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
卡夫卡,這位現代小說的大師,大學念的是法學專業,獲得法學博士學位后,在一家叫作“勞工事故保險公司”從事法律實務工作,與法律語言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深諳法律語言的奧妙。卡夫卡有兩則寓言顯示了他對法律語言深刻而獨到的感悟,這兩則寓言是卡夫卡本人從其《訴訟》和《中國長城建造時》兩部小說中抽離出來的,足見作家對其獨特意義的高度自覺和重視。對兩則寓言的復述取自于葉廷芳先生的中文譯本。
卡夫卡的這兩則寓言,一篇名曰《在法的門前》,一篇名曰《一道圣旨》。作家通過這兩則寓言道出甚至道盡了法律世界的林林總總:人,走進“法律世界”難,走出“法律世界”亦難;而千難萬難,最難莫過于穿越法律語言之“門”。
“門”意味著供人居住的建筑物。法律是一座大廈,建筑這座大廈的基本材料就是語言;法律語言不同于詩意語言,它是規范性和技術性的。作為行動和社會的“存在者”,人,尤其是現代人的生活,被法律語言所包圍、界定、塑造、指引及評價,須臾難離法律語言世界。然而,法律語言之規范性和技術性的高度抽象特征,又使得人們總是陌異于法律語言世界,難以進入法律大廈。盡管法律語言日益滲透于現代人的日常話語之中,但“陌異感”仍是人們直面法律語言世界時最普遍而深切的認知心理癥狀。
卡夫卡在寓言中說的那位“鄉下人”對法律語言就十分陌異,法律語言之“門”成了他進入法律大廈的難關。但這位“鄉下人”畢竟來到了“法”的門前。作家在寓言中始終沒有交代“鄉下人”為什么來到“法”的門前,只是說,“他以為,法律嘛應該人人都有份的,隨時都可以進它的大門的”?!班l下人”抱持的這種抽象觀念,其實正象征著人尤其是現代人的基本生活情狀,誰也離不開法律世界,進入法律大廈就如同“歸家”一樣必要且重要。所以,“鄉下人”請求門警讓他進入“法”的大門,門警沒有準許,卻又說將來“有可能”讓他進去;他只好等候在“法”的大門旁,而且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等候下去,期間也多次向門警提出請求,還賄賂過門警,甚至毫不顧忌地大聲咒罵過擋住他進入“法”的大門的門警。問題在于,真的是門警擋住了“鄉下人”進入“法”的大門嗎?是,又不是。
說“是”,是因為門警的行為展示了“法律話語”的實踐性品質,即“法律話語”從根本上說仍是一種“權力”的語言,它與“鄉下人”朦朧意識到的“權利”的語言是有差異的,且掌握著包括書寫規范、規則、程序、組織機構在內的“法律語言”之實際“意義”生成的控制權?!班l下人”發現,“法”的大門敞開著,里面靜悄悄的,他躬身朝里看去,想看看門內情形。門警笑著說:“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就試試,不顧我的禁令,往里走好了。不過請注意,我是強大的。而我只不過是最低級的門警。但每個大廳都站著門警,并且一個比一個強大。連我看到第三個就不敢看了?!薄班l下人”不懷疑門警的話,他原本具有的“法律嘛應該人人都有份的,隨時都可以進它的大門的”意識頓時減弱了,哪敢貿然進入!在他長久等候的過程中,“門警時不時地對他進行三言兩語的盤問,打聽他是什么地方人以及別的許多事情。但那都是些干巴巴的提問,仿佛都是些大老爺們提的似的。而末了總是對他說:還是不讓你進去?!?/p>
說“不是”,是因為“鄉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通過“法律語言”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權利訴求”,他連“法”的第一道大門都無法邁進,對整座法律大廈的內部結構和功能就更是陌生的了。他只有“一定要進入法律大廈”的觀念本身,他甚至賄賂門警,“門警呢,他什么都照收不誤,但同時卻說:‘我收下這些僅僅是為了免得你以為耽誤了什么。在這年年歲歲的等待過程中,鄉下人幾乎從不間斷觀察這位門警。別的門警他都忘了,而這第一位似乎是他進法的大門的唯一障礙。他詛咒這個不幸的偶然性?!边@位“鄉下人”壓根兒就不知道,法律語言拒絕“偶然性”,它既不是隨意和任意的語言,也不是誰都可以獨占的語言,它是公共的實踐理性的語言。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是“鄉下人”自己把自己擋在了“法”的大門外,他到死也沒能如愿地進入“法”的大門,唯一的收獲是,他最終確實認出了“一道正從‘法的每一重大門發出的永不熄滅的光環”。如果說,這道“光環”預示著法律語言的實際“意義”的生成,那么,它召喚著人們對于法律語言的實踐性運用和交流。這位“鄉下人”希望進入法律大廈,他害怕“無家可歸”,這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這是現代人生活的“宿命”。法律語言通過規范和程序“無聲”地表達的“目的”與“意義”,需要每一個個體通過生活實踐去激活,需要通過個體生活的“目的”追求將抽象權利“具體化”而“現實化”。這位“鄉下人”來到了“法”的門前,卻又不明就里地止步于“法”的門前,臨終前,他在腦子里把一生全部經驗集聚成一個問題,且艱難地向門警提了出來:“人人都在追求法,但在這么許多年里卻沒有一個人要求進法的大門,這是何故呢?”門警知道他聽力正在消逝,就大聲吼叫道:“這里再也沒有人能夠進去了,因為這道大門僅僅是為你而開的。我現在就去把它關上?!碑攤€人生活之“目的”與“意義”處于茫然狀態時,他也看不到別人生活的“目的”與“意義”,法律語言也就陷入了沉默。
沉默化的法律語言也就是法律大廈的虛無化??ǚ蚩ㄉ钪?,這恰恰是人類法律文明事實上曾經經歷過的漫長歷史。這就是《一道圣旨》這則寓言所要昭示的法律語言的“歷史性”真理。
這是一個傳說。皇帝在彌留之際向天下臣民們下了一道圣旨,身邊的大臣也不知道內容,只有跪聽圣旨的卑微的可憐的使者知道。忠誠的使者貼著皇帝的耳根復述了一遍圣旨,在皇帝確認準確無誤之后,他就立即出發了,他要走出宮殿向天下傳達皇上的旨意。而且,是挨家挨戶單獨傳達,接到皇上旨意的人,彼此之間并無交流,只管執行便是?;实鄣氖ブ籍斎皇悄菚r最高的法律。不過,作為法律語言,它只是皇帝隱秘的內心獨白,是皇帝權力意志的自言自語,是孤獨的因而也是“無聲”的言說;這種法律,其效力訴諸臣民們的良心自覺和道德忠誠,實際上憑靠的是臣民們內心的壓力、緊張和恐懼意識。
皇帝的使者的確是忠誠的,他沒有絲毫懈怠,卻難以走出宮門。因為,宮殿重重疊疊,且每一道宮門都擁擠不堪,好在使者孔武有力,推開人群,如入無人之境,他快步如飛向前,希望能迅速將皇帝的旨意傳達給宮殿外面的千家萬戶。然而,盡管使者一直奮力地穿越內宮的殿堂,可他怎么也走不完這一座連一座的殿堂,幾千年也走不完;就是最后沖出了宮殿最外面的大門,面臨的首先是帝都,這是世界的中心,其中的垃圾已經堆積如山,何況使者根本不可能走出這道大門。夜幕降臨時,無奈的使者坐在窗邊遐想著。他的忠誠在失效,或者說根本就無效,恐怕只有遙遠的天邊那最后一抹晚霞向埋藏在其記憶深處的皇帝的旨意做道別性的致敬。因為,“沒有人在這里擠了,即使有,則他所攜帶的也是一個死人的圣旨”。
法律語言必須是開放性的,成為能夠為公眾言說的公共語言。換言之,實踐性的“公共關系”乃是法律語言的本性自身。作為一種“關系”型語言,法律語言預先設定人們行為的邊界,將“權利”和“義務”確立為可“司法性”訴求和救濟的規范,法律大廈(規范體系和組織機構)因此而得以建造。法律大廈本不可能像“死人的圣旨”那樣沉寂無聲。
顯然,卡夫卡的兩則寓言均表明,法律語言如果陷入沉默狀態,它最終必定會自我隱遁,法律大廈也因此必定陷入虛無。如果說,導致那位“鄉下人”法律語言之“失聲”的主要原因,在于個體“權利”意識的薄弱或模糊;那么,導致那位“使者”法律語言之永無機會“開口”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專斷的權力意志本身。而歷史地看,法律語言徹底地打破“沉默”狀態,則標志著人類法律文明進入了真正的民主時代。一個人因此不再是那位“鄉下人”,也不再是那位“使者”,而是能夠“自信”地穿越法律語言之“門”的法律世界之“公民”。