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曉雁
“藝術源于生活”這句話,在藝術界甚至在大眾中,幾乎已是一個常識。
可能正因為是常識,以至于人們反而很少去深思,同樣是源于生活、表現生活的藝術作品,為什么有的表現力強,有的表現力弱?有的經得起反復鑒賞、琢磨以至于成為傳世佳作,有的則如過眼煙云,經不起時間和觀眾的檢驗?
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藝術家對生活細節的觀察、體驗、把握和提煉的深入程度,往往決定了其作品表現力的強度。
賀友直先生的連環畫之所以至今仍具有無窮魅力,與其作品中對種種生活細節的刻畫與表現力,有著直接的關系。而這背后,其實也反映了賀友直對藝術、對生活所具有的一種態度,一種特別執著的認真或者說頂真的精神。
“智慧”與“堅守”
今年3月16日,是我國連環畫大師賀友直逝世一周年。
中華藝術宮、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上海美術家協會在中華藝術宮“方寸回眸——賀友直畫故事·館藏捐贈作品陳列展”的展廳內舉辦了“賀友直先生紀念座談會”,參加會議的有賀老的家人、藝術評論家、畫家、攝影家、出版工作者、文化事業管理者等等。
正如上海市文化廣播影視管理局吳孝明總監所說:這次座談會不僅僅是對賀老的緬懷,也是對他將藝術深深扎根于生活,那種創作態度的追思;同時更是促使我們思考:如何真正用源自于生活的藝術創作,通過用觀眾喜聞樂見的連環畫形式,來弘揚和傳承優秀文化。
畫好連環畫,畫好小人書真的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藝術評論家林明杰先生評說賀先生連環畫當中有“三小”: 小細節、小動作、小道具——這就是賀先生繪畫的價值所在。結合歷史時代來看這“三小”,不僅僅是怎么畫的問題,同時也關乎藝術家堅守的信仰。賀先生畫的“三小”反映出了人性的光芒,也表現了藝術家的勇氣和智慧。
筆者多年前采訪過賀先生,得其簽名之《賀友直畫三百六十行》,時常翻閱,賀先生在“畫后的話”中寫道:“這里畫的,雖然都是自己親見過的,但有的比較明白,有的僅只看過一眼,有的只憑一點印象,則不甚了了。所以,畫得有些比較靠得住,有的就經不起推敲,有的就難免瞎畫了。作以上說明,以示老實。若有錯處,謹向讀者致歉。”
該書為“說說畫畫上海老行當”。有段時間,我經常在南站換乘地鐵。換乘通道兩側有著賀先生“三百六十行”的大幅燈箱畫,常見來往匆匆的南北過客駐足觀望,會心一笑。那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賀家白描反映了20世紀上半葉上海各行各業人物瞬間的典型形態和表情。那是賀先生在接近80高齡的時候,用手中的毛筆描繪,用口語化的文字敘述出銘刻在他心中的“老上海”。
在這些作品中,一些活靈活現的人物還真是賀先生憑記憶和想象所畫,這就是賀先生的智慧,他的智慧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遺產。
連環畫創作因幅數多、篇幅小、工作量大、創作周期短等原因不可能像單幅畫創作那樣離不開參考資料,而只能憑記憶來畫,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畫家所需要的形象與動作表情,沒有現成的模特兒或圖片資料可以“參考”。1
著名畫家謝春彥在《小二黑結婚五繪本》的“序”中寫到,此書“乃是畫壇老將賀友直自1961年以來,幾十年一畫再畫關于一個百姓名曰小二黑者的爭取自由戀愛結婚的故事……情節跌宕,人物活泛,呼之欲出,百讀不厭……大異于泛濫現今眼下的狗血破戲,青春爛片……”
賀先生筆下的情節、人物,何以有那樣一種生動的表現力?“幾十年一畫再畫”,體現了一個藝術家怎樣的精神?
2005年筆者對賀先生的采訪中,他曾經說過“中國連環畫是根據小說改編的,不是原創。缺乏生命力是中國連環畫消亡的原因。”2但是一個小二黑就讓賀老從精壯青年畫到了耄耋老人,五個繪本,有工筆重彩、寫意手法;有人物繡像,也有草圖畫選。賀老說過:我敬重趙樹理,我欣賞他寫的小說。我喜歡他筆下刻畫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歡他寫的小說,是因為他所描寫的人物大都是很有趣……塑造這種“有趣”的形象,描繪這種人物做出的“有趣”的事,不是取笑,不是挖苦,不是糟蹋,而是作為一面生活的鏡子,可以讓人見了能在會心的一笑中,發現自己也存在這類“有趣”的行為。作家、畫家的創作目的,就在于此。或許,這就是創作的態度吧。3
創作的態度,也是賀老畫連環畫的態度。在今天,這已不僅僅是創作“連環畫”的態度,而是對事業的“堅守”。
賀老所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連環畫家,在于他從不屑于圖解文字,在《小二黑結婚》這部連環畫里,他甚至主張不要文字說明,只在畫面上“借用中國畫提句的手法,來說畫中發生的事,說人物講的話。”賀老將原著的思想內容、故事情節、藝術特色全部吃透,細細琢磨后,跳脫出來重新構故事,設計畫面,而不為原著所束縛。
在賀老的“硬功夫”下,遼美版的《小二黑結婚》就“比小說更形象、具體、真切、生動和耐人尋味,使讀者感受到從文學藝術升華出來的連環畫藝術所獨具的魅力”。4
“迂腐”與 “節操”
座談會上有人說那個年代有不少畫“連環畫”的畫家如今都成了著名的人物畫畫家,唯獨賀友直還在畫他的“小人書”。其實憑著他無與倫比的“白描”功底,“線描”本事,畫些“人物畫”豈不是“手到擒來”。
賀友直曾經說過:北京的榮寶齋曾經叫我畫批人物畫,都是來錢的活,這一批不是一張兩張,我一掂量畫什么呢?中國畫畫的人物是沒有見過的,不像列賓畫的托爾斯泰是真的托爾斯泰,像英國人畫莎士比亞是真的莎士比亞。我們畫我們沒見過的人物,看的人誰也不知道你這個是不是李白、杜甫、李清照,李白的詩我沒有一首背得出來,我去畫李白這不是開玩笑嗎?我自己掂量,這錢不是我賺的,就回斷了。不畫,這點我聰明的。5
當時他拒絕的不是畫一批作品,用現在一些把畫畫當作畫人民幣的“畫家”的話來說,他拒絕的是“人民幣”,拒絕了能把他從九平米畫室中“解救”出來的“人民幣”。
賀先生生前說起自己那個位于巨鹿路的“斗室”,“地方雖然小,但方便呀,口袋里有點小錢去超市,去淮海路百盛、巴黎春天,去美術館多方便啊” 。看起來“迂腐”,實則他是離不開他的“連環畫”賴以生存的環境啊。
也許,這就是賀先生的“節操”和“迂腐”吧。
賀先生根據自己對生活的體驗和理解,“制造”出許多文學作品中沒有,而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細節,就像導演讓每一個出場的“演員”按故事情節和人物性格的要求做足自己的“戲份”,從而拓展了故事的思想、藝術的內涵和人物的性格。
也許有人會“嘲諷”賀先生沒有“與時俱進”。但是,踏踏實實做好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好自己擅長的事情,把事情做到“極致”,不正是我們如今提倡的“工匠”精神嗎?
馮其庸贊其“畫筆實亦史”,華君武稱其“目光如炬,觀察人間萬物”。6賀友直先生,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