海關的扣條,他寫信去政協反映說自己都那么大歲數了還能怎樣。他對社會的認知和想法都還是從自己出發的,比如1978年修訂憲法,他就在政協發言時把毛澤東說得很尖銳,認為毛澤東的人治時代過去了,現在法治時代開始了,甚至指責階級斗爭論,當時遭到了批判,很多人都是不敢說的。他在晚年有很多法學觀點,如今還是個研究的冷門,他不是法學家,但許章潤(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說他是最高明的法學家。
三聯生活周刊:他在子女教育上有沒有希望過你們能繼承他些什么?你覺得他的思想哪一塊最重要?
梁欽寧:他從來沒有對子孫有過什么規定和條框,我爸初中時有一次地理考試不及格,他看后說也不說就把考卷遞給我爸。也就是我叔叔讓他有點頭疼,從美術跨越到學開飛機,但他也就急在心頭,寫信給我爸問怎么辦。他對于子女的寬容是受我曾祖父梁濟影響的。
他的理論中,對如今中國最有意義的還是鄉村治理和建設,這是當下中國最迫切的。我爺爺的核心思想是尊重中國人的人倫和中國社會的規律,他一直希望中國人能過團體的生活,那就是民主的生活,這點在當下是不會過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