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超
一個有文化的人,應該是最能按大家約定的規則行事的人;他應該是公私分明的人,心中始終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他的仁慈慷慨,最容易在弱勢的人面前體現出來,而從不在媚上、邀寵上做文章。
農忙雙搶時節,我們城里來的知青都下到了各自的戶口所在隊里,我下到了七隊。住,是在村會計柯云清家的一間耳房里,吃呢,則是一家一戶地吃“派飯”。
那時候農民干的還是大集體,日子大都過得相當清苦。我從村東頭的一個農戶家里吃起,一個農戶吃一天。早餐和中餐都很簡單,只是到了晚上那一頓,人家才有工夫炒幾個菜,打一瓶酒,坐下來好好招待我一下。炒的那幾個菜,一般都是這樣的:一碗蠶豆,一碗青菜,一碗腌白花菜煎雞蛋,只不過家境好一些的打在腌白花菜里的雞蛋多一兩個。
終于輪到柯云清家了,到了中午,我便覺得他們家今天肯定有客人來??略魄宓睦夏?,又是剝蔥擇蒜,又是剁肉調蛋,忙進忙出。一種節日才有的氣氛,在屋里屋外香香辣辣地彌漫著,我便更不愿在他們家吃這頓款待客人的晚餐了。那時候在我的印象中,這個矮子會計可是非常非常“尖”的。
1976年的冬天,我帶著一個布口袋,到隊里領黃豆。我找到在我們家吃過飯的平時大大咧咧的隊長,他喊過年輕的保管說:“盡他的袋子裝吧?!?/p>
隨著金燦燦的黃豆漸漸裝滿了我的能裝50多斤的布袋子,我心里也漸漸溢滿了喜悅。那年頭,能帶五十多斤黃豆回家過年,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啊。可正在這時,矮子會計突然出現在我們跟前。只見他翻開賬本,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按規定,他的是15斤?!甭曇舨⒉淮?,說完轉身就走了。保管只好把我袋子里的黃豆往外倒。洋溢在我心頭的那滿當當的喜悅,也一下子被倒光了。
柯云清這種人連一顆黃豆都怕多給了你,你吃他家用來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他豈不是更心痛?
下午收工回來,我就躲在耳房里看書,我希望他們把我忘掉,待他們吃完了,我再趁天黑跑到遠處的小賣部里隨便買點什么東西填肚子。然而,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向少言寡語的會計,卻和顏悅色地把我請了出去。菜已經擺好了,由于菜太多——竟然有難得一見的魚、肉、豆腐、蒸雞蛋——他們不得不把門板卸下來當桌子,上面還放著一瓶滿滿的散裝酒。“快坐呀,快坐呀,你就坐上首?!彼麄冎钢话岩巫哟呶?。
我卻按兵不動,說:“不慌不慌,等你們的客人來了再說。”他們一聽這話就笑了??略魄宓睦掀耪f:“這都是為你弄的呀?!?/p>
這句話使我不由得一驚,在當時那種心境下我沒法不激動。我只好強抑激動之情坐下來,一時真不知該說什么好。面對那十多個大盤子大碗的令人口水難禁的菜,我的表情是那樣做作,我的舉止又是那樣笨拙。
柯云清的老婆笑著說:“你只管放開肚皮吃,你吃得越多他越高興,反正這些都是我們家私人的?!彼选八饺恕眱蓚€字咬得特別重,又特意瞟了柯云清一眼。
柯云清笑了笑,嘴里輕聲道:“可是都說我‘尖呢!”他老婆便對我說:“從自個屋里拿,他可是比哪個都舍得,可要是集體的東西,誰也別想從他手里多得到一顆芝麻,他這人就這樣,為這,不知得罪了多少人?!?/p>
我立刻“哦”了一聲,頃刻之間,我對這位矮子會計充滿了敬意。多少年過去了,我吃過的各種檔次的宴席也不算少了,但真正稱得上盛宴的,卻只有這一次——也只有這一次,讓我經久不忘。
那時候,一個村的會計,也是一個村里最有文化的人??略魄暹@個全村最有文化的人,他的為人方式讓我體會到,一個有文化的人,應該是最能按大家約定的規則行事的人,而不是大大咧咧隨口出“政策”;他應該是公私分明的人,心中始終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他的仁慈慷慨,最容易在弱勢的人面前體現出來,而從不在媚上、邀寵上做文章。
(余娟薦自《山東青年》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