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權問題疑難案例分析

一、基本案情

1994年，95版動畫片導演崔某到劉某（當時劉某作為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工作人員，借調到上海科影廠工作）家中，委托其為即將拍攝的95版動畫片創作人物形象。劉某當場用鉛筆勾畫了“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形象正面圖，并將底稿交給了崔某。當時雙方并未就該作品的著作權歸屬簽署任何書面協議。

95版動畫片由中央電視臺和東方電視臺聯合攝制，于1995年播出，在其片尾播放的演職人員列表中載明：“人物設計：劉某”。

2012年，劉某經崔某介紹認識了洪某，得知洪某將“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形象注冊了商標并想利用這三個人物形象拍攝動畫片。2012年12月14日，劉某與洪某簽訂了《著作權（角色商品化權）轉讓合同》，約定劉某將自己創作的“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件作品的所有著作權權利轉讓給洪某，轉讓金額人民幣三萬元，劉某則應提供作品的原型圖。崔某作為見證人在合同上簽字。合同簽訂后，劉某收取了3萬元轉讓費，并將崔某提供的標準設計圖交付給洪某。同時洪某與劉某又簽訂了一份內容相同的合同，洪某將落款日期寫成2005年8月1日。

2013年1月4日，劉某（乙方）與央視動畫公司（甲方）簽訂《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該協議約定乙方為甲方制作的動畫片《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創作“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委托費用為10000元，作品交付時間為2013年2月28日；協議同時約定，該三幅美術作品為委托作品，甲方獨家擁有除署名權以外的全部知識產權；甲方有權以原始權利人身份，自行或授予第三方對該制作成果進行任何形式使用及修改，均不需再次征得乙方同意，也不需支付本協議之外的費用。協議簽訂后，劉某并沒有向央視動畫公司交付作品。至2013年7月30日期間，劉某兩次退回央視動畫公司支付的10000元委托費用，并向央視動畫公司發出終止合同通知函。央視動畫公司則三次退回10000元委托費用，并函復要求劉某繼續履行《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

2013年1月23日，洪某向浙江省版權局申請作品登記，取得11-2013-F-1802號作品登記證書，該證書載明作品名稱：小頭爸爸；作品類型：美術作品；作者：劉某；著作權人：洪某。庭審中，經劉某、崔某、周某確認，洪某登記的作品并非劉某原始創作的人物概念圖，而是95版動畫片美術創作團隊創作的標準設計圖。

2014年3月10日，洪某與大頭兒子文化公司簽訂《著作權轉讓合同》，將“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幅美術作品的著作權全部轉讓給大頭兒子文化公司。

2013年8月8日，劉某（乙方）與央視動畫公司（甲方）簽訂《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補充協議，協議載明，上世紀90年代中期，甲方通過崔某邀請乙方參與95版動畫片其中主要人物造型的創作；甲方以委托創作的方式有償取得了“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除署名權以外的全部著作權，并據此制作了156集的95版動畫片；乙方收取了相關的委托創作費用，除享有“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的署名權以外，不再享有《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動畫片中相關造型的其他任何權利；甲乙雙方于2013年1月4日簽署的“《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合法有效，雙方應繼續履行各自未盡合同義務，乙方無權單方面終止該協議的履行；乙方保證未接受過任何第三方的委托另行創作三個人物造型，也未通過轉讓、許可使用等方式授權第三方取得或使用相關造型作品。

2013年8月29日，劉某在楊某事先打印好的一份《說明》上簽字，該《說明》載明：95版動畫片中的“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是劉某接受央視的委托而創作，根據當時約定，劉某只享有三個人物形象的署名權，作品的著作權及其他知識產權均歸央視所有；劉某之所以和洪某簽署《著作權轉讓協議》，是因為其看見洪某有“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形象的商標注冊證，誤以為這幾個造型的權利都已經被洪某拿到，實際上該份轉讓合同的簽訂時間晚于其與央視動畫公司簽署的《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其在被誤導情況下與洪某簽訂轉讓合同轉讓三個造型著作權的行為無效。

二、本案的法律事實分析

1994年，95版《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動畫片導演崔某口頭委托劉某創作三個動畫人物的原型圖，未簽訂書面合同亦未作其它約定。

產生的法律后果：崔某和劉某之間成立口頭的委托合同，崔某為委托人，劉某為受托人。合同符合雙方當事人之間真實的意思表示，自成立時生效。劉某向崔某交付了三個動畫人物的原型圖，合同義務履行完畢。由于雙方當事人未訂立書面合同，也未就三人物的原型圖的權利義務歸屬作出約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十七條規定：“受委托創作的作品，著作權的歸屬由委托人和受托人通過合同約定。合同未作明確約定或者沒有訂立合同的，著作權屬于受托人。”因此，劉某取得大頭兒子等三個動畫人物原型圖的著作權。

由于崔某當時并未向劉某表明其是受到CCTV的委托，劉某當時也不可得知崔某是受到CCTV的委托，且崔某從事的行為其法律后果最終都由CCTV承擔。因此，崔某和CCTV之間成立隱名的間接代理。

CCTV根據劉某創作的三個動畫人物的原型圖，進行了藝術加工，制作了95版《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動畫片并播放，同時在動畫片中標明了人物設計者劉某。

產生的法律后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十二條：“改編、翻譯、注釋、整理已有作品而產生的作品，其著作權由改編、翻譯、注釋、整理人享有，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CCTV根據與崔某之間的隱名間接代理關系，取得了崔某與劉某之間的委托合同中的所有權利，有權利根據委托創作的三個動畫人物的原型圖制作動畫片。因此，CCTV取得了匯編作品95版《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動畫片的著作權，且不侵犯原作者劉某的著作權。

劉某與洪某于2012年12月14日簽訂了《著作權（角色商品化權）轉讓合同》，約定劉某將自己創作的“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件作品的所有著作權權利轉讓給洪某，轉讓金額人民幣三萬元。同時洪某與劉某又簽訂了一份內容相同的合同，洪某將落款日期寫成2005年8月1日。

產生的法律后果：劉某和洪某之間成立買賣合同，標的物為三個動畫人物的原型圖的著作權，對價為三萬RMB。合同自成立時生效，由于著作權無體財產權的特征，沒有交付的概念，著作權自著作權轉讓合同生效時發生移轉，因此洪某于2012年12月14日取得三個動畫人物原型圖的著作權。

第二份合同的性質和效力？

劉某與CCTV于2013年1月4日簽訂《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約定劉某為CCTV制作的動畫片《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創作“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委托費用為10000元，作品交付時間為2013年2月28日；協議同時約定，該三幅美術作品為委托作品，CCTV獨家擁有除署名權以外的全部知識產權。

產生的法律后果：劉某與CCTV達成一個新的委托合同，該合同自成立時生效。合同履行期為2013年2月28日。

劉某自始至終沒有向CCTV交付三個動畫人物造型的設計圖，并與2013年7月30日期間，劉某兩次退回CCTV支付的10000元委托費用，并向CCTV發出終止合同通知函。CCTV則三次退回10000元委托費用，并函復要求劉某繼續履行《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

產生的法律后果：劉某的行為構成根本違約，根據《合同法》第九十四條：“合同履行期屆滿前，一方當事人明確表示或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主要義務的，另一方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舉輕以明重，CCTV當然地享有法定解除權。此外，根據《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條：“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采取其它補救措施或損害賠償等違約責任。”CCTV有權要求劉某承擔違約責任。另外，根據《合同法》第一百一十條：“一方當事人不履行非金錢債務或履行非金錢債務不符合約定的，對方可以要求履行，但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二）債務的標的不適合強制履行或履行費用過高的；”。由于劉某的債務性質上為勞務，人身性質的債務不適合強制執行，因此CCTV只能要求劉某承擔采取其它補救措施、損害賠償等違約責任。

洪某于2013年1月23日向浙江省版權局申請作品登記，取得11-2013-F-1802號作品登記證書。登記的內容為95版動畫片美術創作團隊創作的標準設計圖。

產生的法律后果：由于我國著作權法律制度采取著作權自動產生，自愿登記為原則。洪某通過合同繼受的是三個動畫人物原型圖的著作權，并非95版動畫片中三個人物的標準設計圖的著作權。動畫標準設計圖與原型圖雖然實質性相似但仍然有一定的區別。因此，即使經過登記，洪某并未就其登記的作品享有著作權，其著作權的客體仍為原型圖。

劉某與CCTV于2013年8月8日簽訂了上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美術造型委托制作協議的補充協議，約定：1994年CCTV通過崔某邀請劉某參與95版動畫片其中主要人物造型的創作；CCTV以委托創作的方式有償取得了“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除署名權以外的全部著作權，并據此制作了156集的95版動畫片；劉某收取了相關的委托創作費用，除享有“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個人物造型的署名權以外，不再享有《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動畫片中相關造型的其他任何權利。

產生的法律后果：劉某與CCTV達成的補充協議的性質為對94年委托作品的著作權的歸屬進行事后約定，約定由委托人取得原型圖的著作權。由于劉某于2012年已經和洪某簽訂了原型圖著作權轉讓協議且已經履行完畢，著作權已經發生移轉。劉某于合同簽訂時并不享有除人身權以外的著作權，屬于無權處分行為。關于《轉讓協議》的效力問題，我國《著作權法》僅在第25條規定了著作權轉讓應當簽訂書面合同，除此之外，并不要求以其他手續或外在形式為要件，而其他的法律、行政法規對著作權轉讓也無外在形式要求的規定。此外，根據《作品自愿登記試行辦法》第2條的規定：作品實行自愿登記。作品不論是否登記，作者或其他著作權人依法取得的著作權不受影響。也就是說，著作權的轉讓無須以登記、交付等方法進行公示，雙方當事人就著作財產權轉讓的意思表示達成一致即可發生權利變動的效果，轉讓合同一旦生效，著作財產權即發生轉移。因此，筆者認為我國著作權轉讓中的權利變動模式不同于物權法上所采用的形式主義權利變動模式，其實質為典型的意思主義權利變動模式。在意思主義模式下，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合一，表現為轉讓權利的合同。因此，根據我國著作權轉讓意思主義模式，簽訂著作權轉讓合同的出讓方必須具有處分權，否則合同效力待定。由于此時劉某已不享有處分權，且難以獲得真實權利人洪某的認可，因此《補充協議》成立但無效，CCTV不能通過補充協議取得原型圖的著作權。

劉某于2013年8月29日在CCTV事先打印好的《說明》上簽字，《說明》中表明劉某在被誤導情況下與洪某簽訂轉讓合同轉讓三個造型著作權的行為無效，且其與洪某簽訂合同的時間晚于與CCTV簽訂合同的時間。但劉某在事后法庭上表示該《說明》以及《補充協議》都非其真實意思，其與洪某簽訂的合同才是其真實意思。

產生的法律后果：《說明》僅僅是一種雙方聲明，不是法律事實，不具有法律上的意義和效力。由于《補充協議》的效力在上一步已經分析了，因此不再分析。

CCTV創作了并于2013年11月28日開始在中央電視臺少兒頻道播放動畫片《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同時開始通過戶外媒體、廣告媒體、互聯網等途徑進行宣傳。

產生的法律后果：根據事實2，CCTV取得演繹作品95版動畫片的著作權，因此CCTV有權根據其享有的95版動畫片的著作權取得新制定的2013版動畫片的著作權。然而95版動畫片是基于大頭兒子等三個動畫人物原型圖著作權的基礎上改編而成的演繹作品。根據《著作權》法第十二條：“改編、翻譯、注釋、整理已有作品而產生的作品，其著作權由改編、翻譯、注釋、整理人享有，但行使著作權時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權”。因此，基于前演繹作品產生的后演繹作品的著作權，其行使時應取得原作者的許可，不得損害原作者的著作權。CCTV未經原著作權人洪某的許可，進行改編、播放和宣傳，根據《著作權法》第四十七條規定：“有下列侵權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六）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以展覽、攝制電影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使用作品，或者以改編、翻譯、注釋等方式使用作品的”。因此，CCTV的行為構成侵權，應該對原作品的著作權人洪某承擔侵權責任。

洪某與大頭兒子文化公司于2014年3月10日簽訂《著作權轉讓合同》，將“大頭兒子”、“小頭爸爸”、“圍裙媽媽”三幅美術作品的著作權全部轉讓給大頭兒子文化公司。

產生的法律后果：三個動畫人物原型圖的著作權發生了移轉，由大頭兒子文化公司享有，同時，請求CCTV承擔侵權責任的請求權由大頭兒子文化公司承受。

三、結論

根據以上對本案的法律事實的分析，本報告認為，大頭兒子文化公司得向CCTV基于侵犯著作權主張侵權責任。

請求權基礎為：《著作權法》第四十七條“有下列侵權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六）未經著作權人許可，以展覽、攝制電影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使用作品，或者以改編、翻譯、注釋等方式使用作品的”。

至于本案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著作權法》第四十七條規定了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四種。根據《侵權責任法》第十五條第二款的規定，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可以單獨適用，也可以合并適用。因此，本案關鍵在于是否需要對CCTV適用禁令，亦或直接予以損害賠償。程嘯博士認為，停止侵害適用的范圍非常廣，只要是絕對權（無論是物權、人身權亦或知識產權）遭受持續侵害的場合，被侵權人都有權要求侵權人停止正在進行的對絕對權的侵害行為。最高人民法院公報案例“陳興良訴數字圖書館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似乎也表明了這樣一種觀點：在侵害著作權的情形下，如果被告未經權利人的許可擅自使用其作品，只有被告停止使用該侵權作品方可達到停止侵害的效果。根據這一觀點，如果CCTV的《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正在播放或今后可能播放的話，那么法院應該判處CCTV停止侵權，以及賠償著作權人相應的損失。

本案法院采用了另一種觀點，認為：由于著作權往往涉及多個權利主體和客體，因此在依法確定權利歸屬和保護范圍的情況下，還應當注重合理平衡界定原作者、后續作者以及社會公眾的利益。原創作品應當受到法律保護，他人在此基礎上進行改編等創造性勞動必須尊重原作品權利人的合法權益，但也應當鼓勵在原創作品基礎上的創造性勞動，這樣才有利于文藝創作的發展和繁榮。央視及之后的央視動畫公司通過對劉某原作品的創造性勞動，制作了兩部具有很高知名度和社會影響力的動畫片，獲得了社會公眾的廣泛認知，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果。如果判決被告停止播放《新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動畫片，將會使一部優秀的作品成為歷史，造成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最后，確定是否停止侵權行為還應當兼顧公平原則。動畫片的制作不僅需要人物造型，還需要表現故事情節的劇本、音樂及配音等創作，僅因其中的人物形象缺失原作者許可就判令停止整部動畫片的播放，將使其他創作人員的勞動付諸東流，有違公平原則。故鑒于本案的實際情況，本院認為宜以提高賠償額的方式作為央視動畫公司停止侵權行為的責任替代方式。

因此判決：①CCTV構成侵犯著作權，但不停止侵權行為；②CCTV賠償大頭兒子文化公司每個動畫人物原型的著作權40萬元，合計120萬元。

作者簡介：

賈語真（1990～），女，漢族，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