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順民
《大漠祭》作為一部用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反映西部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獲得了世人太多的關注和贊譽。雪漠在中國西部生活了幾十年,他已諳熟甘肅涼州地區的鄉土鄉情、民風民俗以及一草一木。在《大漠祭》中,他忠實地記錄了西部農民的狩獵民俗、民間信仰、婚姻民俗、飲食民俗以及民歌民謠等生活風景、風俗、風情,還原了西部鄉土文化的原始面貌,構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鄉土文化世界。雪漠看似平靜地述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但本質上是在深刻思考西部的鄉土文化和西部的人文精神。這種深掘人文的思考在理性上賦予了西部人文精神世界以生動的意蘊,其存在的人文價值和社會價值,可能已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了中國西部神秘文化的“符咒”。
《大漠祭》是一部表現當代西部農村生活題材的長篇鄉土小說。雪漠自小受到涼州文化的浸潤,在《大漠祭》中透露了其強烈的民族色彩和文化情結,他用史詩般的筆觸抒寫了中國西部農民在酸甜苦辣的生活百態中表現最直觀的感知和最深切的感嘆。雪漠所處的生活環境、人文環境、歷史環境以及大漠邊陲的放牧經歷,成為其文學創作的不竭源泉和動力。假如說西部寂寥困苦的生活鍛造了雪漠自身的韌性和堅強,那么那片踏滿他足跡的黃土地則是他洞穿整個西部的聚焦鏡。通過這樣的黃天厚土,流淌在雪漠身上的人文細胞充滿激情而急劇擴張;依靠著這片黃土地,雪漠破解著人性的真善美以及人類戰天斗地的命運;誠然,也就是這片黃土地,塑造了雪漠和他不朽的小說《大漠祭》。雪漠對于西部黃土地的真情實感、西部人文精神的探索、宗教文化的感悟,促其定位在本質上探究一個時期的西部農民生活的片段甚或整體而耕耘不輟,恰似行走在戈壁沙漠,用粗獷悲惋的歌聲詠嘆西部農民特有的磅礴豪放和樸素睿智。
真正的文學應該為人類帶來清涼,帶來寬容祥和,帶來寧靜和平。
——雪漠《文學朝圣與靈魂滋養》
《大漠祭》以中國西部騰格里沙漠邊緣地帶為寫作特定的背景環境,描寫中西部農民在偏遠、狹陋、貧瘠、落后的地域中的生存狀態。這里世世代代生活的農民無不為生活的艱辛唏噓與哀婉,無不為這里同胞的生生死死掙扎落淚與思索,一生中充滿著戰天斗地的倔強。西部農民在戰天斗地中與惡劣的自然環境抗爭,期頤能過上衣食保暖甚至于豐衣足食的好日子。雖然生活總是十有八九不如意,天災人禍也總是在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偏遇頂頭風時降臨在他們的身上,但是像老順一家這樣在貧窮的生活重壓下苦苦掙扎的西部農民,自始至終沒有放棄對心中理想和幸福生活的向往。神奇的西北風情以及浩瀚的大漠風光,有點矛盾的鄰里鄰居的生活沖突,形形色色的西部文化和特色人文精神,繁重辛勞而又艱苦的生活現實,加上雪漠入木三分的生活情感體驗、對命運的個性化本真化的領悟,使小說《大漠祭》產生了扣人心弦的藝術審美價值和感人魅力。這樣西部農民生活的景象會出現在人們的腦海,他們的生活現狀應當是:在沙漠邊緣生活著一群戰天斗地的農民,他們艱苦、頑強、誠實、豁達而又蒼涼地活著,這種情形好像沙漠一樣呈現著渾厚的、酷厲的景象——那是一種沉寂和荒寥,是被人們稱為死亡之海的沙漠固有的沉寂和荒寥,那是沒有聲音和生命跡象,卻能人感到涌動的生命力的雄渾和蒼勁。從內容看,正如雪漠《從“名人”談起》(自序)中說到的情景,他想創作和描寫的,恰恰就是西部沙漠邊緣一戶農民一年艱苦而又充滿樂趣的生活,他的家庭苦難的一年何嘗又不是他們全家人度日如年的一百年。其生活場景或小說的基本組成無非就是訓練兔鷹、捕捉野兔、煮(燉)吃山藥、喧謊諞話、捕打狐貍、田間勞作、偷情罵俏、祭神捉鬼等;換句話來說,雪漠寫的無非是愛情的幸福和甜蜜、生活的艱苦和寂寥、病痛的無助和凄婉、生死的無奈和絕望而已。但是縱觀歷史長河,這無疑是西部農民生活中小而又小的生活瑣事,然而正是這些瑣事構成了西部農民的整個人生。這些只言片語中裹挾著西部農民生活獨有的黃土地氣息,傾注了雪漠濃烈的鄉土意識,以憐憫慈悲的胸懷,關注著為生之艱辛、愛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無奈的西部農民群體,抒寫了一段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西部農民戰天斗地的歷史,也毫無掩飾地傾吐了一個有責任心的小說家應有的胸襟。正如雪漠所說:他只是想平靜、祥和地告訴城市化進程中的人們,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社會環境中,有一群西部農民他們似乎很坦然、很幸福,但又很無奈、很艱辛地活著。《大漠祭》帶著黃土地泥土清香的信天游似的人文精神和文化氣息,噴薄而出的是中國西部最普通的農民形象。自得其樂的鮮活生活場景,明白曉暢的個性化語言,顯示出雪漠常年扎根鄉土而汲取深厚西部人文資源的精神情懷,亦向眾生傳達了中國西部獨有的鄉土鄉情以及粗獷而又淳樸的人文風貌。
文化是土地之魂,土地是文化之魄。與時俱進,直指人心,文化趨向大善,土地趨于大美。
——雪漠《光明大手印:智慧人生》
所謂“西部”,這里特指中國的西部,是文化傳承的西部和人文精神的西部。有了“西部”這樣一個較為明確的意識形態的區域劃定,人們就明確了文化研究的地域范圍和空間對象。中國西部是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的發祥地之一,自不必言人文始祖三皇之首伏羲,中華上古之神人首蛇身伏羲之妹風姓女媧,中國遠古時期部落聯盟首領軒轅黃帝等,其足跡不僅遍及中國西部,更是開創了中華優秀文化之光。曾經大到中國西部,小到甘肅,就有實現了中國古代歷史上第一個統一中國的秦始皇,其祖籍在甘肅,也有歷史文化名人唐代浪漫主義大詩人“詩仙”李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縣北);唐代著名詩人李益,祖籍隴西姑臧(今甘肅武威);唐代散文家、哲學家李翱,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著有《柳毅傳》和《柳參軍傳》兩篇唐代著名傳奇的作家李朝威,祖籍隴西( 今甘肅東南部 ),與李復言、李公佐合稱“隴西三李”;也有被錢謙益稱其“詩不操秦聲,風流婉轉,得江左清華之致”(《列朝詩集》)的明代散曲家金鑾亦是祖籍隴西(今屬甘肅)等。這里南枕氣勢雄偉的祁連山,西接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那里以石窟及壁畫而聞名天下,有世界文化遺產莫高窟和漢長城邊陲玉門關及陽關的所在地敦煌。這些厚重的黃土地孕育的人類先進文化和先賢智者,歷久彌新地影響著歷史、影響著歷史進程中的每一個中國人。一個時代的文化素養和文化追求以及文化中表現出來的人文精神,是孕育人才以及文化作品的重要文化介質和文化土壤。沒有這個文化介質和文化土壤,理論上很難產生出非常優秀的人才及文化作品。如果這個文化介質和文化土壤非常肥沃,那么遇上適宜的氣候,并在充足的陽光和雨水滋養下,加之健康的種子,就會涌現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人才及文化作品。其中,很有可能長出一棵參天大樹,那就是文化巨人、文化大師,當然必然會產生出澤被后世的鴻篇巨著。
這大概就是《大漠祭》被譽為“真正意義上的西部小說和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的原因吧。一方面,中國西部就是雪漠生長的肥沃土壤,他也是遇上適宜的氣候,在播下健康種子后成為了優秀鄉土文化、鄉土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另一方面,雪漠雖說《大漠祭》“是幾易其稿,草字百萬,拉拉雜雜,寫了十二年,動筆時,我才25歲,完稿時已近四旬,但我終于舒了口氣,覺得總算償還了一筆宿債,今生,即使不再寫啥,也死能瞑目了”但這也理所當然成為雪漠在十年如一日辛勤耕作中遇上適宜的氣候,播下并收獲的健康種子。他在這樣廣袤無垠的文化土壤里尋覓、耕作,就一定會將近似原生態的父輩生活寫成婦孺老幼皆宜、讀來如話家常的名作。這幅作品呈現了一種真實而悲愴的西部農民生存情景——老順們的悲劇,是經濟上的貧困所致,是溫飽、生存,乃至人性的問題。貧困和無助、悲哀和滄桑、無奈和辛酸使中國西部農民的生活充滿了悲情色彩。然而,作品的基調悲愴而不絕望,老順的堅忍與樂觀,孟八爺的睿智與豁達,都體現出西部農民在嚴酷的自然條件下頑強的生命力與靈動的生存智慧。在這一層面上,人們可以說《大漠祭》是時代的產物,是雪漠智慧和毅力的結晶,體現了雪漠把握時代律動的敏銳能力,展示了非凡的藝術功力,也才有了雷達先生所稱的《大漠祭》是“一部充滿鈣質的作品”。人們也大概理解了雪漠的“文化不掠奪土地,土地不擠對文化”“文化是土地之魂,土地是文化之魄。與時俱進,直指人心,文化趨向大善,土地趨于大美”的深層次內涵。
在我的心中,每一個小說人物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大自然的產物,不是我編造出來的。他們有著自己獨立的個性、思想與追求,也有著各自的命運,我不會去干預他們,就像一個母親不會干預腹中胎兒的成長一樣。
——雪漠《光明大手印:文學朝圣》
雪漠說:“真正的孤獨是智慧的覺醒,是感悟生命的易逝、世間的無常和作家想建立的永恒價值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真正的孤獨是一種境界,是獨上高峰望八都,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悵然,是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的冷寂。”相對于近十多年來的中國小說界,《大漠祭》所帶來的視覺沖擊亦或文壇對其的高標準評價甚或西部鄉土文化對文學界的沖擊無疑是強烈的。這種影響源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就是真實的歷史畫卷,是平平常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是作者將一滴滴生活瑣屑,匯聚成了作品的偉大。當人們再次審視《大漠祭》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審美因素,發現文學界對《大漠祭》給出了相當高的評價:有的認為雪漠以其自身的真情實感、嘆為觀止的敘事狀物的筆法,創作出了神奇的西部鄉土和民風民情以及沉重的生存現狀;有的認為這種真正描寫或創作西部黃土地農民原生態的小說,又同時具有強烈的藝術震撼力以及視覺沖擊力的小說真的是太少了;有的認為《大漠祭》描摹出了一個真實的中國西部老順們的生活狀態,表現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和關切,是對西部人文精神的深入挖掘和探索,它不僅有現實意義,而且有歷史意義和人文價值意義;有的認為《大漠祭》得力于對中國西部農民人文精神品質的深刻探索和挖掘;還有的認為《大漠祭》真實地再現了中國西部農民的痛苦蛻變和戰天斗地精神的凝練,反映了他們在艱辛的生存境況中,對人的生存價值的執著追求和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無論多大或多高的評價,《大漠祭》總是凝結了雪漠的心血,是他花費了二十年的生活經驗加之十多年的辛勤孕育,才將其情感和生活原動力欲望發注筆端有感而發之作,字里行間飽含著對父老們的“許多情緒”,有悲哀、有無奈、有辛酸,更有希望,“但唯獨沒有的就是‘恨”(雪漠語)。在書中,荒涼嚴酷的自然條件,瑰麗奇幻的大漠風光,老順們無窮無盡的苦難生活,構成了西部獨特的風土人情和民俗風景——它的不同尋常之處在于在物質與金錢充滿人的現實生活的情景下,還能對中國西部農民命運的力透紙背的揭示與關注,在于對中國西部原生態自然風光的抒情化描摹,在于對西部農民整體的人文關懷的深沉吶喊,在于內心深處蘊藏的對老順們深切的同情與沉重的憂慮。在這一切平靜的審美意象與藝術形象的描寫中,傾注了雪漠的悲歡離合和哀痛之情,時時處處可以感知到雪漠跳動的脈搏、滾燙的眼淚、溫和的笑容、虔誠的祈禱以及救世的宗教心理。雪漠作為大漠世界的一員,擁有這里的一切,喜怒哀樂,生死歌哭,樣樣有份,他成了這里的“代言人”。《大漠祭》的真實,是它震撼人心的有力武器。雪漠用“大境界、大胸懷、大悲大憫、無緣大悲、同體大悲”的佛家胸懷,將寫文與做人結合起來,知道自己一生為什么而活著,知道自己一生要創作什么樣的作品,為什么要創作,要做出理智的抉擇。鄉土文化寫作和日常繁冗生活都是要有所堅守,不能輕而易舉地被文化界魚目混珠的觀點和表象所困擾、甚至有所改變,不能趨同于文化意識形態領域中是非不分的觀點和主張,用那些觀點和主張來約束自己自由的心靈——這就是大智慧,一種智慧的清涼與覺悟,顯示出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的高貴良知,為文化界甚至是時代都增色不少。因此,雪漠的作品承傳的是一種十分博大的人文情懷與和西部特有的人文精神,承傳了整個時代文化界甚或小說界對西部特色人文精神的思考,這種情懷、精神與思考,隨著雪漠諸多作家的作品一同承傳開來,就可能影響中國西部甚至中國的年輕一代人,讓他們通過優秀的西部文學作品,了解中國的西部,了解中國西部的人文,了解中國西部憨厚淳樸的農民以及他們的生活狀態。
再來看《大漠祭》。它作為一部用現實主義筆法創作的反映中國西部農村農民生活的現實主義作品,充滿了鮮活、通俗、簡潔、質樸的農村化或農民化的語言,處處彰顯著非常有特色的西部民風民俗文化,將讀者引進了一個奇幻無比而又瑰麗神奇的大漠世界。例如,為了展示中國西部騰格里沙漠邊緣農民獨具特色的捕獵場景,雪漠描寫了孟八爺教靈官如何分辨狐貍的蹤跡——辨蹤是一門非常有生活經驗但又難以掌握的生存學問。在《大漠祭》第三章中就有這樣的敘述:
“孟八爺先教靈官辨‘蹤。‘蹤就是狐子在覓食后留下的足印。為了生存,狐不能不覓食。一覓食,獵人便跟‘蹤追擊。‘蹤分三類:夜蹤,五更蹤,亮蹤。夜蹤是狐子在半夜之前留的足印。五更蹤是五更后留的。亮蹤是天亮留的。‘夜蹤幾乎無用,‘狐顛顛,人三天。狐貍夜里留的蹤,沒兩三天攆,連個狐毛也見不著。有經驗的獵人不追‘夜蹤。‘五更蹤可追,但累,從凌晨追到日落,或能見得狐影。‘亮蹤最佳。狐的習性是晝伏夜出。按孟八爺的話,一見太陽,狐貍的頭就疼,必須找個地方歇息。一見亮‘蹤,不用半日,便能見到在柴棵下歇息的狐子。尋蹤易,辨蹤難。狐足印似狗,五點梅花,印在蠕蠕細浪上,筆直射向遠方。尋常時候,狐很少拐彎。沙灣的獵人中,會尋蹤的人多,但真正會辨蹤者,只孟八爺一人。孟八爺打狐子,如探囊取物。”
這段充滿智慧的“尋蹤易,辨蹤難”的講解,給靈官學習辨蹤獵狐上了一堂課——對狐貍等沙漠里的動物的活動規律、追蹤獵捕的思考和摸索、總結經驗及實戰運用,是雪漠長期生活在西部騰格里沙漠邊緣特定環境的一種真實感悟,也是西部農民在艱苦環境中能夠生活的獨特生存技藝,是老順們一輩子狩獵生活知識的積累,更是西部人文精神世界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體現,張揚著西部農民的生存哲學和人文智慧,孟八爺的形象也就成為西部老順們的一種象征。
再舉一二例加以說明。例如,第一章花球和孟八爺獵鷹的一段對白:“花球皺眉道:‘你盡說這些,把人的信心都說沒了。孟八爺說:‘這可是好話呀。啥有個夠的?有了吃,想穿;有了穿,想富;有了錢,想嫖……哪有個盡頭?霸爭了天霸爭地,臨完了,誰都霸爭個四塊棺板。”土頭土腦的花球,在孟八爺的眼里,就是一個無聊時消遣時光的小娃子,但孟八爺看破紅塵的幾句話,活畫出一個被苦難命運磨光了棱角、逆來順受的“老順民”的心態,使用著“霸爭了天霸爭地,臨完了,誰都霸爭個四塊棺板。”這樣極普通的字句,卻將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這也是西部老順們的普遍心態,在接二連三的生存打擊與命運捉弄面前,老順們默默承受著一切,雪漠在《光明大手印:文學朝圣》中說:“他沒有力量改變貧窮,但卻是心靈的富翁。他可以哀嘆,可以哭泣,但從不絕望:‘老天能給,老子就能受,老天能給是老天的能耐,老子能受是老子的尊嚴。”這種人格和尊嚴可看作老順們這樣的農民的強悍堅忍和蠻勇任性的生存觀念的精彩勾勒。孟八爺教給花球的生存哲學和人生的智慧,以及無意間流露出苦吃勤做的滿足感,代表了西部農民的豁達而又蒼涼的生活品質,別一味強調戰天斗地,還要順其自然,還要面對艱苦的生活現狀,頑強地與命運地抗爭。
再如《大漠祭》第二十章憨頭得癌將死時的描寫:“神婆走后不久,憨頭閉上了發澀的眼……思維恍恍惚惚地游蕩著。疲憊,極度的疲憊,而又難以入睡。是耗干了精力的清醒,是衰竭的清醒,是清醒的迷糊,是能理性思維卻無法擺脫的噩夢……健康消失了,才知道健康真好。健康是最大的幸福。”雪漠在《世界是心的倒影》中說:“無常無法抗拒,但它并不可怕。”《大漠祭》將人的生老病死,唯心地交與神婆和命運之神主宰,這是西部老順們的生存哲學和普世之道。“健康是最大的幸福。”這是世人追求和奮斗的目標,更是生活在西部大漠邊緣老順們的所求。雪漠將大眾語匯的礦藏加以提煉,不僅讓西部人民能看,還讓全國讀者欣賞,這是“純潔祖國語言”的神圣職責,更是雪漠極力重視的一個表現。在當今這個太需要精神的鈣片的時代,《大漠祭》表現出雪漠對西部農民悲劇命運的發自肺腑的思考和人文精神真諦的哲學化和宗教化的探究,作品中的民間小曲、方言土語的獨特性寫法,在于從生存狀態的意識中和人文精神的視角關注中,洞悉黃土地農民的生存世界和精神世間,并以此為出發點,達到探究人如何活著和如何活得更好的一種體驗,從而挖掘出人為何活著的真實意義和價值。這大概就是有人說《大漠祭》寫絕了沙漠,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具體印證吧!
我的作品,都是從靈魂深處流淌出來的文字,而不是自己刻意為之的東西。
——雪漠《光明大手印:文學朝圣》
除了真實的生活、真實的老順們、真實的一言一行和一舉一動,貧瘠的土地也生長著快樂的因子。例如,年長者訓斥后生小輩規規矩矩生活,不說“豁出我這條老命,和你小子拼了”,而是說“豁出我這張老羊皮,換你一張羔子皮”,這是因為雪漠極其熟悉家鄉豐富的民間方言而折射出濃厚的地方色彩。又如,家庭子女眾多,但個個還要老人費神操心,就說成這樣“老母牛養了十個牛,事事留不了老母牛”。比喻非常生動形象,語言鮮活明了。再比如,描寫青年男女之間打情罵俏的話,雙富的媳婦這樣說:“其實,你心里的嘀咕我知道,你是童子雞兒,我是二婚頭。”猛子笑著說:“啥童子雞呀,早踩過蛋了!”這種含蓄而又直露、放蕩而又風趣的話語,隨手拿來,不露任何痕跡,雪漠通過這樣的對話將兩人描寫得淋漓盡致,有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之感。當然還有一些民俗民風和鄉土鄉語,把執行死刑這樣恐怖的事情,輕而化之說成“吃鐵大豆”,把手銬說成是“羅馬表”,把人民幣說成是“票老爺”等。這種農民日常使用的口語,對雪漠小說語言特色的評價是非常恰切的。
中國西部的鄉土小說蘊含著自然風光、社會風俗、人際關系、人情人性等元素,積淀了博大而深厚的西部特色文化和人文精神特質。這些文化和特質是將西部鄉土小說與其他文學類別區別開來的典型特質,使西部鄉土小說展現出極強的藝術魅力和文化張力——西部文化的雄宏與博大、粗獷與平和等。雪漠在中國西部生活了幾十年,他已諳熟甘肅涼州的鄉土鄉情、民風民俗以及一草一木。在《大漠祭》中,雪漠如實地記錄了西部農民的狩獵民俗、民間信仰、婚姻民俗、飲食民俗以及民歌民謠等生活風景、風俗、風情,再現了西部鄉土文化的原生態面貌,構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鄉土文化世界,而老順們依然過著艱辛凄涼卻與世無爭的耕耘收獲、繁衍生息的生活。可以這樣認為,雪漠是有意識教化人們不要忘記自己的根脈,也不要認為鄉土文化是愚昧的標志。相反,西部鄉土文化以及西部鄉土人文精神正是滋養中國人文精神的一汪清泉,它能夠非常有效地凈化中國城鎮化進程中中國人已經漸漸麻木的有個性、有信仰的高貴靈魂,提醒西部農民甚至中國人都應該健康地活著。這種鄉土小說的構造和表現,道出了雪漠題記所說:“我不想當時髦作家,也無意編造離奇故事,我只想平平靜靜地告訴人們:我的西部農民父老就這樣活著。活得很艱辛,但他們就這樣活著。”
雪漠的《大漠祭》,它源于現實而又高于現實,在雪漠看似平靜敘說西部特定區域條件下具有特定西部人文精神的老順們的背后,人們能夠深深體會到的是雪漠對西部黃土地文化和西部人文精神的深刻探索和思考,這種探索和思考在人文精神的本質上給予了西部人文精神世界以生動的意蘊,其存在的人文和社會價值,可能已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了中國西部神秘文化的“符咒”,也感悟到了雪漠通過了苦苦的掙扎乃至心靈的裂變,傳遞著西部知識分子和鄉土文化母體之間的復雜聯系,并將其置身于純粹、透明鄉土文化中,褪去不實和虛妄,回歸到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一種因為真實、善良、美好、大度、崇高而變得謙和而靈動的人的生命自然狀態。
(西北師范大學知行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