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蘇珊…麥康乃爾/著 徐 平/譯
鄰 居
【美】蘇珊…麥康乃爾/著 徐 平/譯
電話鈴聲像鬧鐘一樣驚醒了我。那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爬下床來、爬出睡意、進到客廳、摸到電話。“伊莎貝拉,”是我的鄰居維芙嘶啞、指令一般的聲音。“鑰匙丟了。我在街角的電話亭。下樓來讓我進去。”電話咔地掛上。
我點上一支香煙,此刻我聽到她瘋子一樣怒氣沖沖地說著什么順街走過來。我移到廚房的窗邊,穿著睡衣站在黑暗之中,氣得發抖,等著她的身影趕上她那擊碎暗夜的聲音,現在我看見她了,在路燈剛能照到的地方。
維芙和我住在同一層樓的對過。是在一棟五層樓建筑的頂層,沒有電梯。那是1976年,紐約下城。這棟樓的主人是個黑手黨,開了一家收垃圾的公司。再過去一條街,是塊空地。然后就是哈德森河。我們住在這個城市的邊緣。
樓梯臭氣熏天,地板都是斜的。住在這棟樓里的人全是窮光蛋。除了一樓的一個音樂家,像我和維芙一樣,才二十幾歲,其他全是古人一般。所有那些老房客都曾在華盛頓市場工作過,當時這一帶是全城的菜市中心,直到后來菜市移往亨特點為止。
我是個畫家。我是和未婚夫一起來到大蘋果的。我們倆都畢業于堪薩斯城美術學院。三年之后我們分手,我就搬到了這個公寓。他仍然住在蘇活區的那個倉庫改建的工作室里。我在米克廬餐廳做服務員,這是這一帶人們聚會的地方,離我的住處只有三條街。那里的酒保也畢業于堪薩斯城美術學院,他幫我找到的這份工作。
維芙是去年秋天搬來的,晚我兩個月。我一下就認出了她。剛到紐約不久,我在一個晚會上見到過她。她不記得了。她當時跟戴維…馬科斯在一起,那個大名鼎鼎的抽象畫家。我的幾個朋友也是他的朋友。他們告訴我,馬科斯和維芙住在一起,他比她大二十歲,她是個攝影師,在《時尚》雜志擔任助理編輯。
那以后不久,她第一次發病。我的朋友也告訴了我。當時她才二十三歲。
她搬來的時候,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現在她二十六了。維芙是個漂亮的女子。一雙深藍的眼睛,加上濃密的棕色睫毛。她的頭發是栗色的。她的嘴極富表情,她的嗓音則低沉而性感。談到她的時候,我常常用“室友”一詞,而不是“鄰居。”她常常顫抖,我的意思是她的手常常因為服用藥物而顫抖,她的嘴唇也因此而干燥,所以她有個舔嘴唇的習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習慣她那心不在焉的樣子,或者那只是她的自顧而已。我想記起我們是怎么變成朋友的。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交換了門鑰匙。我們的公寓面對面。中間的過道小得可憐。每次開門關門、上樓下樓的時候,另一邊公寓里都能聽到。
起初我有點提防她。我從沒接觸過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人。
然后我開始意識到她的聰明,和她的眼光。
我喜歡畫霧。這倒不是因為我對霧本身有什么興趣。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形狀、陰影、和事物間分界線的有無。維芙搬來一月后的一天,我生氣到了極點。我不能確定我正在畫的那幅畫是否達到了我想要的效果。我把一扇小窗戶蓋住,用整個那面墻來把畫布盡可能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拉長。維芙捶門了。她知道我作畫時是不會開門的。她搬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她。但這一次,出于惱怒,我卻開了門,手上拿著畫筆?!澳愀陕??”我厲聲說。
“牛奶。喝咖啡用。怎么回事,伊莎貝拉?”
“我不知道這幅畫是不是還能畫下去。”
“讓我看看?!?/p>
那干嘛不讓她看看,我想。她的觀感正好和我的設想相反。我想作背景的地方被她看作了前景。她指出造成混淆的確切的界限。而且告訴我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第二天我請來基斯,我那個畫家兼酒保的朋友,來看看。他對前景、背景的看法與維芙一模一樣。但他卻沒有解決方案。

蘇珊…麥康奈爾(Suzanne McConnell)
池塘里升起水汽。那是我祖母在密西根州泰福斯城附近的池塘。或者至少是這幅畫的原型。清晨,九月。那水,溫度高于空氣,無力地蒸發,低霧一樣浮于水上。其中一處已接近完成,但卻顯得不真實。
在下面幾周里,我在維芙把水而不是水氣誤認為前景的那一處增強了對比。我加上了更多的細節,淡化那縷縷霧氣,把它們推向前景。
就是在那以后,維芙開始常常在下午下班以后過來坐坐。她在一家兒童服裝店工作,每周三天。她下班后的那段時間也正是我放下畫筆和去作服務員之間的一段空余時間。我們抽抽煙,談談話。這樣我就一點一點地開始對她有些了解了。
不久我就了解不少了,比她對我的了解更多。她來自波士頓一個富有的家庭。她的父親是個企業家。家里付她的房租。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她是瓦薩學院畢業的。她的全名是維莉安…華菱…瓊斯…普萊斯科特。叫她“維莉安”她是不會答應的。
她恨自己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
我也恨她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
下面則是她對我的了解:我來自密西根州的薩吉瑙。生長于一個工人家庭。我是六個孩子中的老大。繪畫是我的救星和離開家鄉的本錢。
有一天她告訴我怎么用蛋清做面膜。便宜而且有效?!拔覌寢層眠^這個,”她說。“她現在還很漂亮,都五十幾了。我學校的女孩子們也用過。”
“什么學校?”
“寄宿學校。在蘇黎世。”
我們去到她的公寓。我們把蛋黃和蛋清分開,把蛋清打得直冒泡,然后輕拍在臉上。蛋清逐漸變硬,收縮毛孔?!眲e亂動,別傻笑,伊莎貝拉,”她命令道?!皠e說話。”我們等五分鐘,十分鐘。然后清洗。
“絕對更美了,”我說,凝視著鏡中的兩個女子。
感恩節那天,我跟她說起《易經》。她來到我的公寓,我找出唐人街買來的中國古幣,告訴她怎么擲。我們大聲讀所擲到的卦辭。她擲到了三,“屯,元亨利貞,”對沒有“虞”而迷路這一短語思考良久,而這個“虞”被她解釋成戴維…馬科斯。我則給她指出“勿用有攸往”和“利建侯”這兩句。我擲到了十八,“蠱,元亨,利涉大川”,有一條變線。其中“幹父之蠱,有子,考無咎”特別引我矚目。我對她提到我的父親,一個波蘭移民,通用汽車公司的機械工,一天到晚生氣,大男子主義者,種族主義者,而我又是如何不能勇敢地頂撞他。我告訴她有一天我咬破了舌頭也沒能對他勃然大怒。
維芙問為什么。他把我叫做“蠢貨,”我告訴她,模仿他含譏帶諷的語氣。這一次是我剛剛拿到學士學位以后?!澳菫槭裁茨悴粚λ淮笈??”我沒法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擔心我會死?;蛘邥⒘怂?。
維芙很會買東西。她梳遍了城里的減價店。說服一個老朋友搬運她找到的一個黃沙發和椅子,四十年代的經典風格,帶著拱起的鋼制扶手。她的美感是簡而精。她有一張獸腳橡木餐桌。床上有美妙的枕套和精致的被單。我想那是上次她回父母家時拿回來的。
在我抱怨過沒錢買過節的衣服之后,她堅持讓我和她一起去上東區。她知道那一帶的所有減價店,說它們是全城最好的。我們坐地鐵去了萊克星頓和七十七街交接的地方,又在三大道逛了一整個下午。她的眼力實在讓我驚訝。她找到一個古典黃銅座臺燈,雖然售價打在上面,她還是把本來就很低的價格又往下壓了一點。她也發現了一件跟我眼睛很配的藍色絲質上衣。她很有說服力、迅速而且決斷。最后我覺得累死了,然而卻廉價買到了一件極棒的絲質上衣。
她公寓的墻上有兩幅小畫。一幅是馬科斯的作品,另一幅是他那位也很出名的意大利朋友畫的。一個鮮艷的印刷體字母組成的方形。那是羅西的作品。另外那幅則是藍線纏繞的白色畫布。
那是她進精神病院之前戴維…馬科斯送她的最后一份禮物,一個下午她告訴我。
他保持與她的聯系。寄給她明信片。圣誕節和生日禮物。給她畫作。有時候她會賣掉。他也知道,我問起的時候她告訴過我。
“他對你很好,”我說。
“但我出來后他不要和我住在一起,”她說。
我跟她談到我的未婚夫。也談到墮胎的事情。
“你想要,”她說。
我點點頭?!拔沂侵?..”
“...那孩子,”她說。
就是在這樣的交談中,我注意到她會完成我的句子。
米克廬餐廳坐落于西百老匯大道與教堂街起點分割成的一個V型地帶,對面是種著小無花果樹的水泥安全島,將來自荷蘭隧道的車流分往東向和北向。在那個三角形的小公園里,在樹下,那個無家可歸、瘋瘋癲癲的女人戴著她男人的帽子、穿著她男人的衣服,用一種男人的刺耳、粗糙的喉音在咆哮。她面朝那座電話公司大樓,所以傳言說她以前在那兒工作,對這個公司或公司的某人懷恨在心。對此我并不了解,然而現在我明白了“著魔”一詞的含義。那個聲音附在她身上,就像一個邪惡的精靈。
每次我走過她身邊,其實是每天,我都在想維芙發病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在這個無名小區我服侍的人大多是藝術家。每個人都苦苦掙扎來付房租和搞藝術。有時候有已經成名的藝術家光顧,像阿茲瓦格和塞拉。米克廬餐廳里男士們所談論的—因為絕大多數都是男士—是建筑工作、藝術創作、藝壇成名、和房地產。我的房地產就是這個廉租公寓。我作畫的小房間決定著畫幅的大小。這些男士修建過工作室,就像我未婚夫和我一樣;大多都是非法住在那兒,因此那兒的空間主要是很大的工作間和小到極點的生活區和生活設施。但是,如果你要真做點什么事情,炫耀可是不酷的。
我真不想服侍這幫家伙。
十二月的一天,我的前未婚夫和一個女人在我上班時來到店里,居然有他媽的狗膽坐在明顯是我負責的那一方。
我那晚無法入眠。
“誰要分手的,”維芙問道。
“雙方?!?/p>
“沒什么是雙方的,”她說。“你怎么處理的?”
“請我老板湯米讓他坐到另一個服務員負責的那一方?!?/p>
“你不應該責備他。”她聳聳肩。“你會另外找到男朋友的?!?/p>
“你也會的,”我說。
然而我沒有。她也沒有。
我們倆都找到了短期的情人。
我的那位是已婚的。一個藝術品代理商。我們不會出門。他也來米克廬餐廳。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他不和他妻子一塊來。她是個模特。常常出遠門。她飛去香港、羅得西亞、巴黎等地拍照。但節日期間她回家。圣誕節,元旦。
維芙的情人喜歡喝酒。他一點也不瘋,相當聰明。他來去無蹤。他不想給她關系穩定的滿足感。他長得很帥,好像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但沒有工作。我覺得他在領取失業救濟。他們喝酒,我不知道那與她吃的藥一起會對她有什么影響。
那是個寒冷的冬季。風從河邊的那塊空地直接呼嘯而至。樓里的窗子晃動不已??蛷d的暖氣把熱氣往上而不是往周圍送。我的浴缸在廚房里,像所有其他房客一樣,唯獨維芙的公寓不同,她的浴缸改成了淋浴。每次洗澡的時候,我都得移開那個兼作砧板、碗柜之類的白色金屬蓋兒,和所有堆在上面的東西。我打開烤箱,進浴缸前和出浴缸后都冷得發抖。
我卡在那幅畫上。我卡在繪畫上。
我無法入眠。
維芙和我從運河街買來塑料布,一起把我們的窗子蓋上擋風。我染上流感。她邀我過去用她的淋浴。她染上流感。我給她送去熱湯。
我開始迷戀上我的情人。維芙的情人湯姆則是隔三差五的常客。她的意大利朋友羅西也來看她。他們關在里面足足三天。他剛從土耳其回來。他們用毒品。厲害的毒品。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那個冬天。
三月如期而至,有如獅吼。風撕扯著塑料布。吹彎行人,吹起殘渣。
三月的一個下午,維芙進來的時候,音響正放著詹姆斯…泰勒的歌曲“火和雨,”她說,“他去過那兒,我去過的地方?!比巳硕贾浪∵^精神病院。我問她那兒怎么樣。“綠色的草坪,像個鄉村俱樂部?!?/p>
我從沒去過鄉村俱樂部,但能想象是什么樣子?!拔业囊馑际?,那兒對你來說怎么樣?!?/p>
“我不想談這些,伊莎貝拉?!?/p>
然而她卻談了。她在那兒幾乎兩年。她的一個醫生還在給她開藥。她每過一段時間就去見他。
見他的時候,你跟他說話嗎?”
“不說,他只給我藥。他們只給藥,伊莎貝拉?!彼闷鹉菑垺疤饘氊愓材匪埂钡某夥?,翻過來。“詹姆斯…泰勒是自愿進去的。那是在我去之前很久以前的事了。所有病友都還在談著他。他哪天想出院都可以。而我是父母送進去的。她燃起一支云絲頓香煙。頭發垂下擋住了她的臉?!皠偟侥莾簳r我自殺過,伊莎貝拉。”
“怎么?”
“藥片。”
“你怎么...”
“他們給我洗胃。”
“好在你沒能成功?!?/p>
她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慢吐出。“難受?!?/p>
“什么?”
“精神分裂癥?!彼v的深藍眼睛看著我。“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伊莎貝拉。”
我想象著她的生活應該是怎樣的。然后我想象我的應該怎樣。
“出來后我跟媽咪、爹地住在一起。他們不大高興。戴維幫我在格林尼治村找到一個二手出租房?!彼澏兜氖种皋D動著香煙?!皫讉€月以后,我不再吃藥。這次他們把我送去貝勒夫醫院。不要問我。你不要知道,那兒是什么樣子,伊莎貝拉。”我想象著那種尿騷、氨水的氣味,和恐懼、無助的感覺。我想象著那些過量吸毒的人、流浪漢、緊張癥患者、瘋狂搖頭者、尖叫的人、和啞巴。那些累得要死、收入可憐的護理和護士,有和氣的也有殘酷的,大多是西語裔和非洲裔。一個充滿忽視和絕望的偏僻小站。
我的這些印象來自于我夏天曾工作過的老人院,我讀過的小說《飛越杜鵑之巢》,和我在附近看到的瘋瘋癲癲的人。
三月終于過去,有如小羊,然后就是雨、雨、雨。
四月下旬,天空放晴。
在這里,西邊的盡頭,沒有開花的蘋果樹、櫻桃樹和木蘭樹,也沒有盛開的洋水仙和郁金香。哈德森河旁盡是殘破的躉船、空空如也的倉庫、和被遺棄的西邊高速路。
那條高速路的上層正在變成我們的公園。一叢一叢的綠草、蘆葦、和幾株蒲公英從水泥裂縫中冒出。人們開始在這兒散步、騎自行車,沒有任何交通危險,從錢伯斯街的出口往北直到十四街,那兒仍然有當年卡車和轎車從中墜下的那個大洞。
休息日,我帶著水彩,騎車去中央公園,那兒所有的生命都在發芽、生長、或開花。整個下午我都有清晰的視野。我畫了幾幅小小的水彩,狂喜于春日的芬芳和機遇,以及我能集中注意力這一事實。
回到家里,公寓樓的前門開著。二樓的那位愛爾蘭老太太走下梯級。“是那個維芙姑娘剛進來忘了關的,”她說?!拔衣牭剿哌^。她的腳步很重。告訴她別忘了關門?!?/p>
我把自行車搬上樓,剛把東西放進房間,準備洗澡,維芙便闖了進來。“我需要有人陪陪,”她說。
“嘿,”我說,“先敲敲門?!?/p>
她滿臉皺紋,穿著邋遢,手中拿著一包云絲頓香煙,有一支已經點燃。她重重地倒在沙發上?!澳阋恢痹谧鍪裁矗辽惱??跟我說說話。”
我跟她談到中央公園,和垂柳的新綠?!拔耶嬃藥讖埶??!蔽覐谋嘲腥〕鰜斫o她看。她知道我很久不作畫了。
“不要跟我說話。我現在沒法說話?!蔽疫€沒來得及提起前門沒關那件事,她已經走了。
一切已然又有點模糊了。
當晚,她敲門了?!拔覀兟狘c音樂好嗎?”
我在洗盤子。她注意到我的順序—我輪流使用杯子、餐具、和盤子。這完全是無意識的,某種殘余,有時是習慣,我告訴她。小孩子的時候,我迫使自己對所有東西都保持公平。不能更看重杯子而不是勺子,等等。她說她小的時候,她以為她的真正的父母親是家里的管家和雜工,一對非裔夫婦,多莉和赫爾曼。
我打開音響。她躺下、燃起香煙、合上雙眼。是凡…莫里森的歌,“小瓊尼走了,在小巷中走遠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問為什么...”
維芙坐起身?!拔也荒茉俅?,伊莎貝拉。”她跌跌撞撞走出門去。
幾天過去了。她沒過來說說話。我沒聽到早晨上班時她關門的聲音。下班后她也不再來了。我模糊地想到過她發生了什么事。但我很忙。
我跟情人度過兩晚。滂沱大雨中我回到家,沒帶雨傘,也沒有鑰匙。我在附近的電話亭給維芙打了個電話,請他在五分鐘后把鑰匙扔下來,她說她會的。我站在樓前,朝上喊“維芙!維芙!”雨水濺進我嘴里,但她卻并沒有出現在窗前。我走回電話亭,又給她打電話?!班蓿彼f,“抱歉,伊莎貝拉,我又睡著了?!庇忠淮危瑴喩硗笣?,我仰起臉,大喊。最后她把鑰匙扔下來,包在一只襪子中。
我情人的妻子回來了。她會在家呆整整三個星期。他和我通電話。他叫我“高手?!彪S時隨地都有他的電話。他的嗓音極富魅力,像大提琴。我沒有心思作畫。我盯著電話聽筒,想讓它響起來;一天我撥打過去,聽到他妻子的聲音后掛掉。我想談談這事兒,談談他。我敲響維芙的門。她打開了,穿著一件T恤,沒有內褲,頭頂一只碗和一塊洗碗布?!按骶S去澳大利亞了,伊莎貝拉?!?/p>
我告訴她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只是為了一個展覽而已。我告訴她,如果是在午睡的話,她應該繼續睡覺,而且我非常抱歉打擾了她。
但已經太晚。她堅持讓我進去,喝杯咖啡?!拔矣行碌男⌒涂Х缺??!彼淖焱乱焕??!拔疫€是愛著他。我覺得他愛我,不過我不覺得他喜歡我。我希望他能娶我。但這不會成為現實。要是戴維在這兒,一切都會好好的。他會處理任何事情。”
她忘了做咖啡。她談起她正在來往的一個新男人。她燃起一支煙。她的陰毛濃密。“酒鬼比吸毒的更壞,”她說。這一個是吸毒的,所以跟上一個相比我是更上一層樓了?!彼饨?、伴以大笑,我注意到她不再舔她那因為藥物而導致干燥的嘴唇。她大聲數落湯姆,他已經幾個星期沒打電話了。她疑心他仍然愛著他以前的那個女朋友,他不會這樣做,他的確這樣做,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她的嘴有點扭曲,突然她開始爆發,“男人是狗屎!為什么他不愛我?男人都是狗屎,伊莎貝拉!男人是狗屎!男人是狗屎!”
“維芙,”我輕輕地說?!熬S芙。別這樣。別這樣?!彼察o下來。
我溜出門來。我的臉緊縮,全身緊張。這里的空氣都好像是被侵犯過似的,讓我在浴缸里泡在熱水中很長一段時間才恢復過來,和使那狂暴的空氣安靜下來。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湯姆沒有打電話來。我們的房東發現維芙住在這兒。她付給前面那個房客兩千美元的押金,換取用他們的名字、繼續支付每月七十五美元的老房租的好處?,F在房東要簽一個新租約,她的房租要漲到一百七十五,和我的一樣,雖然還是非常低,但卻比她原來付的要每月高出一百美元。她丟掉了工作。戴維還在澳大利亞。她富裕的父母已經為她出夠了錢,他們告訴她。他們不會再給她一分一文。
我知道所有這一切,因為她告訴了我。是在樓梯上,中途停下,上下樓碰到的時候她告訴我的,在短暫清醒的時刻,在繼續走上或走下之前。我想那個電話公司的瘋女人會不會有這樣的清醒時刻。我想不會。她沒有鄰居。
維芙變得消瘦。她的衣服就像掛在身上一般,臉也瘦了。我想跟她的父母聯系。但不知道如何找到他們的電話號碼。我不能直接問她要。她會疑心的。要是戴維在家,也許我可以給他打電話。但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我睡不好。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作畫了。我看不清楚。很難做出決定。有時候甚至不能決定什么時候該起床。我無法確定該把盤子放在碗櫥的什么地方,前兩天在米克廬餐廳我連眼皮底下的桌沿都沒看見,把蕃茄醬撒得一個顧客滿身都是。其他的服務員也在抱怨我沒禮貌,說我進門沒有問好,離開沒有說再見。我告訴她們,“不是因為我不在乎你們。我那時只是沒注意到你們?!庇袀€服務員說:“對,那就是我們的意思?!?/p>
我朋友基斯的女朋友在政府的小災辦公室工作,而且本人也曾有過迷糊不清、極度猶疑的情況。她建議我去貝勒夫醫院門診部去拿點抗抑郁藥。藥很便宜,而且有效,她說。
我的臥室門外是個很小的走道,再過去就是廚房。一個晚上,我被走道的燈驚醒。聽到聲響。我嚇壞了。
一個東西在廚房里動。我屏住呼吸。
然后我看見維芙,光著身子,在關冰箱的門。
我坐起來?!澳氵@是在搞什么鬼?嚇得我半死?!?/p>
“噢,伊莎貝拉,我可沒想嚇你。我們餓死了。我們身無分文。”
“誰是’我們’”?
“我朋友塞斯和我。你去過我那兒,所以我想我也可以來你這兒,但你也沒有什么吃的。”
我還以為是強盜。誰是塞斯?為什么你把燈打開?”
“太暗了。噢,對不起,伊莎貝拉?!?/p>
朋友們讓我把我的鑰匙拿回來。他們叫我不要再跟她來往。
我約了個時間去貝勒夫醫院的門診部。我坐在走道里,等著跟治療師見面。這時兩個警察破門而入,拖著一個黑人。他們拽著他的手臂,他臉朝天,在地上碰來撞去地經過我面前,大聲喊叫。他穿著一件極破的大衣,我看見他鞋底上的洞,他臭氣沖天。那兩個警察都是高大的白人,也對著那黑人大聲喊叫,完全不顧他是否受傷或者骨折,最后把他拖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我想離開,我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嘴也張不開,我掙扎著站起來。他們叫我的名字,那治療師招呼我進入他的辦公室。我遵命。他看上去很和善,讓我坐下,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甚至無法描繪我剛才見到的那一幕。我覺得無助,不能動彈。我不知道他是否目擊了事情的經過。他問起我的父母。我告訴他我父親是個波蘭移民,在通用汽車公司做機械工,我母親是個裁縫,第一代的意大利移民,天主教徒,等等等等。我是六個孩子中的老大,對,我照顧他們。問題是我無法做出任何決定,我說,帶著微笑。他問起我目前的處境。我是個畫家但不再作畫。他盤問我父親的情況。他工作太累、脾氣火爆、語帶譏諷。對,他大聲喊叫,對,我怕他。不對,我母親不能也沒有勇敢地頂撞他。他問我,當你談到令人痛苦的事情的時候,你是否總是微笑和咯咯一笑?
維芙在樓梯上告訴我,她見到了湯姆。“他說我對他來說太過于神經兮兮?!彼淖熳兞诵?。“操!他是個該死的吸毒鬼,伊莎貝拉!他對我來說吸毒太多!操他這個笨蛋!毒鬼!白癡!”她像個帶電的插座,短路了。
我想起讀過的一本書,《君非標靶》。但她高聲尖叫,沖著我尖叫。
我繞過她,走下樓去。
星期天上午我有五個客人來吃早中餐。我的客廳頂多只能容納這么多人。我想要集中注意,轉移視線,魔法一般召來一種遠離藝術和情人的社會生活,緊緊抓住正常的生活。我用了祖母的華夫餅烤盤。維芙闖進來三次。我把她介紹給她不認識的那幾位。她倒了半杯咖啡、拿走一本《時尚》雜志、要了香煙、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皽罚莻€雜種,還沒打電話。你覺得這件連衣裙怎么樣,哈?你燒的咖啡不夠,伊莎貝拉?!?/p>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告訴朋友們。她在失控。她一個人也沒有。他們說,她善于操縱。她在利用她的精神病。
一周以后的星期六晚上,維芙辦了個晚會。早上她借去我的大鍋燉辣肉醬。下午她讓我嘗嘗。“沒有湯姆做的好,”她說。“沒有我朋友湯姆做的好。”她邀請我參加晚會。我答應她下班后會來,要是晚會還沒結束的話。
晚會的確沒結束。一進公寓樓我就知道了。時間已近半夜。我敲敲她的門。有人開門讓我進去。眾人圍在那張獸腳桌子旁、擠在沙發上。維芙在游走之中,笑聲低沉,近乎險惡,然后變大、升高、至于歇斯底里。所有其他人都安安靜靜的。等她走進廚房后,有人說,“我們離開這個杜鵑之巢吧。”客人開始離開?!斑€早呢,”維芙抗議道?!拔覀儊砦c毒品好不好?!笨腿藗儑W啦嘩啦走下樓梯,她低聲、殘忍地咕噥著什么,使勁在他們身后把門關上,將煙灰倒入他們的盤子,尖聲大叫。
早晨,她大聲敲門?!澳氵€沒收拾過道呢,伊莎貝拉。你說過你會做的。湯姆和我做了好久了。為什么你不做你說過會做的事情?為什么你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討厭每個人都這樣看著我!”
“維芙,”我低聲說?!办o一靜?!?/p>
第二天下午,我出門的時候,她正往樓上沖。她停下,柔聲地說?!皩Σ黄?,我吼了你。對不起。你是唯一的一個不那樣看著我的人。對不起,伊莎貝拉?!?/p>
然而我的確。我的確曾那樣看著她。
我記起老人院的那個患多疑癥的女人,她用恐懼的眼光看著我們所有的人,我們走近的時候她會退后,她拒絕吃東西,覺得我們會在里邊放毒。我當時真想抓住她猛搖一陣,直到她的牙齒咔嗒作響。她其實沒認出我,或者我們。后來她的擔心果真成為現實。他們把她綁在床上,在她手臂上扎進針管,通過靜脈給她喂食。
第二次去貝勒夫醫院門診部時,治療師詢問了我的戀愛史。我跟他說到我的未婚夫,和墮胎的事;我盡量不笑。他指出我的嘴有點下垂。我跟他談起我的情人。與他的關系僅限于性?是的!他問我墮胎時有什么感覺。荒涼。與情人做愛時有什么感覺?放蕩。
維芙的公寓斷電了。不是她的保險絲出了問題,她檢查過了。她問我能不能弄根電線插到我的公寓?!拔視M快找人來檢查一下總閘,”她說。
“沒問題,”我說。眼下沒有任何人還關心她。我不能讓她沒有冰箱可用。我不能讓她生活在黑暗之中。
她說好要給房東芬奇打電話。
或者電工,我說。芬奇手下的人很久都不會來的。
她的新朋友塞斯是個頭發直軟、眼睛斜視的男人,總是喋喋不休。他拿著兩根粗粗的大功率電線來到我的公寓,把一頭插進我廚房的插頭,另一頭插進我們中間的過道上她的插頭。電線在我們門下的裂縫中穿過。
幾天過去?!半姽ふf沒什么問題,”維芙告訴我。她有電了。她把電線拿走。所以并不是她沒有付電費的緣故。
周末,下班后我的情人來接我,然后去了附近一家不怎么樣的酒吧喝酒跳舞。他答應為我辦一個展覽,我不想在他的畫廊辦,那不大合適,他說合適,我們爭吵起來,我們沒有提到他妻子,我們醉了,口水流到對方的身上,在桌下摸著彼此。我渴望他的嘴唇吻遍我的全身,回到家里跟他做愛,然而他的妻子只是和朋友出去一下而已,她會在家等著他回去。我回家的時候,聽見塞斯嘮嘮叨叨。語帶威脅,不可理喻。維芙跟他已經到頭了。
她和我又一次插在一起。半夜兩點了。我穿過走道,打開我的房門。
第二天,她把頭伸進我的廚房。“又沒電了,伊莎貝拉。”我告訴她我看見了。我問她有沒有付電費。她承認說沒有,但用的是一團亂七八糟的語句,我幾乎沒法解讀。然后電公司延期...塞斯答應...錢...我會盡快...噢拜托,伊莎貝拉。
即使是在她凌亂不整的時候,她的眼睛仍然美麗,她的嘴仍然迷人;我不敢想象她的頭撞在走廊地板上的樣子。她的掙扎使人痛心,也令人崇敬。
電線繞過我的衛生間。每次我要進去都得把插頭拔掉。有時候我忘了插回去。維芙就會過來敲門。常常她會預見到我會忘記,因此甚至在我離開馬桶之前,就會聽到她敲門的聲音,和緊張的“伊莎貝拉?”
一個星期過去,又一個星期過去,我開始有點害怕轉上最后那一段樓梯。我恨那兩根穿越過道的粗黑電線。每次進出的時候,我都看到它們把我們倆插在一起。
一個下午,維芙來捶門,要我去跟她和塞斯喝杯濃咖啡?!澳愫镁枚紱]過來說說話了,”她責怪我。這是我們以前在一起亂談的那個時間,是在她從兒童服裝店回來,我準備去米克廬上班之前的那點時間。這樣我過去,跟他們坐下,濃咖啡等在那兒,他真是個奇怪的家伙,電話已經從墻上給拽了下來,我有些不安和拘謹,公寓里暗暗的,她的黑電線把客廳的地面分割成兩半,連接著一個電源板,上面此刻接著桌上的電爐和臺燈。濃咖啡像泥漿一般。我問她要牛奶?!澳愫葷饪Х炔患优D痰?,伊莎貝拉,”維芙說。“誰都知道的?!比归_始談到該死的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那些壟斷公司的笨蛋,然后進入一段低聲、威脅、尖刻的高談闊論。維芙問我在做什么。我告訴她我又重新拾起了畫筆。她看著我。嘴巴彎起?!澳愀覀儧]什么不同,伊莎貝拉。一點都沒有?!?/p>
我站起來,我得去米克廬餐廳了。我感謝她的濃咖啡,走了。
下班后我比平常更難入眠。
電話鈴聲像鬧鐘一樣驚醒了我。那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爬下床來、爬出沉睡、進入客廳、摸到電話。“伊莎貝拉,”是我的鄰居維芙嘶啞的聲音?!拌€匙丟了。我離家兩條街。下樓來讓我進去?!彪娫掃堑貟焐稀?/p>
我穿著睡衣站在廚房的窗邊,拿著一支點燃的香煙,氣得發抖,等著她的身影趕上她那擊碎暗夜的聲音,我們的交往閃過腦海。
我們終于來到這步田地:房東逼她逼得很緊;她失去了工作、湯姆、和電;她的朋友日益變少;她的家人躲開了;戴維…馬科斯離開了;她恨自己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因此她不再吃藥,現在她甚至不能信任她自己的心智。她把這一切咆哮、吼叫給街道,她把這一切倒在我身上,她得寸進尺,她知道我會讓她進來,我已經讓了一次又一次。
現在我看見她在路燈剛能照到的地方。我沒有笑。那個治療師會為我鼓掌的。我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的憤怒。我發現它讓我清醒。一切都在焦點之中。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般清楚。
我打開廚房的窗子。把頭探出防火梯。“維芙!”我大吼一聲。
她不做聲了。伸長脖子。
“我把鑰匙扔下來!”
“我以為你下樓來了,”她對我喊。
“五層樓。半夜三更。我不走下去!”
我扔出襪子。它落在人行道邊上。她躬身,拾起襪子,走到防火梯下面,朝著大門的方向走去。我知道她不會自己開門的。她要我下去。
我等著她再次出現在人行道上。果然。“伊莎貝拉!這鑰匙打不開!”
“你打得開,維芙!你做得到的!記住,兩個尖齒的那把鑰匙是開上面那把鎖的。再試試!”
所有鄰居,她與他們的關系并不好,肯定都聽到了我們隔著五層樓喊來喊去的聲音。我們現在肯定已經把他們吵醒了。我才不在乎。
“伊莎貝拉!讓我進去!這些鑰匙不行。下來讓我進去!”
“我不想走五層樓梯。再試一試。你做得到,維芙。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再試。我又點上一支煙。如果她進得來,我會有時間吸煙,而且是在勝利之中。但她比上次更快地又出現在人行道上。
“你讓我進去!你讓我進去,伊莎貝拉!下來,讓我進去!”
“不要再叫了!再去試一次。它們跟你的鑰匙一樣。你能打開的。試試看,維芙!我知道你做得到!”
噢試試吧,維芙。就這一次。你就會看到你能做到。我透過防火梯的縫隙往下看,懷抱希望,那個可能性。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出現了。
“伊莎貝拉!我讓你進去過一次。你究竟讓不讓我進去?你現在就下來讓我進去!”
“你沒有為我下來!你把鑰匙扔給我的,維芙。第一次我給你打電話,你忘了。那是白天,不是半夜,你叫我淋得落湯雞一樣!”
“伊莎-貝-拉!她像母牛一樣咆哮起來。
“那好。我下去?!?/p>
我穿著睡衣叮鈴哐啷地走下樓梯。來到外面。把門猛地帶上。她坐在一輛車的擋泥板上。
“你看,你早該下來了。你早該讓我進去了?!?/p>
突然我開始渾身打顫。“維芙!閉嘴!現在是凌晨四點。我這個星期都失眠。我剛剛睡著。你就把我吵醒。你可以和我一樣用這些該死的鑰匙!”
“伊莎貝拉。我累了?!?/p>
“我才不管你累不累!我累了!”
“伊莎貝拉,我的手發抖。手抖的時候我沒法把鑰匙插進鎖眼?!?/p>
“要是你站在這兒時間長一點,注意力集中一點,你做得到的!你的手發抖我沒辦法!你每天都能開門進去,你說你的手發抖!要是你的手發抖,你還是得進去,不管用手還是不用手?!?/p>
“伊莎貝拉,我愛你,”她說,此刻她的嘴在請求,息事寧人,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身上。
“對,我也愛你,不然我不會下樓來的!為什么你他媽的覺得我遇到這樣的鬼事兒?”
“好了,”她說。“好了。把鑰匙給我。”
她從我手上拿過鑰匙。她很平靜,下了決心。她的手抖著。她插進一把鑰匙,但鑰匙不對。
“好,那你現在做什么?”我說。
“把鑰匙在鑰匙圈上移過去,”她說,用她顫抖的手指把它移向鑰匙皮套。“然后試試下一把。”
“對呀,”我說。
她插進第二把鑰匙。鑰匙是對的,但她擰反了方向。
“你只試了一個方向,”我說。她把鑰匙轉往另一個方向。鑰匙卡住了。“記得這個鎖要慢慢開,”我說。她輕搖了一下鑰匙,鑰匙動了,開始轉動,她推推門。
“開了,”她說。她跳進門里。
她沖上樓梯?!拔乙詾槟阍趺匆膊粫聵侨サ??!彼珠_始大聲說話,她大概把她的鑰匙丟在哪兒,餓了,她看見戴維,那該死的門,湯姆,一只狗,通宵美式餐廳...
“維芙!都四點了。我們大概已經把每個人都吵醒了。安靜點兒!”
她靜了下來。
當她到達我們那一層,她轉過身來。“你能把我的鑰匙拿來幫我開房門嗎?”
“不行。我去拿你的鑰匙,你可以開你的門。”
我打開我的房門,從鉤子上拿下她的那一套鑰匙,交給她。她跨過過道地上的電線。她把鑰匙插進門鎖,擰過來擰過去。
我關上我的門。等著。很快,我聽到她的門開了。維芙打開了她自己的門。我背靠著門框,如釋重負,就像電影中的人物一般。
我走進廚房。我的香煙已經燒到煙蒂。煙蒂在發亮。
有敲門的聲音。是她那不斷、有力的敲門聲。她還要什么?她到底要逼到哪一步?“伊莎貝拉。伊莎貝拉?!?/p>
習慣、懷疑、疲倦促成了我的讓步、坍塌、和投降。我打開門。
“我沒煙了。你忘了這個?!彼唤o我她的那一套鑰匙?!澳芙o我一支萬寶路嗎?”
我長出一口氣。我實在太疲倦了。沒有精力去抵抗。我接過她給我的鑰匙?!暗戎?,我去拿?!?/p>
我走進廚房去拿煙。也拿了火柴。“有火嗎?”
“沒有?!?/p>
我刮了火柴。她靠近點煙?!爸x謝,伊莎貝拉,”她說。她深吸一口煙。吐出。她看著我?!澳阍趺聪氲??”她問道?!爸档脝幔俊?/p>
我也看著她。她的眼睛嚴肅至極?!澳阒干??”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想了想?!皩Γ蔽艺f?!吧钪档??!?/p>
她擁抱了我,轉過身去,帶著她顫抖的手,滿是皺紋的襯衫,美麗的眼睛和嘴,走回她的公寓。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見到她?;蛘呗牭剿N仪瞄T她也不應。
第四天我狂亂起來。我擔心我把她推上了絕路。我擔心她改變了想法。我擔心她死在哪條街上。
我給每一個她最近還有來往的人打了電話,除了塞斯,我不知道他的姓。沒一個人見到過她。
我穿過過道走向她的公寓,和平常一樣小心翼翼,不想踩到插在一起的那兩根電線。我打開她的門。半杯咖啡放在水池里。她的床鋪得整整齊齊。我站在那兒到處看??匆娝耐ㄓ嶄?。我把它拿回我的公寓。
我撥了她父母家的號碼。她母親告訴我維芙在貝勒夫醫院。他們與此事無關。是有人通知他們的。她自己入院的。她兩天前去了附近的警察局,要求被送往醫院。
我驚恐萬狀。
“別問了,”她告訴過我她以前住在貝勒夫醫院的情形?!澳悴灰滥鞘鞘裁礃幼??!?/p>
我打電話給戴維…馬科斯。我自我介紹,解釋了發生的事情。我告訴他我和維芙的口角、鑰匙、她近來的古怪、和她越來越壞的情況。我重復了她那天夜里最后的那個問題,告訴他第二天早上她自己進了貝勒夫醫院,我覺得是我把她趕到那兒去的。
他說,用一種輕柔的嗓音,他完全理解。他說他與維芙同居了三年,然后她開始發怒,說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后來有天晚宴后,她把盤子刮干凈,然后把盤子放進垃圾桶。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在犯病了。“她到那兒去是為了她自己的安全,”他很肯定地告訴我?!八@樣是為了挽救她自己。”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八嬖V過我那里像噩夢一樣?!?/p>
“盡管如此,”他說?!八隽怂転樗约鹤龅淖詈玫倪x擇。你沒有把她推上絕路。你讓她面對這一事實:她已然失控,急需救助?!?/p>
“瘋人院”這個詞跳入我腦海。
也許那是一種慰藉,當身邊盡是和你一樣瘋或者比你更瘋的人。在醫院的鐵律中,在墻壁的屏障中。
我感謝了他。我代她感謝了他,因為他是個很好的朋友。我掛上電話。把通訊錄拿回她的公寓,洗了那個咖啡杯。我給她的郁金香澆上水。
我為維芙和我倆擲出一個數字:是《易經》的第二十卦,“觀?!?/p>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輕輕地拔下插頭。
我的情人打電話過來。這星期不行,我說。
我告訴了我的治療師。我告訴了他維芙和我的事。我告訴了他一切。我告訴了他我把舌頭咬出血也不要頂撞我父親。我告訴了他我同意做流產。我無法將我之所要從心底移往喉頭并訴諸語言。只是在事后,我坦承,當我改變了對他的態度以后—“用什么方式?”治療師打斷我;“我縮回,”我答道—我的未婚夫才意識到我多么想要那個孩子。
我去了現代藝術博物館,去看莫奈的睡蓮、雷諾阿的基督、畢加索的山羊、賈科梅蒂那個不穩的行走的男人。我漫步走過印象派畫家。我愛這個博物館。它如此之小,看起來像女人,精致無比。你可以在一個長長的下午看你想看的一切。我回避當代的作品。我不要去想到競爭或者看到我認識的畫家的作品。
我去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去非洲館看面具和圖騰。
我碰到山姆…弗蘭西斯的名言。“色彩乃燃燒之光?!?/p>
在米克廬,我為兩位女士服務,她們是藝術界的新秀,伊麗莎白…穆雷和基迪…法芙,我仰慕她們的畫作。
我擲出一個數字,是《易經》的第四十六卦,“升?!?/p>
我打電話給貝勒夫醫院。維芙可以打電話回來。她吃了很多鎮靜藥,嗓音很粗。我說想去看她,“不要,我不想讓你在這兒看見我,”她說。她打算回來。
我已經一年沒和我的未婚夫,我的真愛,說過話了。我想也許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對不起,我會說。
我站在秋天畫的那幅畫前,凝視著那霧與水的邊界。我繃起一塊新畫布。
一片烏云聚集在池塘的遠端,同時也倒映在池塘里。那是我祖母在泰福斯城附近的池塘。凌晨,六月。來自觀眾或畫家身后的光被樹和山擋住,讓近處的水隱入陰影之中,而遠處的水則明亮無比。沒有人會把蒸發的霧氣看成前景。對岸那藍色的水和黃綠的草之間的分野出奇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