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茹斐
穿行于理想和現實之間
——徐則臣隨筆藝術建構初探
劉茹斐
徐則臣被認為是中國“70后作家的光榮”(《大家》,其作品被認為“標示出了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可能達到的靈魂眼界”(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授獎詞)。近年來,對于徐則臣小說的評論和研究眾多,然而和小說相比,他的隨筆創作得到的關注度遠遠不夠,與之相關的評論或研究泛乏可陳。事實上,隨筆是徐則臣創作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隨筆創作與他的小說創作也是相輔相成的。他的隨筆在主題敘事,隱喻選擇,情緒描寫和人生反思上處處都體現著自身獨特的藝術構建,實現著他“形式上回歸古典,意蘊上趨于現代”的審美理想。
曾經有學者將徐則臣的小說分為兩大主題,“鄉土”和“現實”,徐則臣小說中的“鄉土”是作者通過回憶和想象用語言建構出來的紙上故鄉,他筆下的“花街”是典型的中國鄉土社會,這個運河邊上的老街充滿流動的情愫,從過去流到現在流向未來。“花街”的故事是古舊的溫黃色,風吹悠長、歷久彌香,而且因為在水邊,所以更平添了幾縷古典的浪漫。在“花街”系列小說中,比如《人間煙火》,《蒼生》等,作者經常通過女性或者兒童的視角去表達他對世界的見聞、感知、體悟和理想。
作者有兩個“故鄉”,小說中建構在紙上的“故鄉”和隨筆中生他養他,切切實實在地上的“故鄉”。徐則臣隨筆中的“鄉土”敘事是古舊的,詩化的,同時也是真實的,其中的情景,人物和細節都看得見摸得著。在這里,鄉村被充分地詩化,他所寫的運河兩岸的故鄉,雖沒有明確的年代,但都帶著古舊的色彩,一草一木盡皆承載著久遠的文化記憶;在這里,人擺脫了現實的功利,擺脫了人際的紛爭,獲得了平和安寧;在這里,一切都經過這個少年眼睛的過濾,有《放牛記》中放牛時的散漫,游泳時的暢快,抓青蛙時的愉悅,漂流時的自在,有《去小學校的路》中看荒墳時的恐怖,爬樹時的神往,放鴨子時輕快,鬼火跳躍時的懼怕……這些只有在童年古舊的故鄉才會有的體驗,不僅構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而且借助這些體驗,“我”實現了與自然、與他人的真正融合。徐則臣隨筆中的“鄉土”已經被精神化和符號化并包含了一種深沉而虛惘的“文化鄉愁”的意味。與他小說中的“鄉土”一樣,形式回歸古典,情調帶著古舊。
作者小說中的“現實”是離鄉者的“北京”,他看到的生活是充斥著理想與現實落差的,生存在生活邊上的人們的生活。比如在讓作者聲名鵲起的小說《啊,北京》里,作者以賣假證的“民間詩人”邊紅旗為主角,展現了漂泊在北京的“邊紅旗”、“我”、“孟一明”、“沙袖”幾個青年人的生活狀態,以此著重探討“京漂”的意義。徐則臣隨筆作品中的“現實”也是“北京”,他自己的生活也是穿行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生活。在《進北大記》,《生活在北京》,《中關村的麻辣燙》,《生活在樓上》,《新世紀.com》,《鳳凰男》,《我的三十歲》等隨筆中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最切實的觀察和記錄。比如他曾以揶揄的語調回憶著在北京讀書工作的經歷,“我們在北京的天橋上打著被污染了的噴嚏,集體懷念運河上無以計數的負氧離子,但是懷戀完了就完了,我們繼續待在星星稀少的北京,北京不宜人居,但它寬闊,豐富,包容,可以放得下你所有的怪念頭,所以,說透透氣的時候,我們的談論對象不是兩葉肺,而是大腦?!比艟臀镔|世界而言,北京是何其地豐富繁雜,然而這已經不是故鄉那屬于他自己的“烏托邦”,北京沒有什么讓他有興趣和耐心一再雕琢,生活充滿著太多的等待和無奈,從《生活在北京》中的幾個小節“時間有了加速度”,“四個住處一個家”,“此心不安處是吾鄉”便可以看到,作者敘述的速度很快,基本就是回顧式日記體,刪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枝蔓,直抵生活和人性的幽微。可見徐則臣小說和隨筆中的“現實”敘事主題意蘊上是趨于現代的,對“現實”相同的代入感常常會讓讀者分不清小說中的“我”和隨筆中的“我”究竟是否同為一人。

《啊,北京》
徐則臣屢次談到他對好小說的期待:“形式上趨于古典,意蘊上趨于現代”,其中“意蘊上趨于現代”主要指小說意蘊的無限可能性。沒有哪個小說家想讓自己的小說趴在地上,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從現實層面上升到深邃的精神世界,到達一個形而上的哲學的高度?!痹谛靹t臣的“花街”系列小說中,為了實現這種審美理想,大量的隱喻俯手可拾,比如小說中的“水”,“花”,“燈籠”等隱喻意象就彌漫在古典柔美的鄉愁中。徐則臣的許多隨筆中有詩化的色彩,尤其在“故鄉”系列隨筆中,他的敘述始終圍繞著某一個帶有隱喻色彩的意象展開。比如《一個人的天堂》中,作者心中念念不忘的“大商店”的意象隱喻了可以承載兒童所有童年時代夢想的地方;在回憶童年往事的隨筆《母親的牙齒》中,“黑點”的意象隱喻了兒子對母親的依戀,“黑點”由小變大,直至兒子將它補好消失才了卻了心??;這些帶著隱喻意味的意象都勾勒出了故鄉裊裊的煙火氣息,那里充滿詩意,夢想和愛。
在卡夫卡的小說創作中,“象征隱喻的意象構筑方式就是極大限度地利用了非直接真實描寫,賦予了認識客體的朦朧內容,并以清晰的形式,通過改變話語方式來改變人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感覺方式,從而完成對人類歷史、現實人生的重新說明、解釋,最終實現外在具體形象與內在意蘊的對立統一?!毙靹t臣曾經通過“蛋”的隱喻意象回顧過自己對卡夫卡的再認識:“卡夫卡在小說中反復描繪的,正是一個蛋面對一座高墻時的圖景,它是一個隱喻,更是每個人最真實的境遇?!痹跁鴮憽艾F實”主題的隨筆時,徐則臣對隱喻的選擇也帶著卡夫卡式的闡釋。相由心生,在《我看見的臉》隨筆集中,“臉”成為了作者筆下一個隱喻社會眾生相的典型意象。作者刻畫了四類人群中的十五張臉。有被欲望包圍的:嫖客的臉(“掛滿了肉的,黑眼仁歪在一邊,嘴角像獵物掉進陷阱那樣不自然地抽搐”);妓女的臉(為了生活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去點掉鼻翼上的一顆黑痣,);地產商的臉(看著我們都看不見的某個虛無地方的閃耀的黃金,兩根眉毛在連接處打了一個死結);大夫的臉(他白凈寬大的腮幫子上的確是幾張百元大鈔的影子);在現實和苦難中掙扎的:擠地鐵的上班族的臉(他的半個黑眼圈,滲出油來的粗大毛孔還有半開的嘴),辦假證女人的臉(憤怒讓臉上多了皺紋和戾氣),青年作家的臉(用右手食指揉太陽穴,患了偏頭痛,戴黑框眼鏡,姿勢很像拿槍要自殺的知識分子。)夢游癥患者的臉(一臉迷茫,神情倦怠,似乎歪倒就可以睡著);有對生活尚存希望:出家的師兄的臉(親和,明朗,脫俗,五官長得也恰切,怎么夸都不為過),坐輪椅的年輕人的臉(臉黑紅亮澤,像某種溫暖的金屬,寬闊的鼻子留下陰影,每一顆細小的汗珠子里都有半落的夕陽)還有生活旁觀者:攝影師的臉(眼神有種純粹的光,盯著虛無處也若有所思,如同在研究眾生)這些帶著隱喻色彩的多種意象,賦予作者隨筆一種無所羈絆的自由的形式感,而且蘊意傾向現代,給人留有長久的思考空間。
如果說小說最大的理想是對付結構,那么散文最大的理想就是對付情緒。徐則臣說:“一個悲觀主義者的沸點比較高,即使兩眼冒火,看世界也都會有個蒼涼的底子,可以看見有,但更多的是看見無,可以看見繁華,更多的看見繁華背后的空寂,看見歡喜,和暢后面的不容易。”白描的手段是小說家寫作時常用的手法,作為小說家的徐則臣,在他的隨筆中,他更是將這種手法運用到了極致,使其始終彌漫著淡淡的蒼涼和感傷。他細致地在隨筆中書寫著現實生活中人們的喜怒哀樂,并小心地捕捉到了人們穿行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對待幸?;蛘呖嚯y的態度。比如《我看見的臉》中辦假證的女人因為憤怒,“讓臉上多了皺紋和戾氣,頭發也亂了,她打孩子亂抓的小手,這個女人我不會記錯,她的眉毛濃得像兩根墨條,從沒修過眉,因為怒氣水湮了墨,眉毛糊成了一團黑”,然而忽地鏡頭向下,你會看到“她的肚子又大了起來,至少七個月”,預示著雖然生活艱難,人生仍有希望;賣熟食的那人“長得很像大學者哈貝馬斯,鼻子和嘴距離過近,這個長相適宜作漫畫,只要一直往下畫一個氣勢洶洶的鼻子,直到它被嘴巴硬生生地攔住,他在法庭上唯一的一句話就是:我不能無節制地妥協?!辟u熟食的拿菜刀砍了收保護費的無賴,在被槍決之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且喜且憂,難過的是把老婆一個人扔下,喜的是老婆再也不會受那混蛋的害;知道此生只能用輪子來走路,坐輪椅的青年曾經悲傷,絕望,“他坐在輪椅上,背后是磚紅色的塑膠跑道,此刻他正在轉動輪圈,因為咬肌從兩腮上凸出來,他剛坐上輪椅不久,因為在平坦的跑道上轉動輪圈也讓他汗流滿面?!比欢?,看到許多晨練的年輕人,他在想,“我要時刻提醒自己,我也正值好的年華。”
李敬澤曾這樣點評徐則臣,“自覺地繼承現實主義傳統,在對時代生活的沉著、敏銳和耐心的觀察中,把握和表現人們復雜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疑難。”徐則臣的作品風格有一種理想主義的現實主義,在他各種主題的隨筆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樣的影子。他的隨筆在情緒的書寫上也是對照式的,人們在蒼涼的苦難盡頭,仍然依稀可視一絲生活和人性的光芒。
徐則臣曾經在文學訪談中多次提到錢鐘書對他小說寫作的影響,“圍城給我打開了一個通道,從通俗讀物順利地進入了文學,剛寫小說那幾年,小說里充斥著大量的錢式句?!彪S筆是一種被稱為“睿智文學”的作品,它之所以成為一種自由的文類,與作者的思維方式和思維特征有很大的關系,在隨筆中,用一段逸事說明一個道德忠告,或者把一段有趣的遭遇插入一篇隨感中,這種離題的閑筆表現了最高的寫作技巧。在深受錢鐘書影響的小說家徐則臣的隨筆中,幽默詼諧的痕跡也隨處可見。比如《俱酒者說》,作者對中國人凡局必有酒,凡酒必要喝的陋習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在《新媒體時代與文學》中,作者感喟在新媒體一統天下的時代,整體感和陌生感迅速地喪失讓文學面臨尷尬,突然話鋒一轉,“但是,我們的確正處在這個時代,即使你比盧梭還要痛恨科學技術,你依然得適應它?!痹凇队梦膶W掙錢》里,作者開頭便幽默地設問“誰掙錢會不花心思呢?我們的信條是:曲徑通幽,要足夠曲,還要曲得精致,高雅,有品位,曲得寬廣,開闊,有氣象,這樣去掙文學的錢,掙得個盆滿缽滿,人家還覺得你是在藝術地搞公益事業?!?/p>
重視隨筆的思想成分,是中國現代作家普遍的共識。魯迅曾經很明確地賦予它的雜文隨筆的內容和功能,那就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徐則臣聲稱受魯迅的影響,所以某些隨筆中自然和不自然之間流露出大眾啟蒙的意識。他往往站在人道主義或個體生命的立場上,進行文明的批判或社會問題的剖析。在“鄉土”主題的隨筆中,徐則臣不是簡單地說出對世界的看法,而是由個人成長的30年中對鄉土中國變化的切身感受,敏銳地觸及到中國鄉土現代化進程中人的價值與情感危機、道德困惑等諸多涉及人的存在的重要問題。比如在《儀式》中,記憶中的鄉土已經完全變了樣。缺水的蘿卜辛辣不堪;河流不再,一條大河被填平成為田地;葬禮上的嗩吶不再受到歡迎,鄉土民眾開始熱衷于去觀賞脫衣秀。面對鄉土的頹敗,徐則臣沒有只限于退隱,反而在這種鄉土的“模糊與迷?!敝忻翡J觸及到這一變革中的人的身份認同、情感趨向、價值體認等問題。
在“現實”主題的隨筆中,講述作者在美國和荷蘭期間的見聞的欄目《西行記》反思和啟蒙意識尤為突出。作者將觸角伸向了美國小學課堂里的哲學課,劇院里恪守規則的人群,小鎮上無等級觀念的詩歌朗誦會,爵士樂表演和愿意為陌生人提供冰水的老板……除了以旁觀者的口吻清新生動地敘述這一切,作者在文末總是不忘記對這些文化沖擊給心靈帶來的震撼評述上兩句,《哲學課》的結尾是這樣的,“如果當年我們像這幫孩子那樣通過如此方式進入哲學,對我們來說,這門板著臉的學問會意味著什么呢?”在《有個小鎮叫沃爾》的結尾,作者感慨到,“美國人對此毫不避諱,有種天真的慷慨,公共的就要展覽,他們希望你能分享他們的歷史,文化,思想和快樂,甚至家族史都愿意端出來給你看?!痹凇栋⒛匪固氐ず臀覀兊臍v史》的結尾,作者反思“哪一天如果我們的孩子對著城市隨手一指,問我們的歷史在哪里,我們該如何回答他們?”
從另一個角度看,徐則臣的這種反思啟蒙的意識有時顯得過于外露,隨筆中評述的痕跡過重。當然這種缺憾與他充滿睿智和思辨的語言相比,畢竟瑕不掩瑜。
劉茹斐,女,武漢理工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武漢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英修辭比較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