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槍的亡靈在叫魂

畢苗苗

手槍，因其易于隱藏、攜帶方便、殺傷力強而成為攻擊、防身的絕佳武器。使用手槍殺人的沖動與亢奮，經(jīng)常在影視、游戲情節(jié)中被刻意渲染，如美國西部片中的“左輪手槍”對決等。現(xiàn)實中，使用手槍故意殺人的行為觸犯了刑律中最嚴厲的規(guī)定，許多國家對待這類“槍口下”的刑事案件，在事實認定、證據(jù)調(diào)查、人權保障等方面都格外予以重視。

最近，北大出版社出版了日本推理小說家夏樹靜子所著的《與手槍的不幸相遇：日本司法物語》，梳理了影響日本司法制度發(fā)展的12個里程碑案件。日本的司法制度堪稱“精密司法”：縝密的調(diào)查、謹慎的起訴、執(zhí)著的辯護和細致的庭審。其中，該書專章詳述了一起在日本引起過轟動的“永山則夫連續(xù)射殺案件”，則為觀察日本“精密司法”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范本。

該案被告人是一名不滿20周歲的青年永山則夫，他在青少年時期遭受了父母拋棄、同學欺凌、生活赤貧等悲慘經(jīng)歷。永山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改變，多次想自殺。但在“地獄”成長的他有著一股韌勁而沒有死去。1968年的一天，永山在潛入橫須賀美軍基地偷走一把手槍之后，這把手槍給了他一種敢于對抗社會的“勇氣”，更讓他徹底瘋狂，成為一個“持槍的亡靈”，分別在東京、京都、函館、名古屋等地射殺了四個無辜的人。盡管永山案件的一審、上訴審和終審經(jīng)歷了數(shù)十次審理，辯護團換了一撥又一撥，判決結(jié)果也曾由死刑改為無期徒刑，然而，抽象的原則抵不過眼前的血腥，東京最高法院在終審中確定判處永山則夫死刑。

永山從犯案時不滿20歲到44歲被執(zhí)行死刑，這20余年的時間與其說是他及其辯護團隊與司法系統(tǒng)的“拉鋸戰(zhàn)”，不如說是他自我懺悔、自我救贖以及司法機關反思死刑制度的過程。由此可見，在日本，即使是合法的死刑制度，“殺戮”的艱難非同一般。通常，對于伸張正義的“殺戮”，為民除害的“殺戮”等，不應該有所遲疑。但日本司法系統(tǒng)的表現(xiàn)充分說明不是所有的“殺戮”都是通往正義的，必須認真審視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的“死亡”。尤為重要的是對生命的尊重，哪怕這條生命曾經(jīng)剝奪過他人的生命，也要讓民眾感受到死刑制度實施的艱難。畢竟，死刑一旦執(zhí)行，無法像割韭菜一樣，割掉一茬又會重新長出來。

需要指出的是，本書所呈現(xiàn)的永山面對審判的心路歷程值得細細品味。他被逮捕之后，既不知自己為何殺人，更不知為何自己要面對重刑，只知自己因貧困窘迫、飽受歧視帶來的憤懣和狂躁無法得到有效疏解，為此消極地對抗著司法審判。永山自己也提到，他其實希望避免后兩次殺人，但“反正都是死刑，干了就干了”的扭曲觀念，讓他走向了更為兇惡的一面。實際上，從永山第一次控制手槍時，他不知不覺中就感受到持槍的快感。“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讓其瘋狂。”永山這種變態(tài)的體驗讓他墜入了人性的深淵，以致敢于蔑視生命的尊嚴。

不過，就在人們以為永山會繼續(xù)自暴自棄地等待法律最嚴厲的懲罰時，人生就是如此充滿著令人驚奇的轉(zhuǎn)折和意外。在和心理醫(yī)生的對話中，永山終于逐漸明白自己的問題和犯下的大錯，十分悔恨的他開始認真讀書寫字，希望以文字記錄悔過的心路歷程。永山通過在獄中長年累月、堅持不懈地努力學習，在1971年出版了他的成名作——《無知的淚》，在書中他詳述了自己當初因為無知而犯下重罪后內(nèi)心的無比痛苦和掙扎，并真誠地向受害者道歉和懺悔，希望自己的罪孽能得到原諒和救贖。永山甚至通過出版商把得到的版稅分別寄給四名受害者的遺屬，從行動上進一步表明其真心悔過之意。在之后的上訴過程中，永山筆耕不輟，繼續(xù)出版了《木橋》等小說以及詩歌作品，并且屢獲日本文學大獎，以至于有人力排非議、大力推薦他加入“日本文藝家協(xié)會”。更為可貴的是，永山的作品除了收獲一批讀者“鐵絲”外，還收獲一份愛情。一名日菲混血的美國女子深受《無知的淚》的感動而與永山開始通信，日久生情，最終不遠千里從美國遠赴日本，并在獄中與永山結(jié)為夫妻。

雖然永山最終伏法，但不同于許多國家有“改變死亡的法律”，他的死則給日本帶來了“改變法律的死亡”。永山案件成為了日本司法審判中“適用死刑的一般標準”，即“永山基準”（書中稱為“永山原則”），包括以下9個方面：（1）犯罪的性質(zhì)；（2）犯罪的動機；（3）犯罪的方法，特別是殺害方法的連續(xù)性與殘暴性；（4）結(jié)果的嚴重程度，特別是受害者數(shù)量；（5）受害者遺屬遭受的感情折磨；（6）對社會的影響范圍；（7）犯罪人的年齡；（8）犯罪人的前科；（9）犯罪后的表現(xiàn)。

回顧永山案件的各種細節(jié)，或許所有的司法制度設計正是日本“精密司法”所蘊涵的人性能量的蓄積與爆發(fā)—不惜一切代價貫徹司法審慎以保障人權。

（作者為北京大學出版社編輯，九三學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