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胤
摘 要: 學界往往使用《漢書·趙廣漢傳》中的相關記載證明漢代觸犯“乏軍興”之罪,當被處以腰斬。通過研讀相關史料,可以發現尉史禹被處腰斬與為吏“故不直”之罪有關與“乏軍興”無關,且“誣人反坐(其罪)”這一法律原則并不適用于死刑。因此《漢書·趙廣漢傳》中的相關記載,并不能證明觸犯“乏軍興”之罪者當處以腰斬。
關鍵詞: 《漢書·趙廣漢傳》 毋憂案 乏軍興
一、問題的提出
《張家山漢簡·奏讞書》記載的第一個案件,學界一般稱之為“毋憂案”或“受致書為屯,去亡案”。對于這一案件,學者首先要探討的問題是,毋憂究竟因犯何罪而被腰斬。彭浩先生認為毋憂因逃避兵役觸犯軍法,最終按從軍逃亡罪被處以腰斬①。彭先生的這一觀點遭到張建國先生的反對,張先生認為毋憂因觸犯“乏軍興”之罪而被腰斬②。張先生在論證觸犯“乏軍興”之罪當被腰斬時,引用了兩條史料,其中一條為《漢書·趙廣漢傳》的記載:“初,廣漢客私酤酒長安市,丞相吏逐去。客疑男子蘇賢言之,以語廣漢。廣漢使長安丞按賢,尉史禹故劾賢為騎士屯霸上,不詣屯所,乏軍興。賢父上書訟罪,告廣漢,事下有司覆治。禹坐要斬,請逮捕廣漢?!雹墼谝眠@條史料后,張先生分析道:“尉史禹是按照趙廣漢的授意,故意入罪蘇賢為乏軍興,由于蘇賢之父提出申訴,此案被重審者推翻,結果初審審判人禹反而受到坐以腰斬的處刑,這可能是根據誣人反坐的原則處罰的?!雹艽撕螅瑢W者多認同張建國先生的觀點。如趙科學先生在其學位論文中寫道:“……那么‘乏軍興的刑罰是什么呢?從尉史禹因誣告蘇賢反坐被腰斬,可知,‘乏軍興刑罰為腰斬?!雹萦秩缛f榮先生寫道:“蘇賢案后被重審,誣人者尉史禹反被處腰斬之刑,按張建國的意見,尉史禹可能是根據誣人反坐的原則而被處斬的?!雹拊偃缥河揽迪壬J為:“‘乏軍興見于《漢書·趙廣漢傳》……據學者考證,蘇賢為騎士屯霸上屬于常制下的‘一歲屯戍……我們可以判斷其含義為泛指逃離軍隊。”⑦可見《漢書·趙廣漢傳》中的這段記載十分重要,但是在考察相關史料后,筆者認為這段記載并不能證明觸犯“乏軍興”之罪當被腰斬。
二、《漢書·趙廣漢傳》與“乏軍腰斬”
對于此案案情,學界的認識較統一,即趙廣漢的門客向趙廣漢進讒言后,趙廣漢授意長安丞調查蘇賢,尉史禹故意羅織罪名入罪蘇賢,以致蘇賢被判處“乏軍興”。蘇賢之父不服上告,此案發回重審,有司最終判定蘇賢無罪,而尉史禹被判處腰斬。如上所言,學者在分析此案時認為,尉史禹被判處腰斬,是因為其誣告蘇賢。判處尉史禹腰斬的依據有二,一是秦漢法律中“誣人反坐”的原則,二是蘇賢被判處“乏軍興”之罪。因為誣人反坐原則,所以尉史禹與蘇賢同罪,即“乏軍興”之罪;又因為尉史禹被判處腰斬,所以認為“乏軍興”之罪當處以腰斬。在這段推理中,有三個要點需要進一步辨析:第一,“乏軍興”是否必然判處腰斬;第二,秦漢法律中的“誣人反坐”原則;第三,尉史禹因何被判處腰斬。
關于“乏軍興”這一刑名的詳細解釋見于《唐律疏議》:“興軍征討,國之大事。調發征行,有所稽廢者,名乏軍興?!雹鄬Ψ娕d的處罰有“乏軍腰斬”一說,《晉書·刑法志》中所保存的《魏律序》:“《廄律》有乏軍之興,及舊典有奉詔不謹、不承用詔書,漢氏施行有小愆之反不如令,輒劾以不承用詔書乏軍要斬……”⑨觸犯“乏軍興”之罪,當被處死刑的記載見于《后漢書·章帝紀》:“詔天下系囚減死一等,勿笞,詣邊戍。妻子自隨,占著所在。父母同產欲相從者,恣聽之。有不到者,皆以乏軍興論?!雹鈼l下的李賢注:“軍興而致闕乏,當死刑也。”{11}由以上記載看,確有因觸犯“乏軍興”之罪,而被判處死刑者。
但是,考諸史書也不盡然,據《漢書·黃霸傳》載:“(黃)霸以外寬內明得吏民心,戶口歲增,治為天下第一。征守京兆尹,秩二千石。坐發民治馳道不先以聞,又發騎士詣北軍馬不適士,劾乏軍興,連貶秩?!眥12}京兆尹黃霸不僅處罰了乏軍興之罪,而且觸犯了“發民治馳道不先以聞”之罪,但是對他的處罰不過是減秩而已??梢娫趦蓾h時期,乏軍興之罪的量刑并非完全相同,既有處以死刑者,又有僅減秩者。由此可以推斷,蘇賢雖被判處“乏軍興”之罪,但是并不一定被處以腰斬之刑。
推定尉史禹被判處腰斬,是因為其誣告蘇賢“乏軍興”這一觀點的重要證據是秦漢法律中“誣人反坐”的原則?!罢_人反坐”原則的確于史有征,其不僅見于《三國志·魏書·文帝紀》:“(黃初)五年春正月,初令謀反大逆乃得相告,其余皆勿聽治;敢妄相告,以其罪罪之?!眥13}還見于《三國志·魏書·曹爽傳》:“宣王乃忿然曰:‘誣人以反,于法何應?主者曰:‘科律,反受其罪。乃收(桓)范于闕下。”{14}除此之外,在《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中也有相關記載:“當耐司寇而以耐吏臣誣人,何論?當耐為吏臣?!眥15}
“誣人反坐”的原則的確存在于秦漢法律之中,只是其中的一些細節還不太清晰。幸運的是,隨著《張家山漢簡》的發掘,“誣人反坐”這一原則的細節變得日益清晰,并為探討《漢書·趙廣漢傳》提供了新的史料?!稄埣疑綕h簡·告律》詳細記載了“誣人反坐”原則:“誣告人以死罪,黥為城旦舂;它各反其罪?!眥16}由《張家山漢簡·告律》的記載可知,在漢代誣告別人死罪者,應被判處“黥為城旦舂”之刑,除此之外的才適用于“誣人反坐(其罪)”原則?!端⒌厍啬怪窈啞し纱饐枴返挠涊d不涉及死刑,因此《張家山漢簡·告律》的內容可補其缺。而《三國志·魏書·曹爽傳》的記載,牽扯到司馬懿發動政變誅殺異己的背景,因此不能平常視之?!度龂尽の簳の牡奂o》的記載不僅距西漢時間久遠,而且言語簡略難知其詳,故不宜用以討論《漢書·趙廣漢傳》。而《張家山漢簡·告律》與《漢書·趙廣漢傳》時代較為接近,且內容比較明確,可以用以探討此案。由“誣告人以死罪,黥為城旦舂;它各反其罪”這一記載出發,則知尉史禹被判處腰斬與“乏軍興”之罪無關。如上文所言,漢代既有因觸犯“乏軍興”之罪而被判處死刑者,還有因觸犯“乏軍興”之罪而被判處減秩者。若是蘇賢因“乏軍興”而被判處死刑,則誣告蘇賢的尉史禹應被判處“黥為城旦舂”,而不應被判處腰斬。若是蘇賢未被判處死刑,則尉史禹更不應當被判處腰斬。因此,尉史禹被判處腰斬與其誣告蘇賢“乏軍興”之罪無關。既然尉史禹被判處腰斬,與其誣告蘇賢“乏軍興”之罪無關,則不能推斷出蘇賢因“乏軍興”被判處腰斬,更不能推斷出“乏軍興”之罪當處腰斬之刑。由此可知,《漢書·趙廣漢傳》的記載并不能推斷出“乏軍興”當被判處腰斬。
既然尉史禹被判處腰斬與其誣告蘇賢無關,那么尉史禹是因何罪被判處腰斬的呢?從案情看,尉史禹當是因觸犯了為吏“故不直”之罪,而被判處“腰斬”的。尉史禹名為禹,尉史為其的官職,尉史一官據文穎曰:“尉史,尉部史也?!眥17}據嚴耕望先生考證:“縣令(長)、丞、尉各有屬吏,稱為令史、丞史、尉史?!眥18}可知尉史為縣尉屬吏,則尉史禹應當為長安縣尉屬吏。嚴先生認為縣尉不僅職主盜賊,而且主管更卒番上之事{19}。蘇賢為長安縣人{20},被判處的罪名是“乏軍興”,即其為騎士而擅自離開屯所,而為騎士、材官正為更卒、番上之事,即所謂“一歲屯戍”{21}。
由尉史隸屬縣尉及縣尉的職責看,尉部史禹作為長安縣尉屬官,當是參與調查蘇賢“乏軍興”罪行的官員之一。從“尉史禹故劾賢為騎士屯霸上,不詣屯所,乏軍興”中“故劾”一詞,即故意入罪蘇賢,看禹所觸犯的當是為吏“故不直”之罪。“不直”罪的定義據《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載:“罪當重而端輕之,當輕而端重之,是謂‘不直?!眥22}另據《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顏師古注引晉灼曰:“律說出罪為故縱,入罪為故不直?!眥23}尉史禹故意羅織罪名,誣陷蘇賢“乏軍興”,正符合晉灼“入罪為故不直”的說法。因此,禹很可能是因為觸犯為吏“故不直”之罪而被腰斬的。
考諸史料,秦漢時期對于為吏“故不直”之罪的量刑與腰斬之刑相當。對“不直”罪的處罰,見于《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眥24}又見于《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趙弟)為太常鞠獄不實,入錢百萬贖死而完為城旦。”{25}由上引史料可知,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對為吏“不直”的懲處為罰筑長城或遷往南越地。在漢武帝太始年間,對為吏不直的處罰也相當重,趙弟任太常時為吏“不直”,被判處贖死,在其入錢百萬后,減其死刑為“完為城旦”。在考慮到秦始皇時期、漢武帝時期對“不直”罪的處罰,以及秦始皇時期戍邊死亡率極高的情況下{26},則禹被判處的腰斬與“故不直”之罪的量刑相當。由此可知,尉史禹被判處腰斬是因為其觸犯了為吏“故不直”之罪。
三、簡短的結論
通過上文對《漢書·趙廣漢傳》記載的考辯,可知秦漢時期觸犯“乏軍興”之罪者,不僅有被判處死刑者,更有被判處減秩等刑罰的。且西漢時期“誣人反坐”的原則不適用與誣人死罪的情況,誣人死罪者當被判處“黥為城旦舂”而非死刑。最后,通過對尉史這一職位的考辨,推斷出尉史禹所犯的是為吏“故不直”之罪,其被腰斬與此有關。在探明這三個問題的基礎上,可以認為由《漢書·趙廣漢傳》的記載并不能推斷出“乏軍興”當被處以腰斬。
注釋:
①彭浩.談《奏讞書》中的西漢案例[J].文物,1993(8):35.
②④張建國.漢簡《奏讞書》和秦漢刑事訴訟程序初探[J].中外法學,1997(2):50.
③{12}{17}班固.漢書·卷76·趙廣漢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3205,3631.
⑤趙科學.《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歷史系,2005:8.
⑥萬榮.西漢初年徭役制度——由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毋憂案”說起[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120.
⑦魏永康.張家山漢簡“蠻夷律”辨正[J].史學集刊,2015(6):113-114.
⑧長孫無忌,撰.劉俊文,點校.唐律疏議[M].北京:中華書局,1983:305.
⑨魏征.晉書·卷20·刑法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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