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我1987年到南京才認識蘇童。那時他在《鐘山》雜志社當編輯,還住在宿舍里?!剁娚健肪庉嫴吭诤下芬粭澟f樓里。

作家蘇童(1991年8月攝于南京)
我是因范小天的邀請到南京的,那時小天在《鐘山》當編輯部主任,還沒當上副主編,蘇童到《鐘山》,應該是他看中的,蘇童是他師弟。那時小天在南京,圍攏了一個文學圈,葉兆言與蘇童,都還沒成為專業作家,卻已經是核心成員。兆言那時在江蘇文藝出版社蔡玉洗手下當編輯,天天為上班叫苦不迭。我們在一起相聚,兆言請我到他家吃飯,他好吃,廚藝高超,小天、蘇童、黃小初作陪。記憶中第一次準備的主菜是菜花甲魚,是他自己上菜市場挑的,大家咂巴著嘴連稱鮮美。蘇童相比是小輩,他像個虎頭虎腦的清純少年,不善言談,說話還常帶點羞澀呢。我注意到他走路會晃起肩膀,身上能量無處消遣的樣子。他熟諳西方各種流派作家,當然更青睞美國作家,從辛格、貝婁、菲茨杰拉德、馬拉默德、諾曼·梅勒、福克納、納博科夫到麥卡勒斯、奧康納,如數家珍。1987年我們已經開始聊雷蒙德·卡佛了。蘇童對文學的狂熱,表現在對各流派的西方譯作如饑似渴,他是從山花迷徑路中,尋找自己路標的。
蘇童的第一篇小說發表在1983年南京的《青春》雜志上,取了個阿爾巴尼亞電影的名字——《第八個是銅像》,是他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時的習作。他沒當過知青,這篇小說卻寫一個老知青回城,使一所老廠起死回生的故事。他說:“此篇太低端,最好忽略。”以致1988年編第一本小說集(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時,就把它剔除了。他認為,《桑園留念》才是他創作的起步。這個短篇其實寫于1984年,先刊登在韓東組織“他們”文學社,主編的民間刊物《他們》上,1987年才正式發表于林斤瀾、李陀接管的《北京文學》。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發表在第一期,這篇小說發表在第二期。
《桑園留念》奠定了他小說的獨特味道。桑園是他最早的環境營造:吱呀響的木門,涂過桐油的木窗,沿河濯衣的石階,還有桑園里開花甜膩的桂花樹,都為表達霉菌一樣在其中發酵的性。蘇童小說中,其實寫得最好的就是性。這是寫一個15歲少年的性萌醒,那個用姐姐的目光制止“我”的丹玉,因肖弟人流過三次,最后在竹林里與毛頭抱在一起死了。而“我馬上意識到應該發生點什么事情啦”的那個辛辛,結尾從老石橋上走下來,變成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女人。青春就這樣,在感傷中結束了。
1987年他在《上海文學》發表《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在《收獲》發表第一個中篇《1934年的逃亡》,一出場就成了一流作家。在《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中,蘇童確立了“楓楊樹”這個他營造的地域的名稱。這“楓楊樹”與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鄉,應該是不太一樣的概念。蘇童的父母是江蘇揚中人,他似乎10歲才去過一趟老家。“楓楊樹”應該是他意象中南方、他故鄉的象征。他讓他的“楓楊樹”地方開滿“莽蒼蒼紅波浪鼓蕩的”罌粟花,這“楓楊樹”更接近于??思{營造“約克納帕塔法”的感覺,更是意象所在。與??思{一樣,蘇童剛開始也寫并不成熟的詩,鐘情于詩境。
《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構成了獨特的視覺:我是“從祖父被回憶放大的瞳孔里看見我的幺叔”。也就是說,結構是,祖父的敘述被“我”的想象合焦。在對祖父蒼老敘述的想象中,蘇童定格出一個個濃郁的象征畫面——先是在鬼節那天送鬼燒花,牛車上堆滿曬干的罌粟,牛身上涂滿花生油與罌粟粉,“絢麗奪目地被縛在車軒上”。幺叔一騙腿兒上了車,大鬼小鬼就跟著他出發了。晴天碧空里火捻子燃燒起來,牛車奔馳,在幺叔身后,大鬼小鬼就在火焰中幻變成花干花蕾花葉。多出色的畫面營造能力?。≌l能有這樣的聯想?
再寫瘋女人穗子,幺叔是與穗子在河里如游魚般光裸嬉戲時淹死的。這個穗子,是猩紅色罌粟花窒息人欲望的載體。蘇童描寫,清晨下地的人們能見到她在罌粟花波浪中的裸體睡姿,“仿佛一艘無舵之舟在左岸的猩紅色花浪里漂泊”。然后用出色的視角,寫“我”在搖籃里,目睹了那個守靈之夜,見到“幺叔的精靈在河水中浮出,遍體熒光”,“我”再回到祖父膝下,聽祖父告誡“帶幺叔回家”。通過意象自由地組織敘述時空,一點不被時空束縛。
《1934年的逃亡》其實是《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中所營造意象的擴充。幺叔在這小說里,是陳家的老大狗崽,狗崽也是從小拾狗糞,與狗廝混;狗崽也是早夭,死因也是女人。他偷看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與他父親的交媾,引發抑制不住的手淫,最后死于傷寒。這個中篇延續《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中“逃亡”的主題,“逃亡”是指遷徙,這“逃亡”最終是由環子完成的,她從祖母蔣氏手里偷走了“我父親”。
小說從財東陳文治用望遠鏡觀看在水田里插秧的“我”祖母蔣氏開始敘述,蘇童居然會寫“她后背有一小片被染黑的陽光起伏跌宕”。這是陳文治望遠鏡的焦點,這追光使蔣氏脊背上有“溫暖的霧靄散起來”,陳文治就不停地用衣袖擦望遠鏡的鏡片。這就是蘇童獨特的敘述魅力。他寫生育能力強的蔣氏,竟會用這樣的句子:“她覺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人砍伐后種上一棵又一棵兒女樹。”
故事是簡單的——祖父陳寶年18歲娶了祖母蔣氏,婚后七日就去城里謀生,他是個竹匠。蔣氏懷孕了八次,生了七個孩子,除了老大狗崽與老末“我父親”,另五個都死于1934年的霍亂。這些孩子中,也許老大狗崽就是陳文治的,但蘇童只交代,“我設想陳寶年在剎那間為女人和生育惶惑過”,他不需要考慮情節承上啟下,他只感興趣于一個個色彩繽紛的場景,他的興趣是“網狀的情欲”。
他把故事濃縮在1934年。這一年,陳文治通過望遠鏡,窺見了“我父親”出生的全過程。這一年,陳寶年的竹行生意火了,吸引了村里男人去投奔。15歲的狗崽在收到父親捎來的竹刀后,也進城去找父親,見到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小說中精華在描寫偷窺。陳文治的望遠鏡里,蔣氏在麥浪中金光耀眼地生產,“眸子痛楚得燒成兩盞小太陽”,胴體變成豐盈美麗,這完全是凡·高的金黃色調。蘇童寫“我”父親誕生的哭聲震落了陳文治手上的望遠鏡,摔碎了鏡片,陳文治的白錦緞褲子于是亮晶晶濕了一片。而狗崽窺視閣樓里的父親與環子,蘇童描寫的是聲音——環子的貓叫聲“濕潤地流出房門浮起竹器作坊”,使狗崽漂浮起來,“他的雙手滾水一樣在粗布褲襠里沸騰”。這個麻油店小女人對兩個少年的勾引,是通過晾衣服時擰藍旗袍來完成的,那旗袍甩出藍色的水滴,藍也是凡·高的色調。故事最后,陳寶年把懷孕的環子送回村里,蔣氏在酸菜湯里做手腳,打掉了環子的孩子,環子帶走搖籃里的“我父親”,完成了逃亡。蔣氏身邊一無所有了,就讓陳文治用轎子抬進了黑磚樓。

1987年蘇童在《收獲》第5期發表第一部中篇小說《1934年的逃亡》
現在回頭看,1987年的語境中,這個中篇太具炫目的色彩。想象力決定作家的生命力,蘇童對意象捕捉與夸張營構的能力,使當時模仿他寫作的許多作家相形見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