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圖片_網絡
文_傖父(杜亞泉)
文_陳獨秀
中西論爭1919
文_張喁 圖片_網絡

今天的大中學生,熟悉什么是運動會,沒有熟悉運動的。沒見過,聽得少,讀得更少,網上莫衷一是,看不清。其實根本就沒興趣看。因為教科書一板一眼地講,把事情講死了。
這沒有問題,健全的教育不是灌輸,豈能禁止學生不感興趣。本刊作為補充,推薦一些百年前出版爭論原文,或能啟迪學生思考,生發興趣。
現在受紀念的,人們耳熟能詳的《新青年》雜志,是從默默無聞,在1919年完成逆襲的,運動就是由它挑起的。為什么要挑起運動,因為雜志創始人陳獨秀,在討伐袁世凱的“二次革命”失敗后對時局進行考量,結論是政治革命在中國推行不力,原因在思想革命尚未開展,用今天的話說是人口素質不行。
1915年陳獨秀從日本回國,輾轉找到了投資人群益書社的陳子沛、陳子壽兄弟,《青年雜志》由此創辦,16開,每月一號,每6號為一卷,發行量1000冊。在創刊號上,陳獨秀發表創刊詞《敬告青年》,對青年提出六點要求:
自由的而非奴隸的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科學的而非想象的
即便全部讀者1000人,據此6點完成了思想革命,想要國家改變局面,那發行量1000份的雜志,還得持續發行4萬年。何況雜志還因與人重名而改名《新青年》,品牌又得重新打造,主編陳獨秀要從上海去北京大學工作,雜志又搬到北京,還時不時地停刊一兩個月。陳獨秀一方面疾呼“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另一方面找來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胡適、沈尹默、高一涵、周作人、魯迅輪流編輯,希望發出更大的聲音,而且是更統一的聲音,因此從1918年開始《新青年》不接受來稿,成為一份同仁刊物。即便如此,辦了幾年之后,《新青年》那些中西文化比較的觀點,似乎沒有得到世人的重視。
這時候,一個契機出現了。
當時高大上的商務印書館,已經成立了20年,和北京大學一道,被稱為“中國近代文化的雙子星”。1904年,商務印書館創刊了一本《東方雜志》,這本中國近代史上最為悠久的大型綜合性雜志,發行量大,影響力大。
1918年4月,《東方雜志》上登出署名傖父的文章《迷亂之現代人心》。從文章名字來看,容易讓人誤解這個傖父是個前清遺老。沒錯,傖父是《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的筆名。杜亞泉1873年出生于浙江上虞,從小修習的是舉業,走的是科舉的道路,16歲就中了秀才。但是甲午戰敗讓青春期的杜亞泉認識到士人窮經皓首的科舉之道,于當時之國家徒勞無功,立即拋棄科舉,開始學習科學——數學、物理、化學、動植物、礦物等等。1904年杜亞泉加入商務印書館,任理化部主任,很快編寫了《最新格致教科書》和《最新筆算教科書》這兩種我國最早的理科課本。后來又編著關于自然科學的書百數十余種,居里夫人發現鐳也由他率先介紹到中國來。
如此說來,杜亞泉是我國自然科學啟蒙教育的先驅,何以寫出《迷亂之現代人心》這樣的貌似守舊的文章呢?
因為在杜亞泉思想進步的過程中,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他看到了西方沒落的苗頭,西方文化有其自身混亂矛盾之處,因此付諸理性思考,認為中國的道路,應當立足本國固有之文化,以彌補西方文化之不足,將兩者融合和調和起來。杜亞泉在《東方雜志》任主編期間,將自己的理性思考,具體落實為論文、雜感和譯著達二百余篇。
然而就是這篇《迷亂之現代人心》,引起了陳獨秀的強烈反彈。陳獨秀和杜亞泉一樣,都是上上個世紀70年代生人,都從小學習四書五經,要走科舉的道路,還都出類拔萃,在十六七歲就考取了秀才。然后,二人都在二十來歲投向了西學的懷抱。不過陳獨秀的路走得要坎坷一點,1899年因有反清言論,陳獨秀被就讀的杭州中西求是書院開除,1901年因為進行反清宣傳活動,陳獨秀受清政府通緝,從安慶逃亡日本。
《新青年》時期的陳獨秀,因“二次革命”失敗被捕入獄,才剛出獄沒兩年,全部觀念都立足于“青年”“青春”,以“新文化”“新思想”召喚“新主體”,要和過去的中國來個斷絕,正不遺余力地為開創新時代筆耕不輟。
《東方雜志》作為有影響力的主流文化綜合大刊,“東西文明及其調和”,并非主編杜亞泉一篇文章的孤立觀點,而是《東方雜志》長期關注的話題。因為,中學西學之辯,其實已經從晚清時代就論爭了幾十年了,已然沒什么新鮮。而《東方雜志》的著眼點,在于中國知識界對正在發生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與共和危機這兩個重大事件的回應:如何看待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成因、走向、結果?如何理解民國初期軍閥割據的共和危機?
但是《新青年》的著眼點不在這里,在陳獨秀的視野中,革命才是最重要的線索,法國大革命、俄國十月革命,西方新文化據此完成了天翻地覆的偉大壯舉,陳獨秀落筆處,總試圖從革命所帶動的歷史變動和價值指向,來探索擺脫世界大戰與共和危機的困局。
由《迷亂之現代人心》為導火索,陳獨秀1918年9月在《新青年》著文《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向這份大發行量大影響力的主流大刊,連珠炮般地拋出詰問。要知道這篇文章以“《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為副標題,這在當時是十分刺眼的,因為國人對袁世凱張勛等的復辟記憶猶在昨日,對“復辟”二字十分敏感,陳獨秀將復辟這頂黑帽子扣給《東方雜志》,無疑成了殺手锏。
而《東方雜志》應戰了!年底的《東方雜志》第12號,傖父回應了陳獨秀10條詰問,但是陳獨秀早前的詰問總共是16條,杜亞泉只在10條回應后,結尾以“此外問題尚多,記者不暇一一作答,惟《新青年》記者諒之”草草了之,似有不得不回應而又有自矜之嫌。
這次陳獨秀不再那么激動,回應道:“乃蒙不棄,于第十五卷十二號雜志中,賜以指教,幸甚,感甚。無論《東方》記者對于前次之質問如何非笑,如何責難,即駁得身無完膚,一文不值,記者亦甚滿意。”這最新的一篇回應,文字較長,載于1919年2月《新青年》。
不待論戰繼續下去,商務印書館顧慮到論戰的負面效應,而且已經導致《東方雜志》的發行量暴跌,迫使杜亞泉辭去《東方雜志》主編職務,杜最后還發文《新舊思想之折中》辯解:“現時代之新思想,對于固有文明乃主張科學的刷新,并不主張頑固的保守;對于西洋文明,亦主張相當的吸收,惟不主張完全的仿效而已。”(1919年9月《東方雜志》)
而此時的陳獨秀,因為以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身份,在上海的新世界屋頂花園向樓下看電影的群眾散發傳單,再度入獄。
至此《新青年》雜志也成為了大發行量大影響力的雜志,經此醞釀而爆發,徹底反傳統已然成為如日中天而得民心的主流思潮。這場論爭出發點即不一樣,而又未能規避個人的意氣用事而理性地持續深入,最后又戛然而止,但卻拉開了那場新文化運動的序幕。
陳獨秀杜亞泉二人后來皆蕭條離世,身去時既無組織,也無主義,一個也算一枝獨秀于歷史,另一個如其名字淵源,是氬、缐的省筆,氬是一種惰性氣體,缐是幾何中的線,杜亞泉自稱“在世無作用如原質之氬,無體面如形學之缐也”。
文_傖父(杜亞泉)

故我國之強有力主義,果能壓倒一切主義主張以暫定一時之局,則吾人亦未始不歡迎之,特恐其轉輾于極短縮之周期中,愈陷吾人于杌臬徬徨之境耳。吾人今日即愿將一切是非聽諸強力者之判斷,而此種強力亦尚不可得,則惟有將是非置之度外,不判斷而回避之。多數之人,對于無論何種主義主張,皆若罔聞知,不表贊否,蓋由于此。此種回避是非之態度,其代表之者為現今教育界之實用主義。古代教育皆注重于精神生活,故賢哲之士其所以詔告吾人者,務在守其己之所信,行其心之所安,而置死生窮達于度外。今之教育則埋沒于物質生活之中,所謂實用主義者,即其教育之目的在實際應用于生活之謂。夫學校之中,授人以知識技能,使其得應用此知識技能以自營生活,誠為教育中所應有之事;但我人既獲得生活,則決非于生活以外,別無意義。吾人生而為人,固不能不謀衣食,以圖飽暖;然飽食暖衣,不過藉以維持生活。試問吾人具此生活而又維持之者固何為?若謂人之為人,僅在求得飽食暖衣而止,是無異謂生活之意義在生活也。故以實用為教育之主義,猶之以生活為生活之主義,亦為無主義之主義而已。
……
吾述此言,吾固望今日之提倡教育上之實用主義者,加以注意。惟吾人今日對于此實用主義仍不能不盡力贊成,蓋今日提倡此無主義之主義以回避是非,使教育事業超然離立于各種主義主張之外,一方面得使教育界中不受風波之激蕩,以保持其安靜之位置,一方面又得使現時之播弄是非者減縮其鼓動之范圍也。設使以今日相反相抵之各種主義主張加入于學校教育之中,如清季學生之干涉政治,如俄國大學生之加入虛無黨者,則今日之紛擾,必將益甚。且使青年學生與此等不忠實無節操之主義主張者相接觸,濡染其惡習,其為害于教育,何可勝言!教育家之責任在指導社會,然人當深入迷途,莫能自拔之時,則其指導之方法,莫如暫時安靜,停止進行,然后審定方向,以求出此迷途。我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決不能希望于自外輸入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于己國固有之文明。此為吾人所深信不疑者。蓋產生西洋文明之西洋人方自陷于混亂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濟,吾人乃希望藉西洋文明以救濟吾人,斯真“問道于盲”矣!西洋人之思想為希臘思想與希伯來(猶太)思想之雜合而成。希臘思想本不統一,斯篤克派與伊壁鳩魯派互相反對,其后為希伯來思想所壓倒,文藝復興以后,希伯來思想又被希臘思想破壞,而此等哲學思想又被近世之科學思想所破壞。今日種種雜多之主義主張,皆為破壞以后之斷片,不能得其貫串聯絡之法。乃各各持其斷片,欲藉以貫徹全體,因而生出無數之障礙。故西洋人于物質上雖獲成功,得致富強之效,而其精神上之煩悶殊甚,正如富翁衣錦食肉,持籌握算,而愁眉百結,家室不安,身心交病。
文_陳獨秀

余今有請教于傖父君者:
(一)中國學術文化之發達,果以儒家統一以后之漢魏唐宋為盛乎?抑以儒家統一之前之晚周為盛乎?
(二)儒家不過學術之一種,倘以儒術統一為國是為文明,在邏輯上學術與儒術之內包外延何以定之?倘以未有獨創異說為國是為文明,將以附和雷同為文明為國是乎?則人間思想界與留聲機器有何區別?
(三)歐洲中世,史家所稱黑暗時代也,此時代中耶教思想統一全歐千有余年,大與中土秦漢以來儒家統一相類;文藝復興后之文明,誠混亂矛盾;然比之中土,比之歐洲中世,優劣如何?
(四)近代中國之思想學術,即無歐化輸入,精神界已否破產?假定即未破產,傖父君所謂我國固有之文明與國基,是否有存在之價值?倘力排異說,以保存此固有之文明與國基,能否使吾族適應于20世紀之生存而不削滅?
(五)傖父君謂:“吾人在西洋學說尚未輸入之時,讀圣賢之書,審事物之理,出而論世,則君道若何,臣節若何……關于名教綱常諸大端,則吾人所以為是者,國人亦皆以為是,雖有智者不能以為非也,雖有強者不能以為非也。”傖父君所謂我國固有之文明與國基,如此如此。請問此種文明,此種國基,倘憂其喪失,憂其破產,而力圖保存之,則共和政體之下,所謂君道臣節名教綱常,當作何解?謂之迷亂,謂之謀叛共和民國,不亦宜乎?
(六)傖父君之意,頗以中國此時無強有力者以強刃壓倒一切主義主張為憾;然則洪憲時代,頗有此等景象,傖父君曾稱快否?
(七)傖父君謂:“古代教育,皆注重于精神生活;今之教育,則埋沒于物質生活之中。”又云:“吾人今日在迷途中之救濟,決不能希望于自外輸入之西洋文明,而當希望于固有之文明。”請問傖父君古代之精神生活,是否即君道臣節及名教綱常諸大義?或即種種惡臭之生活?(傖父君所稱賞之胡氏著作中,曾謂:中國人不潔之癖即中國人重精神不重物質之證。)西洋文明,于物質生活以外,是否亦有精神文明?我中國除儒家之君道臣節名教綱常以外,是否絕無他種文明?除強以儒教統一外,吾國固有之文明是否免于混亂矛盾?以希望思想界統一故,獨尊儒家而黜百學,是否發揮固有文明之道?傖父君既以為非己國固有文明周公、孔子之道,決不足以救濟中國,而何以于《工藝》雜志序文中(見第十五卷第四號《東方》雜志),又云:“國家社會之進行,道德之向上,皆與經濟有密切之關系。而經濟之充裕,其由于工藝之發達。十余年以來,有運動改革政治者,有主張倡提道德者;鄙人以為工藝茍興,政治道德諸問題,皆迎刃而解。非然者,雖周、孔復生,亦將無所措手。”是豈非薄視周公、孔子而提倡物質萬能主義乎?今后果不采用西洋文明,而以固有之文明與國基治理中國,他事之進化與否且不論,即此現行無君之共和國體,如何處置?由斯以談,孰為魔鬼?孰為陷吾人于迷亂者?孰為謀叛國憲之罪犯?敢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